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歧說道:“天龍神將最重要的是三樣特質,一爲‘氣定’;二爲‘氣合’;三爲‘定合如意’,此亦爲伏柔天王盾三個層次。氣定,則心境平穩,任憑外力衝擊。氣合,則耐性寬韌,化解諸般傷勢。若煉至‘如意’的境界,就能將天王盾施加給同伴。敵人慾破陣法,必先攻破天龍神將的防護。又有劍法稱作‘定陽針’,堅固身形身位,是爲天龍神將第二神技。我原有天王盾‘氣定’的根基,爲了能早日煉成‘氣合’,師尊命衆多弟子與我鬥法比劍,不分場合時間,見面即動手。而我只能硬扛,不能還手,也不準生氣懷恨,如此日夜磨鍊氣性。”
瀟瀟忍笑不住,道:“好個劍仙首徒,一現身人人喊打,簡直是過街老鼠嘛!”
李鳳歧道:“開始確實很難熬。同門中有些與我交好,比試適可而止;也有些心存芥蒂的,成天糾纏刁難。我真象耗子似的東竄西逃,只等夜深人靜時,才偷偷擦拭滿身的淤傷。”
瀟瀟嘆了口氣,道:“好可憐。”
李鳳歧道:“師尊卻嫌不夠,命我去廚房幫工,做飯洗衣諸般雜務,累死累活是小事啊!掌勺的開花大嬸那條棒子才叫猛,直打得我昏天黑地,白天眼前也閃星星......最可氣卜籌門的歐陽萍,芝麻大個人兒,今天要吃清蒸龍蛋,明日要喝靈芝仙露,我竭力採辦。她還不滿意,稍有遲慢就冷言相向,總是變着方兒的捉弄我.......”
往事飽含艱辛,但他絲毫沒有恨意,脣角泛起微笑,語氣反倒愈漸柔和:“當然啦,大多數兄弟純良正直,暗中幫我的大有人在。好比奇巧門的侯天機師兄,他爲我做了個木偶替身,與我體貌完全相同。施了法術後,捱打的傷痛全轉移到木偶身上,我只須裝裝痛楚的樣子,連師尊也看不出來。”
瀟瀟道:“替身木偶,這可聞所未聞。”
李鳳歧笑道:“奇巧門專門製作各種神奇器具,侯天機更是此中高手。可師尊說他冷麪熱腸,處事太過剛直,不適合統率本門弟子,所以奇巧首徒由班良工擔任。提起這位班良工班師兄,那可太有趣啦!他做的玩意兒奇妙萬變,令人匪夷所思——比如日行千里的竹馬,巴掌大的宮殿,噴火的鐵龍......這些算是普通的啦!我臨行前拜訪班師兄,他正研製一種奇異的玩具,據稱可令世人忘記煩惱,共百餘來張竹牌組成,幾個人圍坐出牌......”
話題越扯越遠,李鳳歧口若懸河,瀟瀟興味盎然,以往的忌諱都再無遮掩。吃過飯後談興更濃,李鳳歧手持盛滿酒水的石碗,繼續傾吐久藏的思憶——
“若論奇巧門的來歷,那是源遠流長!春秋時魯國人公輸班心靈手巧,由他首創的雨傘,鋸子,尺子......諸般器物造福萬代,更有木鴉飛天,石牛犁地的神技,世人稱他‘魯班’,尊爲匠師始祖。其技藝傳播甚廣,逐漸演變成一種異術。三國諸葛亮的‘木牛流馬’,隋末宇文述的‘自行逍遙車’,均源自這種道法。等到元宗祖師出世時,‘奇巧術’濫行天下,被許多歹徒用來殘害無辜。比如嶺南魔道的‘鐵甲白骨俑’,塞北番僧的‘yu女合huan牀’,邪惡污穢之處難以盡敘。”
瀟瀟道:“我常聽人講‘奇淫巧技,難登大雅之堂’,正派中人循規蹈矩,自然不屑那些外道法門。”
李鳳歧笑道:“呵呵,人有正邪之分,法術並無內外之別。元宗祖師大展妙智,廣集前人經驗,取其精華去其雜莠,創立了博大宏正的奇巧玄術。此法流傳至今,峨嵋奇巧門英雄輩出,攜帶法寶遍行海內,做了多少普濟生靈的大好事!奇巧弟子樂於助人,主要還因奇巧術輔助的功效強大,幫助別人最能發揮其用。其他弟子修煉遇到難處,往往藉助奇巧術。我記得兩年前魔芋大夫閉關煉法,日常生活無法自理,侯天機特意做了幾樣器具,才替他解決了起居飲食的難題。”
瀟瀟道:“魔芋大夫,他又是哪門的高手?”
李鳳歧道:“他是神農門首徒,巫醫玄術當世無雙!那年爲鑽研接續斷肢之法,他命人砍掉自己四肢,燒成灰播撒到花盤內,打算施法讓肢體重新生長,與原樣豪無差別。”
瀟瀟吐舌道:“砍掉四肢,還,還重新長出來,開玩笑的吧?”
李鳳歧認真道:“天生萬物,都具備自我恢復的本領,剃掉的頭髮會重生,牙齒脫落會長出,傷口自動癒合,都是源自這個道理。魔芋大夫不過是順應天理,激發了生靈原有的潛力。至於他自損其身,那是效仿神農嘗百草,欲救他人,先拿自己試驗。唉.......”
講到這兒,他無可奈何的搖頭,笑道:“可惜魔芋大夫煉法太過癡迷,常常顛三倒四鬧笑話——他閉關長達三月,期間嚴禁旁人打擾。可是他斷了胳膊大腿,如何吃飯喝水呢?多虧侯天機師兄作了個‘飯來伸手椅’,上設支架木爪。魔芋大夫坐於椅中,到吃飯時木爪自動運轉,端碗夾菜餵給他吃,椅子下面連接‘活水馬桶’,引山泉水循環沖洗。哈哈,具體功用我就不細講了吧?三月後,斷肢從花盆裡長出,魔芋大夫接回四肢,完好如初,煉法終於成功了。大家都笑他,如果萬一失敗,他這輩子都要坐在活水馬桶上,拉......拉那種東西啦。”
瀟瀟笑道:“奇巧門當真有趣,何不制幾個作家務的器械,幫你分擔廚房裡的重活?”
李鳳歧道:“那誰敢啊,若是給師尊知曉,準得重重的責罰。其實無須器械相助,我已找到偷懶的竅門啦,嘿嘿。那時候攝魂門的山繼青才拜師入門,修行法術‘化夢成真’,沒日沒夜的睡覺,睡的迷迷糊糊。我想偷懶,就打起了他主意......”
瀟瀟道:“這倒新鮮,睡覺也算修行。”
李鳳歧解釋道:“攝魂門擅長操縱神魂,但若想控制別人的魂魄,首先自己要固守心智。做夢,是最難把握的,常人睡着如墮入迷陣,夢見什麼,事前全然不知。攝魂弟子的基本功,即是控制夢境,先達到夢裡察覺外部變化,安守神魂真氣,再煉成‘夢隨心生’的本事。”
瀟瀟笑道:“做夢若能隨心所欲,我寧可睡着了不醒,永遠活在美夢裡多好。”
李鳳歧道:“山繼青是新收的弟子,道行淺薄,不能做到夢隨心變。每當他睡夢正酣之際,我喊他起來洗碗刷鍋。他糊里糊塗幹活,完了問怎麼回事。我告訴他剛纔夢遊呢,所見所爲全是幻覺,當不得真。哈哈,你猜怎麼着,他居然相信!”
瀟瀟嘴角微撇,道:“哎呀,不好,你欺負老實人!”
李鳳歧拍膝大笑,酒水灑滿胸襟,道:“山師弟天生的木訥,腦袋總象少根筋。記得剛入門那會兒,他向大家自報姓名,是這麼說的......”清了清嗓子,裝出愚憨的神態,大聲道:“小弟名叫山繼青!峨嵋山的山,繼續的繼,青翠的青!連起來就是‘峨嵋山繼續青翠’,好記的很,請各位大哥哥大姐姐多多關照!”
話音未落,瀟瀟已笑得前仰後合,道:“哈哈,幸虧不叫‘山繼梅’,若是講成‘峨嵋山繼續倒黴’,恐怕當場就得開革出門。”
李鳳歧道:“所以說嘛,他那麼好玩,怎不叫人起意戲耍?”笑過一陣,撫膝仰天唏噓,悠然道:“話說回來,玩歸玩,欺凌弱小的事絕不會發生。師兄師姐對山師弟照顧有加,待他如同親生兄弟。我哄他洗碗,也只想找個聊解寂寞的夥伴,重活可是我搶着幹呢!後來時間長了,山師弟看穿了我的伎倆。也並未揭穿,仍裝糊塗幫我做事,一來免我尷尬,二來師尊得知不會深責。你瞧瞧,山師弟外粗內細,其實半點都不傻。”
瀟瀟感慨道:“你們同門的情誼,真好。”
一聽這話,李鳳歧兩眼閃亮,道:“那是當然啦!幾百名少年朝夕相伴,好象組成了一個大家族!你家裡若有幾百個兄弟姐妹,新鮮熱鬧,趣事少得了嗎?記得今年春天,馭獸弟子許大安煉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了,臥倒在牀人事不醒。偏巧師尊率各門高手下山辦事,家裡只剩百十個小孩子。大家急得抓天,什麼鬼點子都想到了,有說童子尿起死回生,找個童子撒泡尿給許師兄吃;有說喜事消災最靈驗,趁早給許師兄找個老婆沖沖喜......最絕的餿點子是歐陽萍提出的,你猜怎麼着?”
瀟瀟低垂着頭,望着自己的足尖發呆。李鳳歧說的熱火朝天,並未察覺她的情緒變化。連問數聲,瀟瀟才強顏道:“歐陽萍?哦,我記得那個小姑娘,是你最討厭的人。”
李鳳歧道:“那小丫頭陰陽怪氣,滿肚子鬼點子。她說若要病人痊癒,病人的親友都應分擔痛苦。卜籌門女弟子居多,受了歐陽萍的鼓動,每天清晨跟她站在水池邊,用刺骨的冷水淋溼全身。一羣女孩子凍的發抖,嘴裡還禱告‘老天爺,求求你,把許師兄的病傳給我們,讓他快點好吧......’如此折騰幾天,十餘名女弟子全病倒了。師尊回山命魔芋大夫醫治衆人,又責備歐陽萍胡鬧,可是她呢,聽聞許大安病情好轉,躺在病牀上直拍手,還歡呼‘許師兄病好啦!全是我們祈禱的功勞!’你瞧多傻多可笑,哈哈。”
瀟瀟卻沒有笑,神情黯淡,淚水泫然欲落,只在眼眶裡打轉:回想自己一生,孤苦伶仃,何曾體味過什麼親情友情?以前無憂無慮遊戲人間,只因率性天真。如今忽然覺醒,才知人世間存在那樣奇妙,美好,溫暖的情感。此情此景,猶如乞兒望見別人家其樂融融,羨慕得莫可名狀,轉眼面對自己淒冷的窩棚,怎不令人心碎?
無情好,還是有情好?人間真情再美妙,也是人類的東西,妖類何必模仿?但是........
她抱着膝蓋,任由風兒吹亂髮絲,泥塑木雕一般。
李鳳歧毫不知覺,仗着酒勁吹噓:“我們峨嵋弟子個個情同手足,人人肝膽相照,爲了對方寧可捨棄自己性命!.......唉,就算拌嘴打鬧,相互戲弄的惡作劇,想來也是其樂無窮啊。那種生活讓我再過一天,死一萬次也甘願!”
瀟瀟暗思“他這樣熱切的期盼與同門重逢,爲何還把逃生機會讓給我?”心裡疑惑,擡頭道:“等下次神劍劈開巖壁,你穿了鍛魂胄飛離墓穴,就可以和峨嵋弟子見面了。”
李鳳歧傲然道:“拋棄你獨自逃生?那不行!峨嵋弟子英名傳世,從來都是捨己爲人!我李鳳歧絕不能給師門摸黑,不能給兄弟姐妹們丟臉!”
剎那之間,瀟瀟全明白了,他之所以捨身相助,只爲顧全師門名聲和兄弟姐妹的臉面。而自己的份量呢?在他心裡多半微不足道,只是個哀哀求憐的小妖精罷了。
事實正如瀟瀟所料,前番變故以來,李鳳歧暗地裡痛心疾首,無數次自責“假如小妖女那天真的昏倒了,我穿着鍛魂胄逃回峨嵋,師尊問起來怎麼回答?難道撒謊?或者假裝正經,擺出‘妖精就該死’那套大道理........呸!如此卑鄙無恥的行徑,豈是峨嵋弟子所爲!外人得知,必然嘲笑本派,事可斷言者,我寧死也不能讓大家蒙羞!”
將同門名聲看得比性命更重,這種情誼何其之深!瀟瀟望着他倔強的神態,如同面對愣充英雄的傻孩子,又可氣,又好笑,又感動,又悲傷,百感交集之際,淚水已沾溼了臉頰。
經過此番長談,李鳳歧決心越加堅定,廢寢忘食的煉功,只盼趕在神劍啓動之前,煉成帶領“小妖女”穿越石陣的法術。瀟瀟則冷眼旁觀,越來越沉默,到後來幾天不說話,偶有空暇,總是獨自憑水而坐,拍着膝頭輕哼小曲。日子長了,李鳳歧暗自納悶,尋思即將重見天日,她爲何還憂愁?妖精的心思真是難以捉摸。
終於有一天,李鳳歧按捺不住,躡手躡腳走近瀟瀟。其時她背靠渠邊小樹,眼望那水晶棺材,又在低聲唱曲。李鳳歧凝神側耳,只聽她唱道:——
孤棹還處柳篙稀,
搖枝空蟬落照低。
也看得飄紅浪蕩雲煙輕,
抵幾回琴閒酒困少知音。
恁地春渺萼殘,芳逝傷心。
漫嗟呀枉自悽清,
還待得融和光陰。
舊桃李明年初發顏色新,
垂條露趁濃恰滑泥也薰。
燕雙棲,在翠堤,
香巢又依依。
歌聲婉轉悅耳,前半截意境淒涼,充滿離愁,後半截卻透出清新溫柔的意味。李鳳歧不懂音樂,只覺感懷悱惻,想說點什麼又無從說起,只道:“你唱的什麼?這麼好聽。”
瀟瀟回過頭,淡然道:“這叫瀟湘花雨,說的是春盡花落時,湘江兩岸的風光,我的名字就是取自這首曲子。”
李鳳歧道:“我閒時也喜歡吼兩嗓子,苦無明師指點。你唱的這樣好,乾脆教教我罷?”
瀟瀟道:“唱曲須得琵琶伴奏,空口白舌怎麼教?唉,記得當年雨知府辭曲雙絕,琵琶彈來使人銷魂。我常聽他彈唱‘瀟湘花雨’,開初覺得挺好玩,而今方知意蘊深長.......”
李鳳歧道:“雨大人彈的好,我就學不會麼?峨嵋弟子神通廣大,我若彈琴唱曲,保證老牛聽了都會陶醉。”
瀟瀟“噗哧”淺笑,道:“對牛彈琴,李大高手風雅的緊!”隨即抖襟端坐,正色道:“你若真要學,可別嫌我羅唆——瀟湘花雨太難,咱們先從簡單的小曲練起。循序漸進,方可熟能生巧。”
隨後,瀟瀟講解品格商羽之道,快慢板眼之法,何爲六呂六律,何爲工尺上乙四合五六凡,並試演音韻高低;怎地推手爲琵,卻手爲琶,從頭細細分說。練曲時用木棍敲擊節拍,權當伴奏的樂器。
李鳳歧情懷灑脫,悟性絕高,天生就是弄詞唱曲的料。僅半天功夫,已將一套“水龍吟”練會,唱出來字正腔圓,儼然是梨園老客的味道。瀟瀟頗感欣喜,果真將唱法琴藝悉數相授。兩人終日促膝談論,一個教的用心,一個學的認真,陵墓內輕歌頻起,給苦悶的歲月平添了幾分情趣。
教習由簡入繁,漸漸練到那首“瀟湘花雨”。此曲字句長短參錯,唱腔高低縈迴,行板轉折奇崛,而琵琶勾,撥,撩,揉,輪,諸般技法更變化多端,單憑口授很難說明。李鳳歧竭盡全力,只勉強記住曲調,若要真正學成,尚須高明琴師手把手的指導。
瀟瀟怕他氣餒,笑道:“學成這樣很不錯啦,你的天分比我高,以後肯定名動大江南北。”想起他決意留下,哪來的“以後”?心頭又是一陣酸楚。
李鳳歧暗忖“我學曲子純粹爲了尋開心,省得你每天愁眉苦臉。如今既這樣說,看來你已忘掉憂愁,我的目的也達到了。”也笑道:“好啊,到那時我彈琴,你收錢,咱倆走遍各省樂坊,賺他個腰纏萬貫......”
正說到這兒,忽然“隆隆”轟響震耳,地皮抖動,樹木搖晃。頃刻熱風驟起,落葉和塵土飄向半空,地宮邊際白光升騰,穹頂現出一條寬深的裂口。兩人見狀臉上變色,不自覺的握住了對方手掌。
李鳳歧觀望聲響發生處,驚色漸消,微笑道:“我好糊塗,今天就是中秋啊,你該動身了。”
瀟瀟眼神深邃,幽幽的道:“是啊,是時候了,該走了。”
兩人攜手前行,迎着熱風來到神劍所在的空地,只見九座石墩煙霧繚繞。待到瀟瀟靠近,石墩忽地移動,彷彿從沉睡中驚醒的活物。李鳳歧胸有成竹,道:“你別害怕,我參修本門道法,已煉成穿越石陣的法術,你只須按我說的作,保管絕無危險。”
他一邊安慰,一邊往前邁步,忽覺瀟瀟腳底生根,站在原地沒動彈,轉頭道:“喂,你怎麼啦?不想出去了嗎?”
瀟瀟道:“我問你,我出去了,你怎麼辦?待在這裡等死?”
李鳳歧笑道:“劍仙首徒哪會坐以待斃?放心罷,憑我的道行,遲早找出脫身的辦法。何況本派祖師英靈在此,總會保佑後輩子孫平安的。”話說的充滿豪氣,但情知今後獨處墓穴,更有無窮無盡的淒涼孤苦,心裡悲慼難當。轉念又想“小妖女獲救後必然感恩,到處傳揚峨嵋弟子的美名,我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豈料瀟瀟面容沉靜,半分感激的意思都沒有,點頭道:“那好,你可別後悔。”轉身放眼回望,那居住過的窩棚,使用過的器物,還有多少飽含歡笑與淚水,終將遺留在這千年的古墓中。她嘴角微微抽動,驀地跪倒,朝心冢磕頭,道:“元宗祖師,朱雀姑娘,謝謝你們兩年來的陪伴。此去再無會期,願你們仙靈相知,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與此同時,李鳳歧俯身剝掉焰摩天的“鍛魂胄”。教瀟瀟運氣唸咒,布罡踏鬥等等訣竅,道:“此乃‘丹陽九轉’之術,出入真武大陣的法門。我苦思了幾個月,略作了些改進,使得妖類也能學會施用。”
峨嵋道法易學難精,“丹陽九轉”僅是末技,瀟瀟靈性聰慧,半個時辰盡行掌握。李鳳歧拉她步入石陣,左轉右挪,果然順利穿行。熱風兩邊翕開,石墩迴歸原位,場面比前次平和許多。
李鳳歧解釋道:“玄門九轉,純陽無損。真武大陣是極陽剛的道法,漫說身懷陰柔內丹的妖怪,便是修煉矯陽,少陽,紫陽等內丹的正道仙人,入陣也會縛手縛腳,唯丹陽暢行無阻。所以玄門弟子都得修煉‘丹陽九轉術’,使內丹暫呈純陽形式,方可布成真正完整的真武大陣。”
終於走到空地中央,面對銘刻“劍仙”的石墩,兩人屏息仰望。只見劍勢騰衝,形成壯觀的光柱,豁口裡天色隱現,所有的希望和生機,都象曙光似的在那頭閃爍。李鳳歧呼了口氣,扭頭看着瀟瀟,叮囑道:“只須跳上石墩,神劍自會帶你飛昇。記住屏住呼吸,以內息術運轉血脈,很快就能達到地面。”
說話間,他把“鍛魂胄”往瀟瀟身上套。瀟瀟卻側身閃開,伸手推開鎧甲。李鳳歧詫異道:“你又怎麼啦?”
瀟瀟默然無語,輕輕的搖了搖頭。李鳳歧着急了,道:“喂喂,你又耍花樣啊?等了大半年,好容易等來的機會,錯過了可後悔莫及!”料想她感激自己的恩德,不忍心就此分別,溫言道:“好啦,你出去多多作善事,就算報答我了。眼前情勢緊急,謙讓的過場就免了罷。”
瀟瀟仍舊面無表情,忽道:“我有辦法讓兩個人都出去。”
李鳳歧一愣,道:“什麼?”
瀟瀟道:“上次我闖石陣昏倒,你掌擊我的玉枕穴,令我血脈斷絕,表面和死人毫無差別。這事你曾講過,我記得很清楚。”她略頓了頓,接着道:“現今也如法炮製——你先穿好鍛魂胄,再用法術封閉我的心跳和氣血,兩人即可同時駕乘劍光。”
這話彷彿晴天霹靂,震得雙耳亂響,李鳳歧張大了嘴巴,呆站着無言以對。
瀟瀟道:“還沒明白嗎?離火神劍只殺活人,對死人毫無損害。你穿了鍛魂胄形同殭屍,我沒了呼吸心跳,都與死屍無異。唯有如此狀態,兩人才能駕起劍光一起脫困!”
李鳳歧道:“不,不行!斷絕血脈是治傷的權宜之計,時間過長性命難保!這兒離地面多遠?要飛多久?你如何熬的到頭?”
瀟瀟道:“神劍威力巨大,劍光轉瞬飛到山頂,何須多長時間?剛纔你自己也說了——‘很快能達到地面’。”
李鳳歧又道:“這,這,太突然了,你幹嘛不早點提,容我仔細想想。”
瀟瀟道:“時機稍縱即逝,不要耽擱!”
李鳳歧腦子混亂,結巴道:“要不你穿鎧甲,帶我......”
瀟瀟厲聲道:“你糊塗啦?我不會封閉血脈的法術,只有你帶我出去的道理!”近前半步,道:“男子漢當機立斷,拿點果敢氣魄出來!”
幾番問答,一句快似一句,彷彿債主逼債似的,容不得半點推諉。李鳳歧茫然無措,雖聽瀟瀟說得頭頭是道,但總覺此舉太過冒險,隱隱包含着某種危險,一時又講不出,忽而想到“她既然早有計劃,爲何現在才告訴我?咦,莫非專等緊急關頭纔講出,好叫我無暇思考。”
瀟瀟長嘆一聲,悠然道:“這般猶豫不決,忘了峨嵋山的兄弟姐妹嗎?他們正苦苦盼你回家呢!”
聞聽此言,李鳳歧打了個激靈,渾身熱血直衝腦門,什麼危險,什麼思慮,什麼名聲道義,統統拋到了九霄雲外。眼前影像歷歷閃過,全是師弟師妹們鮮活的笑臉。他雙手顫抖,道:“回家......兄弟姐妹.......”
瀟瀟道:“對了,回去跟他們團聚,那該多好啊!”趁他發愣的工夫,接過鍛魂胄,三下五除二替他換上。扣好銅釘腰帶時,鎧甲陡然閃亮,向內收攏緊緊箍住身體。一瞬間,李鳳歧血色盡失,皮膚變得蒼白如雪,脈搏也停止了,而手腳活動自如,並無任何滯礙。
瀟瀟笑道:“鍛魂胄好靈驗,把你變成活死人啦。”挺了挺腰板,湊近跟前,道:“好了,輪到我了,劍仙首徒李大高手,快施展手段!”
李鳳歧怔怔的凝視她,道:“你真想這樣?.......”
瀟瀟笑了笑,依靠住他的臂彎,道:“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就會看到外邊的太陽。”
此刻李鳳歧心潮澎湃,什麼顧慮也沒有了,道:“好!按你的意思辦,是死是活,隨他老天爺的便罷!”說着閉停自身氣脈,以內息術運轉周天。然後左臂摟住瀟瀟的纖腰,右掌拍中她的頭頂。這一下力道恰到好處,真氣鼓盪穴道,瀟瀟的呼吸立時停止。她雙眼閉合,現出“猝死”的假象。
雖是“假死”,氣血中斷畢竟兇險,每時每刻危及性命。李鳳歧動作毫無停頓,拍擊瀟瀟的同時,已縱身跳向那塊“劍仙”石墩。腳底尚未踏穩,光柱將兩人捲起,便似火山噴出的石子,從豁口處往上猛然升騰。
李鳳歧眼前物影晃動,大大小小的岩石閃過身旁,耳畔“轟轟”直響,既象風聲,又似雷鳴。他察覺身子急速上升,心中暗喜“這法子行得通!劍光飛行迅猛,很快可衝到山頂!”
一念未幾,身體顛倒過來,頭前腳後急速墜落,約莫下降數十丈,又開始滴溜溜的亂轉圈子。
原來劍勢運行如同旋風,呈螺旋狀攀繞,並非簡單的徑直往上。李鳳歧左晃右搖,升三丈,降十尺,反覆翻滾,彷彿漩渦裡的浮萍,萬般苦處難以言表,心裡唯剩無盡的疑惑和恐懼。
此情此景,完全出乎意料,什麼駕乘神劍逃離困境,當初的設想多麼荒唐!然而深陷其中,想脫身卻萬萬不能了。
上上下下轉了千百圈,李鳳歧頭暈目眩,哪分得清前後方位?只隨雷霆般的劍勢飄蕩。不知過了幾時,內息術使到極處,知覺漸近麻木,心中餘念僅存,暗暗叫喊“停罷!.......快停罷,死也好,活也好,所有的一切都快停下來罷!”
神劍擎天,劍勢猶若颶風,似乎永遠不會停息.......
漸漸的,頭頂浮現清白的亮色。李鳳歧神智恍惚,直愣愣的仰頭凝望。只見那白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圓,散發着柔美的光芒。剎那間,一個念頭閃現腦海,李鳳歧渾身劇震,淚水盈眶,心裡大叫“沒錯,月亮,那是月亮!”
一輪明月當空,四周草香郁鬱,隱約可聞小蟲的呢喃。
過了良久,他才擺脫眩暈感,試着挪動腿腳,發覺已經接觸實地,自己正趴在一片山石之間。舉目張望,只見前方奇峰矗立,形似翹首遠眺的少女;山峰下方銀練蜿蜒,穿繞羣山,正是浩蕩奔流的長江!李鳳歧大喜若狂,跳起來叫喊:“神女峰!巫山神女峰!”
可僅僅嘴巴翕張,發不出半點聲音——鍛魂胄禁錮身體,氣息無法通過喉嚨。李鳳歧悶積的情緒陡然發作,雙手用勁撕扯,兩三下將衣甲撕的稀爛,深深的吸了口氣,衝着蒼天狂吼:“他媽的,出來啦,老子出來啦!玉皇大帝,閻王老子!爺爺又回來啦!”
他又笑又叫,顛撲打滾近乎瘋狂,霍地站定腳步,張開鼻翼吸吮溼潤的霧氣,一股涼意浸透臟腑,甘冽爽極!升入天堂的感覺也莫過於此!
激情慢慢平復,他定住心神,摸索腳邊土地,那條豁口消失無蹤,真不知剛纔是怎樣穿過山體的。擡頭遙望遠處,一條旋風垂掛於天地間,宛如飛龍遨遊宇宙,壯美奇異的景觀,想必是離火神劍的餘跡。
李鳳歧目眩神馳,嘆道:“一劍之威,以至於斯!”轉念猛地驚醒,暗叫“哎呀,小妖女怎樣了!我記得牢牢抱住她的啊。”慌忙四處搜尋,撥開草叢睜大眼睛,只見月色下露出條雪白的胳膊。瀟瀟嬌軀橫臥,正趴伏在草窩裡面。
李鳳歧鬆了口氣,笑道:“多虧你的主意,咱倆居然平安脫難。天快亮了,還睡麼?待我來叫醒你吧。”近前蹲身半跪,將她摟入懷內,右掌按住胸口膻中穴,純厚的真氣自掌心源源送出。
按常理,真氣輸入體內,死屍也會出現顫抖,腸鳴,四肢發熱等反應。可李鳳歧運氣許久,瀟瀟仍然渾身癱軟,冷冰冰的毫無生氣。
李鳳歧有點發慌,一面加催法力,一面端詳瀟瀟面容。看她雙目緊閉,呼吸停止,嘴脣呈現屍體特有的鉛灰色。李鳳歧一顆心直往下沉,暗想“她氣血封閉太久,經脈都阻斷了,尋常手段很難救醒。”
念及於此,他凝神盤膝,嘴裡唸唸有詞,將周身真氣凝聚於胸膛,然後彎腰趴地,噙住瀟瀟嘴脣使勁吹氣。純陽真氣度入丹田,瀟瀟胸脯起伏,好象真的開始呼吸了。李鳳歧見狀暗喜,奮勇吹了大半個時辰,直至力竭神倦頭暈眼花。定睛看時,瀟瀟的胸腹凝然,再沒半點動靜,恍若大理石做成的雕像。
汗水順着臉頰流淌,內心卻冰冷刺痛,李鳳歧喃喃道:“死了,真的死了.......”
一剎那悵然若失,只覺天地雖大,倒比那地底墓穴更加淒涼。他明白了——兩年的相處,表面隔閡冷淡,其實潛移默化之中,內心深處已把她當作至親的知己。
李鳳歧坐了半晌,忽然放聲大笑,道:“我是天下最傻的大傻瓜!妖怪死了應該現出原形啊!她依舊是人身,說明根本沒死!”抱起瀟瀟仔細察辨,果然肌膚勝雪,並無蝴蝶的斑斕色彩,而脈搏呼吸消失,其狀和常人死去完全相同。李鳳歧笑容逐漸僵硬,腦中靈光乍現,冒出一個驚人的疑問
——死後保持人形,妖類萬難做到,難道......她已變成真正的人類!?
他駭然坐倒,回憶瀟瀟的音容言行,從開初的刁鑽精靈,到後來的嫺靜憂鬱,形神越來越象人世間的少女!進而思索:唯獨人類才懂得仁義道德。她假意提出脫困計劃,其實抱定了必死的決心,犧牲自身救助朋友,此等大仁大義之舉,豈是妖類所爲?
李鳳歧越想越難過,心痛宛如刀割,嘀咕道:“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一個大好人。”
妖精變成真人,這怎麼可能?
但如果她仍是妖怪,捨身救人又有什麼企圖?肯定不懷好意!試想峨嵋弟子跟妖邪勢不兩立,到頭來竟受了妖怪的大恩,而且永遠無法報答,只能一輩子感激,豈非貽笑天下的絕大恥辱!她爲了羞辱峨嵋派,竟然捨棄生命,這種仇恨可謂刻骨至深啊!
想到這兒,李鳳歧猛地擡起手掌,朝自家臉上“噼裡啪啦”狠扇耳光,暗罵“人家爲你丟了性命,你卻用最卑劣的念頭侮辱她,簡直是禽獸不如的混蛋!”打着打着悵然長嘆,沉痛的搖頭——無論如何,劍仙首徒爲妖精所救,峨嵋派的面子算是丟光了。
是人,難報其情;是妖,難受其恩,瀟湘花雨,你究竟是妖還是人?
李鳳歧又感激,又屈辱,又憤怒,又憐惜,萬般無奈,搖晃瀟瀟的身體,央求道:“喂喂,別裝了,快醒醒啊,你說過兩人都會平安,現在賴着不醒,分明是耍我啊!”呼喚數聲,忽地發狠,叫道:“你騙我,小妖女,從頭到尾你都騙我!你要死,我偏不許你死!我要你活過來!”
怒火難以抑制,他口中唸叨:“活過來!活過來!.......”雙手胡亂推拿錘打,掐人中,按胸膛,拍脊背,如顛似瘋,最後扳住瀟瀟的肩頭,衝着臉狂吼:“醒啊!快醒啊!”
漸漸聲音嘶啞,一陣陣抽泣聲傳入耳中,李鳳歧微驚,尋思“誰在哭?哭得這樣傷心?”側耳聆聽,驀地省悟,哭泣的人正是自己!
此刻他心中忘掉了恩怨,拋卻了猜忌,悲傷愧疚也蕩然無存,縈繞心田的,難捨難棄的,唯有對瀟瀟深深的想念。
哭就哭罷!劍仙首徒負重太久,難得痛哭一回!李鳳歧抱定瀟瀟,扯開嗓門,放聲哀嚎:“嗚哇——!”
淚水“噠噠”滴落,掉進了瀟瀟的脣間。忽然間,她身子顫抖起來!腦袋後仰,溺水似的張嘴咳嗽,一咳之下猛地吸氣,脖子裡筋絡凸起,臉上神情既痛苦又舒爽,彷彿正從蟲蛹裡掙出的小生命。
李鳳歧驚呆了,茫然的盯着她,道:“......瀟瀟,你又活了。”
恍惚之際,他竟未覺察,這是他頭回稱呼瀟瀟,再不是“小妖女”三個字。
瀟瀟接連喘息幾口,睫毛微顫,眼波流轉,逐漸認清了李鳳歧那張呆瓜臉。隨即視線延伸,望向天空,笑容倏然綻放,她抿着嘴角,輕聲道:“我說過的,再睜開眼睛,就會看見外面的太陽。”
李鳳歧一驚,回頭眺望,果然長夜已盡,火紅的朝陽正冉冉升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