一行人玩到天色漸晚，十分盡興，展元出面租下附近溫泉旁的兩進院子，本來想去一處偏僻幽靜，風景絕佳的溫泉，但是畢竟還有正事在身，碰巧趕上連水城數家拍賣行近日舉行連場的大型拍賣會，白慕菡也說如此盛況算是難得，要買法陣等物的話，還是住近些更方便。
這次再不好讓展元夫婦分房睡了，將趴在他肩上熟睡的玥兒輕輕放到牀上，齊休低聲對魏敏娘說道：“你們睡吧，我睡在那邊廂房。”
“好……”
她說話還是那麼輕輕柔柔的，不過再沒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清冷氣，齊休退出來，幫她把門關好。連水盟自詡爲正道，風俗文化上和白山有些不同，倒是和齊雲相近些，連水城附近極爲安全，雖然整套院落只有一個低階的防護法陣，但也能令人放心。
齊休內心深處有一點失望，敏娘雖然對自己不再那麼冷淡，但是看樣子還沒想接受自己。
心裡有一些亂，索性走到院外的溫泉旁邊，脫去衣物下水泡着。
連水盟對水的利用十分精湛，小小一池湯泉，佈置得蜿蜒錯落，置身於其中任何一處，入目都有精緻小巧的風景。正中心有個小泉眼，往外不停咕嘟嘟冒着帶有地熱的泉水，水面上霧氣升騰，吸入鼻中還能聞到絲絲有香味的靈氣，令人疲乏頓消，難怪連水溫泉遠近聞名，無法想象那更貴价的所在，是什麼樣的享受。
展元和白慕菡去逛連水城中的鬼市去了，白慕菡被夫君影響，如今對生意之道也十分有興趣，倆人志同道合，夫唱婦隨，生生令齊休平添幾分豔羨。
閉上雙眼，齊休不由回味起自己近四十年的人生，從天才光環加身，倍受寵愛，不知憂愁爲何物的幼年，到伴隨着廢物之類的唾罵，在老掌門如避風港般的羽翼下迷茫憤恨的少年。從獨居靜室，無慾無求，只想着未來娶幾位妻妾度過餘生的邊緣人，到突然間權柄與責任加身，於惡臭不毛之地開創基業的一派掌門。從……
齊休心裡突然浮現楚莊媛的倩影，自己怎會對她產生那一絲莫名的情愫，到現在都想不明白，是對實力遠遠凌駕於自己之上的她，自己的一種逆反性的征服欲？還是她對楚秦門提供幫助時，產生了一種報答心理下的親近感？或者就是單純的對自己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明己心】暗暗流轉，卻沒有答案，記憶只是記憶，當時的心情已無可追溯了。
無論如何，在南楚城時，當楚莊媛說承諾已踐，再無牽拖的時候，自己的心，的確是痛了，就和，就和剛剛魏敏娘輕輕的那聲‘好’一樣。
感情令人心醉多苦，親情友情也是一樣，這麼多年掌門的經歷，現在自己回想起來，老掌門當年的舉動的確是亂搞，也難怪門裡衆叛親離，但他對自己，的確是舔犢情深，不是父親，勝似父親。古吉雖然調皮搗蛋了些，但關鍵時候有擔當，有智慧，當他在擂臺上神奇般的擊敗斯溫煜時，自己一瞬間想着，他要是自己的兒子該有多好。還有張世石，展元，何玉，黃和……
一個個鮮活的面孔在齊休腦中緩緩滑過，白曉生說自己老想着百年之後，純屬無聊，但自己是多想永遠和這些人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就連……就連時間，就連生命的法則都不能阻擋。而修真大道偏偏給了人一絲希望，又狠狠地將現實攤在自己面前，只有置身其中，奮力追逐，收穫失望……
想到這裡，齊休道心失守，【明己心】天賦也緩緩停下，一滴清淚滑落臉龐，無聲地跌落在溫泉霧氣之中。
“嘩啦。”
對面傳來輕輕的水聲，隱隱看見一個婀娜曼妙的人影沉進溫泉，齊休猛然從無緣而起的悲傷無力中清醒，深吸一口氣，聞到的是魏敏娘那清幽獨特的體香。
“你怎麼不睡？”齊休問道。
“睡不着……”
耳中傳來輕輕的聲音，“慕菡……老是跟我說你的事。”
“她？”齊休心裡一暖，展元這個媳婦硬是要得。
“她說你人特別好，門中上下，沒有人不尊重，愛戴你的。”
“呵呵……”齊休一邊心裡想着回去該送給白慕菡件什麼東西好，一邊答道：“我只是掏出一片心而已，對人好，自然就會有回報，很正常的事。”
“能和我說說你嗎？我只聽過慕菡說你在黑河的事，你沒做掌門之前，是什麼樣的人？”
魏敏孃的話又將齊休拉進剛剛擺脫的回憶裡，“我以前啊……”
齊休稍稍放低了身子，半仰着，將頭對着天空，“我是一個孤兒，襁褓之中……”
“……秦斯言突然把掌門令牌丟給了我，我就莫名其妙成楚秦掌門了，那時候我還暈着呢，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聽齊休說到秦斯言非要入贅，把掌門令牌順手丟給勉強看得順眼的自己的時候，魏敏娘也撲哧笑了，說道：“原來你的掌門之位，是這麼來的。那個秦斯言，倒是一個妙人呢。”
“是啊……他其實人不錯……”
齊休心中莫名一酸，“女人都會覺得這種男人不錯的吧……愛之所愛，甚過江山。”
“嗯。”
魏敏娘又恢復了輕輕的語調，“有哪個女人，不希望自己和那安家小姐一樣，被這樣的愛着呢？即使那個男人，沒多少志氣……”
齊休沉默。
“你想聽我的事嗎？”魏敏娘輕輕問道。
“當然。”
“我……算是魏玄的嫡親曾曾孫輩，和你幼時一樣，也是無憂無慮，人人視爲掌上明珠，但是十六歲時，就因爲家族之間的聯姻，送進了我前一位丈夫家中，成親，生女……”
“……他對我也很好，但是他做不到和那位秦斯言那樣，爲了我，放棄家族的使命。後來，兩家開戰了，他爲了應對家中競爭對手的攻訐，把我……把我和沒有靈根的玥兒又送還給了魏家，還附帶休書一封，以示決絕……”
“你別看我魏家在白山算是擎天巨擘，但是在原本的地方，其實是夾在衆多元嬰大宗門之間，掙扎求生的小宗門，眼看快支撐不下去，老祖終於決定離開那裡，遷到白山。就在要遷走之時，他卻又來接我回去，說什麼兩家勝敗已定，相逢一笑泯恩仇，還會像以前那樣待我，我捨不得女兒不能和父親在一起，想答應他，但老祖受不了這口氣，便將我強行帶到這白山……”
“……嫁給了你。”
齊休靜靜聽完魏敏娘訴說的往事，那頭傳來嘩嘩的水聲，對方的呼吸瞬間粗重了些，輕輕的語調接着響起：“你會像秦斯言那樣，爲了我放棄宗門，還是像那個人那樣，爲了家族放棄我呢？”
有那麼一瞬間，齊休想用【見人性】天賦掃過去，弄明白魏敏娘期待哪個答案，但很快就被理智與良心壓制住了。
不想欺騙她，【明己心】天賦微微掃去心頭的蒙塵，緩緩答道：“如果是秦斯言面對的那種情況，我會放棄你，如果是他面對的那種情況，我不會。”
對方沉默。
齊休的心突然開始咚咚直跳，既期待，又害怕魏敏娘接下來的選擇，兩人就這麼在看不見面目的溫泉中相對許久，沉默許久。
“你會不會覺得我……”齊休終於忍不住了，想追問下去，院內突然傳來玥兒醒來叫媽媽的聲音，魏敏娘沒有說話，輕輕起身，離開溫泉返回了院中。
只留下一抹清幽味道，還有那頭水波盪漾，傳過來的道道波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