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只聽寶樹說道:“那時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隸滄州鄉下的一個小鎮上行醫爲生。

滄州民風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學過三拳兩腳。

老衲做的是跌打醫生,也學過一點武藝。

那小鎮地處偏僻,只五六百居民。

老衲靠一點兒醫道勉強餬口,自然養不起家,說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臘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麪湯睡了,正在做夢發了大財,他媽的要娶個美貌老婆,忽聽得澎澎澎一陣響,有人用力打門”。

“屋子外北風颳得正緊,我炕裡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實在不想起來,好夢給人驚醒了,更是沒好氣。

但敲門聲越來越響,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關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開門,瞧來就要破門而入。

我不知出了什麼事,忙披衣起來,剛拔開門閂,砰的一響,大門就給人用力推開,若不是我閃得快,額角準較給大門撞起一個老大瘤子。

只見火光一幌,一條漢子手執火把,撞了進來,叫道:‘大夫,請你快去。

’”“我道:‘什麼事?老兄是誰?’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話,左手一揮,噹的一響,在桌上丟了一錠大銀。

這錠銀子足足有二十兩重,我在鄉下給人醫病,總是幾十文幾百文的醫金,那裡見過一出手就是二十兩一隻大元寶的?心中又驚又喜,忙收了銀子,穿衣著鞋。

那漢子不住口的催促。

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見他神情粗豪,一副會家子的模樣,只是臉帶憂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鈕,一手替我挽了藥箱,一手拉了我手就走。

我道:‘待我掩上了門。

’他道:‘給偷了什麼,都賠你的。

’拉著我急步而行,走進了平安客店。

那是鎮上只此一家的客店,專供來往的驢夫腳伕住宿,地方雖不算小,可是又黑又髒。

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這般地方歇足?念頭尚未轉完,他已拉著我走進店堂。

大堂上燭火點得明亮晃地,坐著四五個漢子。

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來啦!’各人臉現喜色,擁著我走進東廂房。

“我一進門,不得嚇了一跳,只見炕上並排躺著四個人,都是滿身血污。

我叫那漢子拿燭火移近細看,見那四人都受了重傷,有的臉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被斬去一截。

我問道:‘怎麼傷成這樣子?給強人害的麼?’那漢子厲聲道:‘你快給治傷,另有重謝。

可不許多管閒事,亂說亂問。

’我心道:‘好傢伙,這麼兇!’但見他們個個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帶兵刃,不敢再問,替四人上了金創藥,止血包紮定當。

“那漢子道:‘這邊還有。

’領我走到西廂,炕上也有三個受傷的躺著,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傷。

我給上藥止了血,又給他們服些寧神減疼的湯藥。

七個人先後都睡著了。

“那幾個漢子見我用藥有效,對我就客氣些了,不再像初時那般兇狠。

他們叫店伴在東廂房用門板給我搭一張牀,以防傷勢如有變化,隨時可以醫治。

“睡到雞鳴時分,門外馬蹄聲響,奔到店前,那一批漢子一齊出去迎接。

我裝睡偷看,只見進來了兩人,一個叫化子打扮,雙目炯炯有神,另一個面目清秀,年紀不大。

這兩人走到炕邊查看傷者。

受傷的人忙忍痛坐起,對兩人極是恭敬。

我聽他們叫那化子爲範幫主,叫那青年爲田相公”。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向田青文道:“我初見令尊的時候,還沒出世呢。

令尊爲人是很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副果敢幹練的模樣,今日猶在目前”。

田青文眼圈兒一紅,垂下了頭。

寶樹道:“沒受傷的幾個漢子之中,有一人低聲說道:‘範幫主,田相公,張家從關外一路跟隨這點子夫妻南來,查得確確實實,鐵盒兒確是在點子身上。

’”衆人聽到“鐵盒兒”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說到正題啦”。

寶樹道:“範幫主點了點頭。

那漢子又道:‘咱們都候在唐官屯接應,派人給您兩位和金面佛苗大俠送信。

不料給那點子瞧破了。

他一人攔在道上,說道:“我跟你們素不相識,一路跟著我作甚?你們是苗範田三家派來的是不是?”張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

那點子臉一沉,夾手將張大哥的刀奪了去,折爲兩段,拋在地下,說道:“我不想多傷人命,快滾吧!”我們見點子手下厲害,一擁而上。

張大哥卻飛腳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

那點子大怒,說道:“我本欲相饒,你們竟如此無禮!”搶了一把刀,一口氣傷了我們七人。

’”“田相公道:‘他還說了些什麼話?’那漢子道:‘那點子本來還要傷人,他娘子在車中叫道:“算啦,給你沒出世的孩子積積德吧!那點子笑了笑,雙手一拗,將那柄刀折斷了。

’田相公向範幫主望了一眼,問道:‘你瞧清楚了?當真是用手摺斷的?’那漢子道:‘是,小人當時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

’田相公嗯了一聲,擡起了頭出神。

範幫主道:‘賢弟不用擔心,苗大俠定能對付得了他。

’”“那漢子道:‘他到江南去,定要打從此處過。

兩位守在這裡,管教他逃不了。

’範田二人臉色鄭重,一面低聲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們出去後,這才假裝醒來,起身給七個傷者換藥。

我心裡想:‘那點子不知是誰,他可是手下容情。

這七人傷勢雖重,卻個個沒傷到要害。

’”“這天傍晚,大家正在廳上吃飯,一個漢子奔了進來,叫道:‘來啦!’衆人臉上變色,拋下筷子飯碗,抽出兵刃,搶了出去。

我悄悄跟在後面,心中害怕,可也想瞧個熱鬧。

“只見大道上塵土飛楊,一輛大車遠遠駛來。

範田二位率衆迎了上去。

我跟在最後。

那大車駛到衆人面前,就停住了。

範幫主叫道:‘姓胡的,出來吧。

’只聽得車廉內一人說道:‘叫化兒來討賞是不是?好,每個人施捨一文!’眼見黃光連閃,衆人啊喲、啊喲的幾聲叫,先後摔倒。

範田兩位武功高,沒摔倒,但手腕上還是各中了一枚金錢鏢,一杖一劍,撒手落在地下。

田相公叫道:‘範大哥,扯呼!’”“範幫主身手好生了得,彎腰拾起鐵杖,如風般搶到倒在地下的幾名漢子身旁,要給他們解開穴道。

我學跌打之時,師父教過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所以範幫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點兒。

那知他推拿按捏,忙個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是絲毫不動。

車中那人笑道:‘很好,一文錢不夠,每人再賞一文。

’又是十幾枚銅錢一枚跟著一枚撒出來,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時四肢活動,紛紛站起身來”。

“田相公橫劍護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們甘拜下風,你有種就別逃。

’車中那人並不回答,但聽得嗤的一聲,一枚銅錢從車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劍尖之上,錚的一響,那劍直飛出去,插在土中。

田相公舉起持劍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來。

“他見敵人如此厲害,臉色大變,手一揮,與範幫主率領衆人奔回客店,背起七個傷者,上馬向南馳去。

田相公臨去之時,又給了我二十兩銀子。

我見他這等慷慨,確是位豪俠君子,心想:‘車中定是個窮兇極惡的歹徒,否則像田相公這樣的好人,怎會和他結仇?’正要回家,只見那輛大車駛到了客店門口停下。

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樣,當下躲在櫃檯後面,望著車門”。

“只見門廉掀開,車中出來一條大漢,這人生得當真兇惡,一張黑漆臉皮,滿腮濃髯,頭髮卻又不結辮子,蓬蓬鬆鬆的堆在頭上。

我一見他的模樣,就嚇了一跳,心想:‘你奶奶的,從那裡鑽出來的惡鬼?’只想快些離開客店回家,但說也奇怪,兩隻眼睛望住了他,竟然不能避開。

我心中暗罵:‘大白日見了鬼,莫非這人有妖法?’”“只聽那人說道:‘勞駕,掌櫃的,這兒那裡有醫生?’掌櫃的向我一指,說道:‘這個就是醫生。

’我雙手亂搖,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別怕,我不會將你煮熟來吃了。

’我道:‘我……我……’那人沉著臉道:‘若是要吃你,也只生吃。

’我更加怕了,那人卻哈哈大笑起來。

我這才知道他原來是說笑,心想:‘你講,也得揀揀人,老子是給你消遣的麼?’但想是這麼想,嘴裡卻那敢說出來?”“那人說道:‘掌櫃的,給我兩間乾淨的上房。

我娘子要生產,快去找個穩婆來。

’他眉頭一皺,說道:‘路上驚動了胎氣,只怕是難產。

醫生,請你別走開。

’掌櫃的聽說要在他店裡生產,弄髒屋子,自然老大不願意,但見了他這副兇霸霸的模樣,半句也不敢多說,可是鎮上做穩婆的劉婆婆前幾天死啦,掌櫃的只得跟他說實話。

那人模樣更可怕了,摸出一錠大銀,拋在桌上,道:‘掌櫃的,勞你駕到別處去找一個,越快越好。

’我心想:‘怎麼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兩銀子?’”“那惡鬼模樣的人等掌櫃安排好了房間,從車中扶下一個女人來。

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張臉蛋。

這一男一女哪,打個比方,那就是貂蟬嫁給了張飛。

我一見那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嚇了一跳,心下琢磨:‘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不知怎樣被逼嫁給了這個惡鬼?是了,定是他搶來做壓寨夫人的。

’不知怎的,我起了個怪念頭:‘這位夫人和田相公纔是一對兒,說不定是這惡鬼搶了田相公的,他兩人才結下仇怨。

’“沒過中午,那位夫人就額頭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

那惡鬼焦急得很,要親自去找穩婆,那夫人卻又拉著他手,不許他走開。

到未牌時分,小孩兒要出來,實在等不得了。

那惡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

你們想,我一個堂堂男子漢,給婦道人家接生怎麼成?那是一千一萬個晦氣,這種事一做,這一生一世就註定倒足了黴”。

“那惡鬼道:‘你接嘛,這裡有二百兩銀子。

不接嘛,那也由你。

’他伸手一拍,將方桌的角兒拍下了一塊。

我想:‘性命要緊。

再說,這二百兩銀子,做十年跌打醫生也賺不到,倒黴一次又有何妨?’當下給那夫人接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

“這小子哭得好響,臉上全是毛,眼睛睜得大大的,生下來就是一副兇相,倒真像他爹,日後長大了十九也是個歹人”。

“那惡鬼很是開心,當真就捧給我十隻二十兩的大元寶。

那夫人又給了我一錠黃金,總值得八九十兩銀子。

那惡鬼又捧出一盤銀子,客店中從掌櫃到竈下燒火的,每人都送了十兩。

這一下大多兒可就樂開啦。

那惡鬼拉著大多兒喝酒,連打雜的、掃地的小斯,都教上了桌。

大家管他叫胡大爺。

他說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做壞事的,立時一刀殺了,所以名字叫作胡一刀。

你們別大爺長大爺短的,我也是窮漢出身。

打從惡霸那裡搶了些錢財,算什麼大爺?叫我胡大哥得啦!’”“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說了出來。

大多不敢叫他‘大哥’,他卻逼著非叫不可。

後來大多兒酒喝多了,大了膽子,就跟他大哥長、大哥短起來。

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

喝到二更時分,別人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還陪著他一碗一碗的灌。

他越喝興致越高,進房去抱了兒子出來,用指頭蘸了酒給他吮。

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著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舔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時,南邊忽然傳來馬蹄聲響,一共有二三十匹馬,很快的奔近來,到了店門口就止住了。

跟著就聽得拍門聲響。

掌櫃的早醉得糊塗啦,跌跌撞撞的去開門。

門一打開,進來了二三十條漢子,個個身上帶著兵刃。

這些人在門口排成一列,默不作聲。

只有其中一人走上前來,在一張桌旁坐下,從背上解下一個黃布包袱,放在桌上。

燭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絲線繡著七個字:‘打遍天下無敵手’”。

衆人聽到這裡,都擡起頭來,望了望廳中對聯上“大言天下無敵手”和“苗人鳳”等字。

寶樹道:“苗大俠這七字外號,直到現下,我還是覺得有點兒過於目中無人。

那天晚上見到,自然十分驚訝。

只見他身材極高極瘦,宛似一條竹篙,麪皮蠟黃,滿臉病容,一雙破蒲扇般的大手,擺著放在桌上。

我說他這對手像破蒲扇,因爲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頭。

我當時自然不知道他是誰,到後來才知是金面佛苗人鳳苗大俠。

“那胡一刀自顧自逗弄孩子,竟似沒瞧見這許多人進來。

苗大俠也是一句話不說,自有他的從人斟上酒來。

那幾十個漢子瞪著眼睛瞧胡一刀。

他卻只管蘸酒給孩子吮。

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爺兒倆竟是勸上了酒”。

“我心中怦怦亂跳,只想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敢移動一步?那時候啊,只要誰稍稍動一動,幾十把刀劍立時就砍將下來,就算不是對準了往我身上招呼,只須挨著一點邊兒,那也非重傷不可”。

“胡一刀和苗大俠悶聲不響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誰也不向誰瞧一眼。

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聲:‘大哥!’那孩子聽到聲音,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胡一刀手一顫,嗆啷一聲,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

他臉色立變,抱著孩子站起身來。

苗大俠‘嘿、嘿、嘿’的冷笑三聲,轉身出門。

衆人一齊跟出,片刻之間,馬蹄聲漸漸遠去。

我只道一場惡鬥一定是難免的了,那知道孩子這麼一哭,苗大俠居然立刻就走。

我和掌櫃、多計們面面相覷,摸不著半點頭腦”。

“胡一刀抱著孩子走進房去,那房間的板壁極薄,只聽夫人問道:‘大哥,是誰來了啊?’胡一刀道:‘幾個毛賊,你好好睡罷!別擔心。

’夫人嘆了口氣,低聲道:‘不用騙我,是金面佛來啦。

’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別瞎疑心。

’夫人道:‘那你幹麼說話聲音發抖?你從來不是這樣的。

’”“胡一刀不語,隔了片刻說道:‘你猜到就算啦。

我不會怕他的。

’夫人道:‘大哥,你千萬別爲了我,爲了孩子擔心。

你心裡一怕,就打他不過了。

’胡一刀嘆了口長氣,道:‘也不知道爲什麼,我從來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著孩子,見到金面佛進來,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幌,我就全身出了一陣冷汗。

妹子,你說得不錯,我就是怕金面佛。

’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們的孩子。

’胡一刀道:‘聽說金面佛行俠仗義,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俠,總不會害女人孩子吧?’他說這幾句話時聲音更加發顫,顯是心裡半分兒也拿不準。

我聽了這幾句話,忽然可憐他起來,心想:‘這人臉上一副兇相,原來心裡卻害怕得緊。

’”“只聽夫人輕聲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

等我養好身子,到關外尋你。

’”“胡一刀道:‘唉,那怎麼成?要死,咱倆也死在一塊。

’夫人嘆道:‘早知如此,當年我不阻你南來跟金面佛挑戰倒好。

那時你心無牽掛,準能勝他。

’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就敗在他手裡。

他那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黃包袱,只怕得換換主兒。

’他雖然帶笑而說,但聲音總是發顫,即是隔了一盜板壁,仍然聽得出來”。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應我一件事。

’胡一刀道:‘什麼?’夫人道:‘咱們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說了,瞧他怎麼說。

他號稱大俠,難道不講道理?’”“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邊喝酒,一邊心中琢磨,十幾條可行的路子都細細想過了。

你剛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說就僵。

倘若有個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

’夫人想了一會,道:‘那個醫生倒挺能幹的,口齒伶俐,不如煩他一行。

’胡一刀道:‘此人貪財,未必可靠。

’夫人道:‘咱們重重酬謝他就是。

’哈哈,老和尚年輕之時,卻是好酒貪財,說出來也不怕各位笑話,我一聽‘重重酬謝’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裡火裡,也要爲他走一遭。

’”“他們夫妻倆低聲商量了幾句,胡一刀就出來叫我進房,說道:‘明日一早,有人送信來。

相煩你跟隨他前去,送我的回信給金面佛苗大俠,就是剛纔來喝酒的那位黃臉大爺。

’我想此事何難,當下滿口答應”。

“次日大清早,果然一個漢子騎馬送了一封信來給胡一刀。

我聽夫人念信,原來是苗大俠約他比武的,要他自擇日子地方。

胡一刀寫了一封回信交給我。

我向客店掌櫃借了匹馬,跟了那漢子前去。

向南走了三十多裡,那漢子領我進了一座大屋。

苗大俠、範幫主、田相公都在裡面,此外還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說道:‘不必另約日子了,我們明日準到。

’我道:‘相公還有什麼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說,叫他先買定三口棺材,兩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爺們到頭來破費。

’我回到客店,把這幾句話對胡一刀夫婦說了,心想他們必定破口大罵,那知他們只對望了一眼,一言不發。

兩個人輪流抱著孩子,只管親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以近,多一刻也是好的”。

“這一晚我盡做噩夢,一會兒夢見胡一刀將苗大俠殺了,一會兒夢見苗大俠將胡一刀殺了,一會而又夢見這兩人把我殺了。

睡到半夜,忽然給幾下怪聲吵醒,一聽原來是隔壁房裡胡一刀在哭泣”。

“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個響噹噹的漢子,大丈夫死就死了,事到臨頭,還哭些什麼?怎地如此膿包?’卻聽他嗚咽著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沒爹沒孃的孤兒,將來有誰疼你?你餓了冷了,誰來管你?你受人欺侮,誰來幫你?’”“起初我還罵他膿包,聽到後來,卻不禁心裡酸了,暗想:這麼兇惡粗豪的一條猛漢子,對小孩兒竟然如此愛憐。

他哭了一陣,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傷心。

若是你當真命喪金面佛之手,我決定不死,好好將孩子帶大就是。

’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件事。

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著?現下你肯毅然挑起這副重擔,我就沒什麼擔憂的了。

哈哈,人生自古誰無死?跟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的大打一場,那也是百年難逢的奇遇啊!’”“我聽了這番話,覺得他真是個奇人,只聽他大笑了一會,忽又嘆氣道:‘妹子,刀劍一割,頸中一痛,甚麼都完事啦。

死是很容易的,你活著可就難了。

我死了之後,無知無覺,你卻要日日夜夜的傷心難過。

唉,我心中真是捨不得你。

’夫人道:‘我瞧著孩子,就如瞧著你一般。

等他長大了,我叫他學你的樣,什麼污吏、土豪惡霸,見了就是一刀。

’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爲,你覺得都沒有錯?要孩子全學我的樣?’夫人道:‘都沒有錯!要孩子全學你的樣!’胡一刀道:‘好,不論我是死是活,這一生過得無愧天地。

這隻鐵盒兒,等孩子過了十六歲生日時交給他。

’”“我在門縫中悄悄張望,只見夫人抱看孩子,胡一刀從衣囊中取出一隻鐵盒來,那就是這一隻盒子了。

不過那時闖王的軍刀卻在天龍門田家手裡,並非放在盒中”。

“那麼盒中放的是什麼呢?你們定然要問。

當時我心中也是老大個疑竇。

可是胡一刀不打開盒子,我自然也沒法看到”。

“他交代了這些話後,心中無牽無掛,倒頭便睡,片刻間鼾聲大作。

這打鼾聲就如雷鳴一般。

我知道沒甚麼聽的了,想閤眼睡覺,但隔壁那鼾聲實在響得厲害,吵得我怎能睡得著?我心裡想,這位少年夫人千嬌百媚,如花如玉,卻嫁了胡一刀這麼個又粗魯又醜陋的漢子,這本已奇了,居然還死心塌地的敬他愛他,那更是教人說什麼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沒亮,夫人出房來吩咐店伴,宰一口豬一口羊,又要殺雞殺鴨,她親自下廚去做菜。

我勸道:‘你生孩子沒過三朝,勞碌不得,否則日後腰痠背痛,麻煩可多著了。

’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煩已夠多了,還管日後呢?’胡一刀見她累得辛苦,也勸她歇歇。

夫人也只是朝他笑笑,自顧自做菜。

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調,死而無憾。

’我這才明白,原來她知夫妻死別在即,無論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給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個菜,放滿了一桌。

胡一刀叫店伴打來幾十斤酒,放懷大喝。

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給他斟酒佈菜,臉上竟自帶著笑容。

“胡一刀一口氣喝了七八碗白乾,用手抓了幾塊羊肉入口,只聽得門外馬蹄聲響,漸漸馳近。

胡一刀與夫人對望一眼,笑了一笑,臉上神色都顯得實是難捨難分。

胡一刀道:‘你進房去吧。

等孩子大了,你記得跟他說:“爸爸叫他心腸狠些硬些”。

就是這麼一句話。

’夫人點了點頭,道:‘讓我瞧瞧金面佛是什麼模樣。

’”“過不多時,馬蹄聲在門外停住,金面佛、範幫主、田相公又帶了那幾十個人進來。

胡一刀頭也不擡,說道:‘吃罷!’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對面,端起碗就要喝酒。

田相公忙伸手攔住,說道:‘苗大俠,須防酒肉之中有什古怪。

’金面佛道:‘素聞胡一刀是鐵錚錚的漢子,行事光明磊落,豈能暗算害我?’舉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乾,挾塊雞肉吃了,他吃菜的模樣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幾眼,嘆了口氣,對胡一刀道:‘大哥,並世豪傑之中,除了這位苗大俠,當真再無第二人是你敵手。

他對你推心置腹,這副氣概,天下就只你們兩人。

’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個。

’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俠,你是男子漢大丈夫,果真名不虛傳。

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裡,不算枉了。

你若是給我丈夫殺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

來,我敬你一碗。

’說著斟了兩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愛說話,只雙眉一揚,又說道:‘好!’接過酒碗。

範幫主一直在旁沉著臉,這時搶上一步,叫道:‘苗大俠,須防最毒婦人心。

’金面佛眉頭一皺,不去理他,自行將酒喝了。

夫人抱著孩子,站起身來,說道:‘苗大俠,你有什麼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說。

否則若你一個失手,給我丈夫殺了,你這些,嘿嘿,未必能給你辦什麼事。

’”“金面佛微一沈吟,說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嶺南,家中卻來了一人,自稱是山東武定縣的商劍鳴。

’夫人道:‘嗯,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弟子,八卦門中好手,八卦掌與八卦刀都很了得。

’金面佛道:‘不錯。

他聽說我有個外號叫做“打遍天下無敵手”,心中不服,找上門來比武。

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兩語,動起手來,竟下殺手,將我兩個兄弟、一個妹子,全用重手震死。

比武有輸有贏,我弟妹學藝不精,死在他的手裡,那也罷了,那知他還將我那不會武藝的弟婦也一掌打死。

’夫人道:‘此人好橫。

你就該去找他啊。

’金面佛道:‘我兩個兄弟武功不弱,商劍鳴既有此手段,自是勁敵。

想我苗家與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該冒險輕生,是以四年來一直沒上山東武定去。

’夫人道:‘這件事交給我們就是。

’金面佛點點頭,站起身來,抽出佩劍,說道:‘胡一刀,來吧。

’”“胡一刀只顧吃肉,卻不理他。

夫人道:‘苗大俠,我丈夫武功雖強,也未必一定能勝你。

’金面佛道:‘啊,我忘了。

胡一刀,你心中有什麼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來,說道:‘你若殺了我,這孩子日後必定找你報仇。

你好好照顧他吧。

’我心裡想:‘常言道:斬草除根。

金面佛若將胡一刀殺了,哪肯放過他妻兒?他居然還怕金面佛忘記,特地提上一提。

’那知金面佛說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這孩子我當自己兒子一般看待。

’”“範幫主與田相公皺著眉頭站在一旁,模樣兒顯得好不耐煩。

我心中也暗暗納罕:‘瞧胡一刀夫婦與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囑託,倒似是極好的朋友,那裡會性命相拚?’”“就在此時,胡一刀從腰間拔出刀來,寒光一閃,叫道:‘好朋友,你先請!’金面佛長劍一挺,說聲:‘領教!’虛走兩招。

田相公叫道:‘苗大俠,不用客氣,進招吧!’金面佛突然收劍,回頭說道:‘*魑煌ㄍ城氤雒湃ィ惶鏘喙至爍雒蝗ぃ成現兀桓椅ケ常頭棟鎦韉榷紀順齟筇駒諉趴詮壅健埂*

“胡一刀叫道:‘好,我進招了。

’欺進一步,揮刀當頭猛劈下去”。

“金面佛身子斜走,劍鋒圈轉,劍尖顫動,刺向對方右脅。

胡一刀道:‘我這把刀是寶刀,小心了。

’一面說,一面揮刀往劍身砍去。

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處,劍刃早已避開。

我在滄州看人動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兩人那麼快的身手,卻從來沒見過。

兩人只拆了七八招,我手心中已全是冷汗”。

“又拆數招,兩人兵刃倏地相交,嗆啷一聲,金面佛的長劍被削爲兩截。

他絲毫不懼,拋下斷劍,要以空手與敵人相搏。

胡一刀卻躍出圈子,叫道:‘你換柄劍吧!’金面佛道:‘不礙事!’田相公卻已將自己的長劍遞了過去。

金面佛微一沈吟,說道:‘我空手打不過你的單刀,還是用劍的好。

’接過長劍,兩人又動起手來。

我心想:‘滄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了,還是不肯服氣,定要說幾句話來圓臉。

這位金面佛自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手上並未輸招,嘴上卻已泄氣,也算得古怪。

’後來我才明白,這兩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這幾招,心中都已佩服對方,自然不敢相輕”。

“這時兩人互轉圈子,離得遠遠的,突然間撲上交換一招兩式,立即躍開。

這般鬥了十多個回合,金面佛斗然一劍刺向胡一刀頭頸。

這一劍去勢勁急之極,眼見難以閃避。

胡一刀往地下一滾,甩起刀來,噹的一響,又將長劍削斷了。

他隨即躍起,叫道:‘對不起!不是我自恃兵器鋒利,實是你這一招太過厲害,非此不能破解。

’”“金面佛點點頭道:‘不礙事!’田相公又遞了一柄劍上來。

他接在手中。

胡一刀道:‘喂,你們借一柄刀來。

我這刀太利,兩人都顯不出真功夫。

’田相公大喜,當即在從人手中取過一柄刀交給他。

胡一刀掂了一掂。

金面佛道:‘太輕了吧?’橫過長劍,右手拇指與食指捏住劍尖,拍的一聲,將劍尖折了一截下來。

這指力當真厲害之極。

我心中暗暗吃驚。

只聽得胡一刀笑道:‘苗人鳳,你不肯占人半點便宜,果然稱得上一個“俠”字。

’”“金面佛道:‘豈敢,有一事須得跟你明言。

’胡一刀道:‘說吧。

’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絕,苗人鳳未必是你對手。

可是我在江湖上到處宣揚“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字,非是苗人鳳不知天高地厚,狂妄無恥……’胡一刀左手一擺,攔住了他的話頭,說道:‘我早知你的真意。

你想找我動手,可是無法找到,於是宣揚這七字外號,好激我進關。

’他苦笑了一下,道:‘現在我進關了。

你若是打敗了我,這七字外號名副其實,儘可用得。

進招吧!’”衆人聽到這裡,才知苗人鳳這七字外號的真意。

只聽寶樹說道:“兩人說了這番話,刀劍閃動,又已鬥在一起。

這一次兵刃上扯平,兩人各顯平生絕技,起出兩百餘招中,竟是沒分半點上下。

後來胡一刀似乎漸漸落敗,一路刀法全取守勢,範、田諸人臉上均現喜色。

只見他守得緊密異常,金面佛四面八方連環進攻,卻奈何不得他半點。

突然之間,胡一刀刀法一變,出手全是硬劈硬斫。

金面佛滿廳遊走,長劍或刺或擊,也是靈動之極”。

“這單刀功夫,我也曾跟師父下過七八年苦功,知道單刀分‘天地君親師’五位:刀背爲天,刀口爲地,柄中爲君,護手爲親,柄後爲師。

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兩位爲主,看那胡一刀的刀法,天地兩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君親師三位,竟也能用以攻敵防身。

有時金面佛的長劍奇招突生,從出人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若用刀背刀口,萬難擋架,胡一刀竟會突然掉轉刀鋒,以刀柄打擊劍刃,迫使敵人變招。

至於‘展、抹、鉤、剁、砍、劈’六字訣,更是變換莫測”。

“劍上的功夫,那時我可不大懂啦。

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終跟他打了個旗鼓相當,自然也是厲害之極。

刀劍槍是武學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劍如飛鳳,槍如游龍。

’這兩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劍的也確似鳳凰飛舞,一剛一柔,各有各的本事,誰也勝不了誰。

起初我還看得出招數架式,到得後來,只瞧得頭暈目眩,生怕當場摔倒,只好轉過了頭不看”。

“那時耳中只聽得刀劍劈風的呼呼之聲,偶而雙刃相交,發出錚的一聲。

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臉上一望,只見她神色平和,竟絲毫不爲丈夫的安危擔心”。

“我回頭再看胡一刀時,只見他愈打愈是鎮定,臉露笑容,似乎勝算在握。

金面佛一張黃黃的麪皮上卻不泄露半點心事,既不緊張,亦不氣餒。

只見胡一刀著著進逼,金面佛卻不住倒退。

範幫主和田相公兩人神色愈來愈是緊張。

我心想:‘難道金面佛竟要輸在胡一刀手裡?’”“忽聽得拍、拍、拍一陣響,田相公拉開彈弓,一連連珠彈突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

胡一刀哈哈大笑,將單刀往地下一摔。

金面佛臉一沉,長劍揮動,將彈子都撥了開去,縱到田相公身旁,夾手搶過彈弓,拍的一聲,折成了兩截,遠遠拋在門外,低沈著嗓子道:‘出去!’我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輸,纔好意相助,你卻如此不識好歹。

’田相公紫脹了臉皮,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走出門去”。

“金面佛拾起單刀,向胡一刀拋去,說道:‘咱們再來。

’胡一刀伸手接住,順勢一刀揮出,噹的一響,刀劍相交。

鬥了一陣,眼見日已過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餓啦,你吃不吃飯?’金面佛道:‘好,吃一點。

’兩人坐在桌邊,旁若無人的吃了起來。

胡一刀狼吞虎嚥,一口氣吃了十多個饅頭、兩隻雞、一隻羊腿。

金面佛卻只吃了兩條雞腿。

胡一刀笑道:‘你吃得太少,難道內人的烹調手段欠佳麼?’金面佛道:‘很好。

’挾了一大塊羊肉吃了”。

“吃過飯,兩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開輕身功夫,滿廳飛奔來去。

別瞧胡一刀身子粗壯,進退閃避,竟是靈動異常;金面佛手長腿長,自也不能慢了。

這一番撲擊,我看得越加眼花撩亂,忽聽得啊的一聲,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

這原是金面佛進招的良機,他只要一劍劈下,敵手萬難閃避,那知金面佛反向後躍,叫道:‘你踏著彈子,小心了!’胡一刀膝未點地,早已站起,道:‘不錯!’左手拾起彈子,中指一彈,嗤的一聲,那彈子從門中直飛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劍!’挺劍又上。

兩人翻翻滾滾,直鬥到夜色朦朧,也不知變換了多少招式,兀自難分勝敗。

金面佛躍出圈子,說道:‘胡兄,你武藝高強,在下佩服得緊。

咱們挑燈夜戰呢,還是明日再決雌雄?’胡一刀笑道:‘你讓我多活一天吧!’金面佛道:‘不敢!’長劍一伸,一招‘丹鳳朝陽’,轉身便走。

這‘丹鳳朝陽’式雖爲劍招,但他退後三步再使將出來,已變爲行禮致敬。

胡一刀豎起刀來,斜斜向上一指,這一招‘參拜北斗’,也是向對方致意。

兩人初鬥時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心中相互欽佩,分手之時,居然都用上了武林中最恭敬的禮節”。

“胡一刀待敵人去後,飽餐了一頓,騎上馬疾馳而去。

我心想,他必是要到南邊大屋窺探敵人動靜,說不定要暗施偷襲,只要將金面佛傷了,餘人沒一個是他對手。

我滿心要想去跟田相公通風報信,叫他防備,只是害怕撞到胡一刀,卻又不敢出外”。

“這一晚隔房雖然沒人打鼾,我可仍是睡不安穩,一直留神傾聽胡一刀迴轉的馬蹄聲。

但守到半夜,還是沒有聲息。

我想,去南邊大屋,快馬奔馳,不用一個時辰便可來回,難道他給金面佛發覺了,寡不敵衆,因而喪命?”“他越是遲歸,我越是放心,但聽隔壁房裡夫人輕輕唱著歌兒哄孩子,卻一點不爲丈夫擔心,又覺得奇怪”。

“到後來晨雞報曉,五更天時,胡一刀騎著馬回來了。

我急忙起來,只見他的座騎已換了一匹,去時騎青馬,回來時騎的卻是黃馬。

那黃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躍落鞍,那馬幌了幾下,撲地倒了,口吐白沫而死。

我過去一看,只見那馬全身大汗淋漓,原來是累死的。

瞧這情形,這一晚他竟長途跋涉,不知去了何處。

我心想:今日他還要跟金面佛拼鬥,昨晚不好好安睡,養好氣力以備大戰,卻去累了一晚,真是個怪人”。

“這時夫人也已起來,又做了一桌菜。

胡一刀竟不再睡,將孩子一拋一拋的玩弄。

待得天色大明,金面佛又與田相公等來了。

苗胡兩人對喝了三碗酒,沒說什麼話,踢開凳子,抽出刀劍就動手。

打到天黑,兩人收兵行禮。

金面佛道:‘胡兄,你今日氣力差了,明日只怕要輸。

’胡一刀道:‘那也未必。

昨晚我沒睡覺,今晚安睡一宵,氣力就長了。

’金面佛奇道:‘昨晚沒睡覺?那不對。

’”“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

’從房裡提出一個包裹,擲了過去。

金面佛接過,解開一看,原來是個割下的首級,首級之旁還有七枚金鏢。

範幫主向那首級望了一眼,驚叫道:‘是八卦刀商劍鳴!’金面佛拿起一枚金鏢,在手裡掂了一掂,份量很沉,見鏢身上刻著四字:‘八卦門商’,說道:‘昨晚你趕到山東武定縣了?’胡一刀笑道:‘累死了五匹馬,總算沒誤了你的約會。

’”“我又驚又怕,怔怔的望著胡一刀。

從直隸滄州到山東武定,相去近三百里,他一夜之間來回,還割了一個武林大豪的首級,這人行事當真是神出鬼沒”。

“金面佛道:‘你用什麼刀法殺他?’胡一刀道:‘此人的八卦刀功夫,確是了得,我接住了他七枚連珠鏢,跟著用“沖天掌蘇秦背劍”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第二十九招“反身劈山”。

’金面佛一怔,奇道:‘沖天掌蘇秦背劍?這是我苗家劍法啊?’胡一刀笑道:‘正視,那是我昨天從你這兒偷學來的功夫。

我不用刀,是用劍殺他的。

’”“金面佛道:‘好!你替苗家報仇,用了是苗家劍法,足見盛情。

’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劍獨步天下,以此劍法殺他何難,在下只是代勞而已。

’”“我這時方纔明白,胡一刀是處處尊重金面佛。

商劍鳴害了苗家四人,胡一刀若是用刀將他殺了,豈非顯得苗家劍不如八卦刀?更加不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間,能學得苗家劍的絕招,用以殺了另一個武學名家,這番功夫實不由得令人不爲之心寒。

他直到這日鬥完,纔拿出首級來,毫無居功賣好之意,更是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敗,也已明顯得很了”。

“我想到此節,範田兩人早已想到。

兩人臉色蒼白,互相使了個眼色,轉身便走。

金面佛望望夫人手裡抱著的孩子,解下背上的黃包袱,打了開來。

我心想這裡面不知裝著些什麼古怪物事,身長了脖子一瞧,卻見包袱裡只是幾件尋常衣衫。

金面佛將那塊黃布一抖,瞧著布上繡著的七個字,低聲道:‘嘿,打遍天下無敵手!胡吹大氣!’伸手抱過孩子,將黃布包在他的身上,對胡一刀道:‘胡兄,若是你有甚三長兩短,別擔心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

’胡一刀大喜,連連稱謝”。

“金面佛去後,胡一刀又飽餐了一頓,這才睡覺,這一睡下來,鼾聲更是驚天動地”。

“待到二更時分,忽聽屋頂上腳步聲響,有人叫道:‘胡一刀,快滾出來領死!’胡一刀並沒驚醒,仍是鼾聲大作。

不久喝罵聲越來越響,人也越來越多。

胡一刀如聾了一般,只是沈睡。

我想此人武藝雖高,卻是太不機靈,屋外來了許多敵人,竟然毫不驚覺。

但說也奇怪,胡一刀固然沒有聽見,夫人明明醒著,卻只低聲哼歌兒哄孩子,對窗外屋頂的叫嚷,也是置之不理”。

“屋外那些人盡是吵嚷,卻又不敢闖進屋來,胡一刀則只管打呼。

屋內屋外一唱一和,響成一片。

吵了半個時辰,夫人忽然柔聲說道:‘孩子,外邊有許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得爹爹睡不成覺,教他明兒跟苗伯伯比武輸了。

你說這羣野狗壞不壞?’孩子生下來還只幾天,自然不會說話,只是咿咿啊啊幾聲。

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說野狗壞。

讓媽媽去趕走了,好不好?’那孩子又是啊啊幾聲。

夫人道:‘嗯,你也說好,真不枉了爹媽疼你。

’她左手抱了孩子,右手從牀頭拿起一根綢帶,推開窗子,颼的一下,躍了出去”。

“我大吃一驚,瞧不出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女子,輕功竟如此了得。

我忙走到窗邊,在窗格紙上刺了一個孔。

向外張望,只見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條大漢,手中都拿了兵刃,正在大聲吆喝。

夫人右手一揮,一條白綢帶如長蛇也似的伸了出去,捲住一條大漢手上的單刀,一奪一放,那大漢叫聲啊喲,單刀脫手,身子卻從屋面上摔了下去,蓬的一聲,結結實實的跌在地下”。

“其餘的漢子譁然叫嚷,紛紛撲上。

月光之下,只見夫人手中的白綢帶就如是一條白龍,盤旋飛舞,縱橫上下,但聽得嗆啷、嗆啷、啊喲、啊喲、砰蓬、砰蓬之聲連響,不到一頓飯功夫,幾十條漢子的兵刃全讓夫人用綢帶奪下,人都摔下了屋頂。

這些人那敢再鬥,爬起身來便逃,有些連馬也不敢騎,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

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心驚肉跳。

夫人將那些兵刃從屋頂踢在地下,也不撿拾,抱了孩子進屋餵奶。

胡一刀始終鼾聲如雷,似乎渾不知有這一回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繩子繫住,一件件都掛在屋檐下,北風一吹,刀啦、劍啦、錘啦、鞭啦,相互撞擊,叮叮噹噹的十分好聽”。

“吃過早飯,金面佛又來啦。

他聽得聲音,擡頭一瞧,見了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隨他來的衆人狠狠瞪了一眼。

那些人低了頭不敢瞧他。

金面佛罵道:‘不要臉!算什麼男子漢?都給我滾開!’那些人不敢作聲,都退了幾步。

我想,夫人昨晚若要殺了這些人,當真易如反掌,就算將他們一一點倒,躺在地下,也是毫不爲難,只不過這一來,未免削了金面佛的臉面”。

“金面佛道:‘胡兄,這批沒出息的傢伙吵得你難以安睡。

咱們今日停戰,你好好睡一覺,明日再比。

’胡一刀笑道:‘是內人打發的,兄弟睡著不知。

來吧!’單刀一振,立個門戶”。

“金面佛向胡夫人道:‘多承夫人手下容情,饒了這些傢伙的性命。

’夫人微微一笑。

胡一刀和苗人鳳兩人客氣幾句,隨即刀劍相交”。

“這一日打到天黑,仍是不分勝負。

金面佛收劍道:‘胡兄,今日兄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飲一番,然後抵足而眠,談論武藝。

’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極,妙極。

兄弟參研苗兄劍法,尚有許多不明之處,今晚正好領教。

’金面佛向範幫主、田相公道:‘你們走吧,今晚我住在這裡。

’”“範幫主不由得大驚失色,說道:‘苗大俠,小心他的奸計……’金面佛冷然道:‘我愛怎麼便怎麼,你管得著?’田相公道:‘你別忘了殺父之仇,做個不孝子孫。

’金面佛臉一沉。

範田二人不敢再說,帶著衆人走了”。

“這一晚兩人一面喝酒,一面談論武功。

金面佛將苗家劍的精要,一招一式講給胡一刀聽。

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傾囊以授。

兩人越談越投機,真說得上是相見恨晚。

兩人喝幾碗酒,站起來試演幾招,又坐下喝酒。

他二人談論的都是最精深的武功,我雖清清楚楚的聽在耳裡,卻一句也不懂”。

“說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櫃的開了一間上房,他和金面佛當真同榻而眠。

我暗自尋思:‘兩個活人進房,明日房中定然有個死人,卻不知誰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險小人,這一回他可要糟了。

’”“後來轉念又想,胡一刀粗豪鹵莽,遠不如金面佛精細。

兩人武功雖然不相上下,但說到鬥智弄巧,定是金面佛勝了一籌。

那麼明日活著出來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悄悄走到他們房外窗邊偷聽。

那時兩人談論的已不是武功,而是江湖上的奇聞秘事,和兩人往日的所作所爲。

有時金面佛說在什麼地方殺了一個兇徒,有時胡一刀說在什麼時候救了一個苦人,說到痛快處,一齊拍掌大笑。

只把我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我想胡一刀窮兇極惡,做這些事並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號中有個‘佛’字,竟然也是這般的殺人不眨眼”。

“說到後來,金面佛忽然嘆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什麼?’金面佛道:‘倘使你不姓胡,或是我不姓苗,咱倆定然結成生死之交。

我苗人鳳一向自負得緊,這一回見了你,那可真是口服心服了。

唉,天下雖大,除了胡一刀,苗人鳳再無可交之人。

’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裡,你可和我內人時常談談。

她是女中豪傑,遠勝你那些膽小鬼朋友。

’金面佛怒道:‘哼,這些傢伙那裡配得上做我朋友?’”“他們說來說去,總是不涉及上代結仇之事。

偶爾有人把話帶得近了,另一個立即將話題岔開。

這一晚兩人竟沒睡覺,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

院子裡寒風刺骨,把我兩隻腳凍得沒了知覺。

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邊,冷笑道:‘哼,聽夠了麼?’但聽得格的一響,胡一刀道:‘苗兄,此人還好,饒了他吧!’我只覺得頭上被什麼東西一撞,登時昏了過去”。

“待得醒轉,我已睡在自己炕上,過了老半天,這纔想起,定然金面佛發覺我在外偷聽,開窗打了我一拳。

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我這條小命是早已不在了。

我爬下炕來,只覺得腦子昏昏沈沈的,拿鏡子一照,半邊臉全成了紫色,腫起一寸來高。

我嚇了一大跳,噹啷一聲,鏡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再出去瞧,本來我一直盼望金面佛得勝,但臉上腫起處陣陣發疼,這時卻只想胡一刀給我報仇,在苗人鳳身上砍他媽的一兩刀。

到得天黑,隔著板壁聽得金面佛說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聯牀夜話,只是生怕嫂夫人怪責。

明晚若是仍舊不分勝敗,咱們再談一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

’”“金面佛辭去後,夫人斟了一碗酒,遞給胡一刀,說道:‘恭喜大哥。

’胡一刀接過碗來,一口喝乾了,笑道:‘恭喜什麼?’夫人道:‘明天你可打敗金面佛了。

’胡一刀愕然道:‘我跟他拆了數千招,始終瞧不出半點破綻,明天怎能勝他?’夫人微笑道:‘我卻看出了一點毛病。

孩子,你爹纔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啊。

’她最後一句話卻是向孩子說的”。

“胡一刀忙問:‘什麼毛病?怎麼我沒瞧出來?’夫人道:‘他這毛病是在背後,你跟他正面對戰,自然見不到。

’胡一刀沈吟不語。

夫人道:‘你跟他連戰四天,我細細瞧他的劍路,果然門戶嚴密,沒分毫破綻。

我看得又驚又怕,心想長此下去,你總有個疏神失手的時候,而他卻始終立於不敗之地。

但到今日下午,我才瞧出了他的毛病。

他的劍法之中,你說那幾招最厲害?’胡一刀道:‘厲害招數很多,好比洗劍懷中抱月、迎門腿反劈華山、提撩劍白鶴舒翅、沖天掌蘇秦背劍……’夫人道:‘毛病就是出在提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上。

’胡一刀道:‘這一招以攻爲守,剛中有柔,狠辣得緊啊。

’夫人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進步連環刀、纏身摘心刀這些招式時,他有時會用提撩劍白鶴舒翅反擊。

但他在出這一招之前,背心必定微微一聳,似乎有點兒怕養。

’”“胡一刀奇道:‘當真如此?’夫人道:‘今日他前後使了兩次,每次背心必聳。

明日比武之時,我見到他背心一聳,立即咳嗽,那時你制敵機先,不待他這一招使出,搶先用八方藏刀式強攻,他非撤劍認輸不可。

’胡一刀大喜,連叫:‘妙計!’我聽了兩人說話,本該去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一摸到臉上疼處,心想他擊我這一拳,使瞭如此重手,輸了也是活該”。

“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我臉上的腫稍稍退了些,又站在旁邊觀戰。

這天上午夫人沒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沒使這招。

中午吃飯之時,夫人給丈夫斟酒,連使幾個眼色,我在旁瞧得清楚,知是叫他誘逼金面佛使出此招,以便乘機取勝。

胡一刀搖搖頭,似乎心中不忍。

夫人指指孩子,將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孩子大哭起來。

我明白她的用意,那是說你如比武失手,孩子沒了父親,那可終身受苦了。

胡一刀聽到孩子啼哭,緩緩點了點頭”。

“午後兩人交手,拆了數十招。

胡一刀猛砍幾刀,只聽得夫人咳嗽一聲,胡一刀眉頭微皺,不進反退,金面佛果然使了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

這一招我本來不識,但昨晚胡一刀與夫人研商定計之時,曾見夫人連使幾次。

我心想:‘夫人的眼光好厲害。

’若是胡一刀依她之計行事,此時已經勝了,但他竟臨時縮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傷害金面佛,那便是覺得有人在旁相助,勝之不武。

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囑咐夫人,將來孩子長大,要告訴他一句話,較他心腸狠些硬些,看來胡一刀面貌雖然兇惡,心腸卻軟,事到臨頭,居然下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來。

刀劍叮噹相交聲中,雜著孩子的哭聲,忽聽得嘿的一響,夫人又是一聲輕咳。

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閃閃,登時把金面佛的劍路盡數封住”。

“眼見得金面佛無法抵擋,他那招提撩劍白鶴舒翅只使得出半招。

按那劍法,他右手一劍斜刺,左手上揚,就與白鶴將雙翅撲開來一般,但胡一刀搶了先著,金面佛雙手剛要展開,被他左右連環兩刀,金面佛這對臂膀,豈非自行送到刀上去給他砍了下來?”“豈知金面佛的武功,當真是出神入化,就在這危急之間,他雙臂一曲,劍尖斗然刺向自己胸口。

胡一刀大吃一驚,只道他比武輸了,還劍自殺,忙叫道:‘苗兄,不可!’”“殊不知金面佛的劍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時就已用手指拗斷了的,劍尖本身是鈍頭,他再胸口一運氣,那劍刺在身上,竟然反彈出來。

這一招一來變化奇幻,二來胡一刀一心勸他不可自殺,絲毫沒防他竟是出奇制勝,但見長劍一彈,劍柄蹦將出來,正好點在胡一刀胸口的‘神藏穴’上”。

“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被劍尖點中,胡一刀登時軟倒。

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罪!’胡一刀笑道:‘苗兄劍法,鬼神莫測,佩服佩服。

’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關心,此招何能得手?’兩人坐在桌邊一口氣乾了三碗燒酒。

胡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來往自己頸中一抹,咽喉中噴出鮮血,伏桌而死”。

“我驚得呆了,看夫人時,她臉上竟無悲痛之色,只道:‘苗大俠,請你稍待,我再喂一次奶,讓孩子吃得飽飽的。

’走進房去,過了一頓飯時分,重又出來,在孩子臉上深深一吻,笑道:‘他吃飽了睡著啦。

’將孩子交給金面佛,道:‘我本答應咱家大哥,要親手把孩子養大,但這五天之中,親見苗大俠肝膽照人,義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顧孩子,我就偷一下懶,不挨這二十年的苦楚了。

’說著向金面佛福了幾福,拿過胡一刀的刀來,也是在頸上一割。

夫妻倆並排坐在一條長凳上,夫人拉著胡一刀的手,身子慢慢軟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不動了。我不忍再看,回過頭來,見苗大俠臂中抱著孩子睡得正沉,小臉兒上似乎還露著一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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