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五分九點,省隊集訓簽到完成。
解老師樓道里抽完最後一支菸後,踩着點兒進了教室,一路誰也沒看,悶頭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筆寫下三個歪歪斜斜的大字——
解其紛。
寫完後,扔下粉筆點着黑板道。
“看清楚了啊,其中的其,紛爭的紛,別給我寫成劉繼芬的芬。”
稀稀落落的笑聲中,解其紛直接坐上了講臺,像是聊天一樣衝一個班的人努了努嘴:“一共就七天,咱們也別浪費時間,這次集訓,我這裡有兩個路子,時間有限,只能選一條走。所以我先問一句,請問誰想接近物理學的真相?舉一下手。”
這第一句就給人問呆了。
但還是有三五人反應過來,高高舉起了手,包括祁英男在內。
“行,我知道了。”解其紛接着問道,“誰想提高競賽成績,舉一下手。”
這次有七八人不太肯定地舉起了手,祁英男的手則始終沒有放下。
“兩次都沒舉手的,你們幹嘛來了?”解其紛搖頭苦笑道,“行行行,我知道你們選擇困難,咱再重新來一次——”
“想接近物理學真相的,實驗培訓部分我會帶你們參觀真實的科研級實驗室,有機會的話還能上個手,理論部分我會給你們講前沿知識。”
“想提高競賽成績的,咱就做題講題,咱薊大最不缺的就是競賽冠軍,由他們來給你們講比任何老師都管用,我一個個都幫你們拽過來。”
“時間和資源都有限,兩條路咱們只能走一條,少數服從多數。”
“下面,想接近物理學真相的請舉手,想提高成績的別動彈就行了。”
一通解釋過後,舉手的只剩下兩個人了,比第一次還少。
一個祁英男,還有一個低年級的旁聽生。
“行吧,我知道了。”解其紛也沒什麼多餘的表情,一躍跳下講臺,衝陸陽道,“你組織一下,9點30基礎教學實驗室集合,我出去拎倆物競實驗冠軍去。”
吩咐完畢後,他便插着兜往教室外走去,期間已經掏出煙叼進嘴裡了。
班裡人雖然搞不懂這位老師,但如果真能請來實驗冠軍進行輔導,僅對競賽而言,肯定比多數大學老師都管用。
陸陽就很無辜了,集訓開幕講話什麼的本來是副院長的事情,現在推來推去,只能讓他一個普通學生來了。
唉,沒辦法,爲了保研,硬着頭皮上吧。
陸陽就此走到講臺前,嘆了口氣說道:“對不住大家,解老師比較有個性,但他其實是我國第一個IPhO冠軍,當時才16歲,之所以沒得滿分,是因爲他英語太差了,沒讀懂題。”
嗡隆隆!
全班驚詫。
這就是薊大麼?隨便出來一個人都這水平?
一個學生迫不及待問道:“既然解老師成名這麼早,現在一定有不少成果了吧?”
“這個……科研這種事是要熬的……而且有運氣成分。”陸陽尷尬道,“不過請大家放心,解老師對競賽的理解一定是本校最好的,這次集訓能請到他不容易。”
陸陽說完這些話,突然有種長大了的感覺。
對全班學生,說謊話連眼睛都不帶眨的,不知不覺我已經這麼成熟了麼?
下面又有一學生問道:“學長,那我們見到他,是不是應該叫解教授?”
“這個……他本人不太喜歡教授這個稱謂,還是叫老師吧,其實叫他名字也沒關係,他不介意的。”陸陽拍了拍手道,“好了,下面我說幾點要注意的地方……”
……
物院大院裡,李崢獨自坐在一個石凳上,倒也沒急着走。
正所謂大老遠的,來都來了,就算只呼吸一下物理的空氣,也是極好的。
遙想昔日,別說薊大,連科大、理工大自己都不太敢想,與林逾靜這樣的人相比,更是身處兩個世界,互相連看都看不到。
而如今,自己已真真正正坐在了這裡,距離最宏大的目標,也不過咫尺之遙。
不知道,真上大學的時候,會是怎樣的狀態。
遐想之間,一股烤煙味兒飄了過來。
李崢皺眉扭頭,解其紛正好掐了煙,插兜坐在了李崢身旁。
“別想了,沒啥意思。”解其紛拍了拍李崢的肩膀,“真喜歡,就去國外吧,IPhO是個好機會。”
“?”李崢下意識往旁邊挪了挪,考慮到對方是薊大老師,也不好當面駁斥。
“李崢是吧。”解其紛指着教學樓笑道,“你仰望它的時候,只能看到上面露給你的那一面,就會想像的特別神聖美好,什麼時候你真登上去了,就該見識到什麼叫一片骯髒了。”
李崢聞言直接站起了身:“如果真是這樣,解老師您爲什麼不出國?”
“我英語不好。”解其紛煞有介事點了點頭,“最TM煩英語了。”
“……”
“哈哈,行了,你愛咋地咋地吧,不嘮叨了。”解其紛也起身朝外走去,走出七八步又突然回頭道,“學好數學,能學多好學多好,不僅是競賽,將來也很重要。”
“嗯……”李崢懷疑地點了點頭。
這指點還真是簡潔啊。
……
離開物院,李崢準備走的時候,剛好路過之前化學省隊集訓時經常光顧的早點攤,想着他家豆腐腦還挺好吃的,便溜達過去要上了一碗。
攤主見李崢面熟,也便把豆腐腦盛得滿了一些,多撒了些香菜。
正要遞向李崢,李崢突然擡手道:“再來2/3勺滷汁,多謝。”
“哦?”攤主這便爲李崢續了多半勺,輕笑道,“小夥子,不怕鹹麼?”
“不鹹。”李崢自信地接過碗,“您今天豆腐和香菜給的不少,不多來點滷汁,就不夠味了。”
攤主這才注意到,原來是放調味料的量已經形成了習慣,明明多給了人家豆腐,卻忘記配上相應的滷汁。
這樣的失算,是不該出現在老早點攤上的。
攤主一方面頗爲慚愧,另一方面,再望向李崢,不禁肅然起敬。
想不到,這位面熟的小夥子,年紀輕輕,已經是一位老豆腐腦食客了。
臨近收攤,也沒什麼客人,攤主便頗有興致地打量起了這位年輕的老食客。
李崢這邊,端着豆腐腦坐定,點上些許辣油,拿起勺子,慢條斯理地出一整塊半辣半不辣的區域。
攤主看着那一勺豆腐腦,不禁信服點頭。
這裡,就展現出吃豆腐腦的水平了。
一方面,想讓味道均勻,就要適當攪拌。
可一旦攪拌,就會破壞豆腐的整體感,本來整塊潤滑的豆腐腦,會變得支離破碎,毫無口感。
而真正的老食客,一勺子下去,一定是整塊的豆腐,外加剛剛好的滷和辣油。
自己,果然沒有看錯人。
李崢舒舒服服吃下一勺後,美滋滋地抿了抿嘴,接着稍微端詳,又穩穩地出了下一勺。
就這麼吃了三五勺後,攤主已經露出了圓滿的笑容。
哼,這小子的造詣,比想像中的還要高深。
須知,豆腐腦的每一勺都是有講究的,要平均分配調味料。
吃到最後如果只剩下白豆腐,那就沒了味道。
如果只剩調味料,那之前的體驗也便不極致了。
說來簡單,沒個十幾年的功夫,休想真做到每一勺都平均分配。
非說的話,這是個數學問題。
設豆腐腦總量爲X立方厘米,需要Y勺吃完,且每勺出的大小近似。
設調味料總量爲Z毫升。
那麼,每勺對應的,則是X/Y立方厘米的豆腐腦,以及Z/Y毫升的調味料。
再加上香菜和辣油的不確定性。
想做到完美分配,勢必要引入微積分和極限。
可即便做到了完美計算,卻還要面對人類目測的不準確性,與人類雙手的不穩定性。
可以說,完美的吃豆腐腦,就像歐式幾何一樣,只存在於抽象理論之中,不可能真正實現。
但這並不妨礙人類追求完美。
就好比說,1釐米這個長度是抽象的,雖然無法分毫不差的達到,但人類可以不斷地提高精度,越來越接近這個準確度的極限。
而此時的李崢,就是這個極限的挑戰者。
他的每一勺,在攤主眼裡,都是那麼的完美無瑕。
轉眼,半碗豆腐腦吃完,攤主看着碗裡的狀況,已然瞪起了眼。
豆腐腦的大小剛好減少了一半。
調味料的厚度也剛好減少了一半。
完美……太完美了……
正驚歎間,一個戴眼鏡的圓臉女孩走到攤前,打量起蒸鍋上堆得老高的包子籠。
“湯包,最下面的一屜,謝謝。”
攤主只聽聲音,便知道是誰了,笑着搖了搖頭,抽出了她指定的那一籠包子:“新蒸的,放心吧,再來一碗豆漿?”
“哈,您都記住啦。”女孩笑盈盈地接過包子,運到了李崢背後的桌前。
攤主盛了一杯豆漿,對這個女孩,同樣滿懷敬佩。
如果說那個小夥子是老豆腐腦,那這個女孩,就是老灌湯包。
灌湯包的學問,並不比豆腐腦少。
最簡單的一條——一定要吃新蒸的。
如果是早就熟了,放在上面保溫的包子,時間久了,包子皮很可能會與籠屜沾在一起,那樣夾起來的時候會破掉。
對灌湯包來說,破掉,是一種毀滅性的體驗,不亞於考試的時候圓珠筆填答題卡帶來的毀滅。
因此,精明的老灌湯包食客,一定提前觀察好廚子的排籠手法,鎖定好最新的那一籠包子,在剛好蒸熟的時候截胡。
圓臉女孩交了錢,拿過豆漿,做到李崢身後的座位上,略顯心急地抽出了筷子,夾在一個邊緣的湯包的包子口,輕輕抖了幾抖。
攤主嘴角微揚。
這可不是慌亂,而是追求極限的品味時間。
至於這抖幾抖,一來,是讓灌湯包底部黏在籠屜上的部分稍微鬆動些許,降低一會兒夾起包子時的“破皮率”。
二來,也是讓湯包內的油脂與肉餡混合均勻,免得湯汁太膩。
果不其然,女孩抖了幾抖後,夾着包頭穩穩一擡,便將整個湯包夾起,沒漏一滴。
下面就是最關鍵的一步了。
圓臉女孩夾了湯包,並未急着入口,而是放在了勺子裡,輕輕戳了一個小洞,接着夾起包子,任湯汁流滿一勺,這纔將勺送到嘴邊,輕輕吹了吹,最後抿嘴吸淨。
“呼……”女孩露出了圓滿的表情,品夠湯汁後,纔將剩餘的包子塞入口中。
就是這樣,湯包的核心是湯,而非包。
若是一口塞進口中咀嚼,反倒是主謂顛倒,流失了湯包的精髓。
但,這樣“倒湯入勺”的吃法,卻並非最完美的。
難道,是因爲那個麼?
攤主滿懷疑慮地看着圓臉女孩夾起了第七個包子。
這一次,她沒有往勺子裡放,而是一仰頭,叼在嘴巴上。
來了!
只見女孩輕輕一咬,在皮上咬出一個缺口後,只“吸溜”一聲,便將美味的湯汁吸了個乾淨。
這纔是最完美的吃法。
女孩顯然是知道的。
之前沒有這麼吃,只是因爲太燙了,需要倒進勺子,吹一吹纔可以。
可若是等待其自然冷卻,便又多了湯包黏在籠底破包的風險。
第七個開始吸,基本就是最佳解決方案了。
看着百年來的事物,在薊大的校園裡後繼有人,攤主欣慰一笑,收拾起攤位。
有些傳統,早已被顛覆。
有些傳承,纔剛剛開始。
見攤主收攤,這一男一女也加快了吃早點的節奏,幾乎同時交上了碗。
英雄,此時才狹路相逢。
“李崢?”圓臉女孩驚道,“你怎麼又……”
“你是……”李崢卻看了女孩很久,纔有些畏縮地說道,“沈……沈學姐?”
“靠,才這麼幾天就不認識了?”沈一雲擦了把嘴罵道,“白眼狼!”
“不是……我記性很好的,是你的問題。”
“我?”沈一雲一眯眼,“嗨呀,夸人變漂亮了就直說嘛~~~”
“好好好……漂亮了,漂亮到認不出了。”
“你這話怎麼這麼不真誠?”
“哈哈哈。”攤主笑道,“人家不好意思說你變胖了嘛,胖了好看。”
沈一雲臉色一獰,拉着李崢便走了。
攤主並不知道,這句話讓他永遠失去了一位硬核食客。
李崢和沈一雲一路朝東門走去,閒聊過近況後,他才得知原來IChO決賽已經結束了,閉幕式大概在薊京時間今天下午4點左右開始,揭曉排名。
“所以啊,要不要一起看直播?”沈一雲問道。
“不會耽誤你工作學習麼?”
“嗨,這還在“五一”假期呢~”沈一雲雙手拉着李崢道,“來吧來吧,不想看周成環史洋他們拿獎嗎?”
“倒也……挺有意思……”李崢想了想說道,“不過時間還早,咱們閒着也沒事兒幹,好久沒來薊大了,還是有些懷念一些事的。”
“比如?”
“五公里跑。”
“……”沈一雲退了一下。
“來嘛來嘛。”李崢反過頭拉起了沈一雲,“別放棄自己,加油,努力,要堅強。”
“不是……一公里可以嗎……”
“開什麼玩笑?那連前戲都不算,五公里沒那麼難的,一開始確實有瀕死的感覺,但習慣了就可以遊離於生死邊緣了。”
“別……別……你回去吧,ICHO什麼的不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