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 腐臭髒儒
江西廣信府,龍虎山。
香火濃烈如一場浩大的白色霧氣縈繞整個山體,尋常人行走其中之時,根本看不清三尺之外的山岩和植被。
夾雜其中的誦經聲不絕於耳,似有奇特的魔力能讓登山之人的心情變得平靜。
嚴東慶舉目眺望,長久凝視着浮現在自己視線之中的一副奇異景象。
那是一截懸浮在香火煙氣之中的峰頂,底部平滑如鏡,如同天人以無上之力持劍從龍虎山切斬而下。
峰頂之中草木茂盛,道宮廊檐交錯,朱牆層迭,一株構造繁複,通體篆滿青色道紋的機械蓮花綻放其間。
這件嚴東慶從未聽聞過的道祖法器體積駭人,徑長逾裡,九朵蓮瓣之上繪滿了周天星辰陣圖,即便此刻在青天白日之下,也能看見其中忽閃的星光。
可就是這樣一個龐然大物,此刻竟是被人託舉在手心之中。
身影的主人鬚髮蒼白,卻長着一張如童子般的稚嫩面孔,眼如山嶽,此刻正垂眸看着自己。
在目光相對的瞬間,嚴東慶耳邊恍如有驚雷炸響,心驚俱顫,五臟震動,似有神祇於高天之上敕令自己即刻跪地,棄儒從道。
無形的威壓充斥天地,嚴東慶感覺自己如同置身於狂風暴雨之間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都會被海浪傾覆。
就在他奮力抵抗之時,一滴汗珠沿着額角滑進眼中,驟然襲來的酸澀和刺痛讓嚴東慶忍不住一眨眼。
視線明暗不過瞬間,那令人恐懼的身影赫然已經消失不見。
只剩下那座依舊漂浮在濃烈香火之中的峰頂。
“道序二,位業天君.”
嚴東慶在心頭喃喃自語,衣袍的後心被浸出的汗水溼透,四肢百骸中涌動着陣陣徹骨的寒意。
“龍虎山天師府良公明,奉張天師之命,特在此恭迎嚴會首。”
一道溫和的聲音將嚴東慶從這場直抵心神的下馬威中喚醒,他收回眺望的目光,看向近前。
只見良公明朝着自己打了個稽首,圓臉上笑容可掬,和藹可親。
“沒想到居然是良天師親自迎接,在下實在是受寵若驚。”
“會首不必如此客氣。”
良公明眯着眼笑道:“在這座龍虎山上只有一位天師,一應旁人都只是隨奉在張天師身邊的道徒,可萬萬當不得‘天師’這兩個字。若是會首不介意,稱呼貧道的本名即可。”
“是在下唐突了。”
嚴東慶拱手回禮:“春秋會嚴東慶,見過良道長。”
“不知者不怪,嚴會首,請。”
良公明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與嚴東慶並肩而行。
“自嘉啓皇帝登基之後,時隔多年,嚴會首可是頭一個登上龍虎山的儒序高層,意義非凡,龍虎山蓬蓽生輝!”
“道長說笑了,我可算不上什麼儒教高層,充其量不過只是一個不願意同流合污的讀書人。”
“哎,會首不必自謙,能夠在隻手遮天的新東林黨之外新立一黨,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貧道雖然不是儒序中人,但每每想到嚴會首的這番壯舉,那都會佩服的五體投地。”
“不敢當,不敢當。倒是道長率領門人從蜀地強行突圍,歷經血戰,連斬三名法序的事蹟,實在令在下敬佩萬分啊。”
就在兩人說着一些毫無意義的廢話的時候,宛如濃霧般的香火中傳出的人聲變得越來越熱鬧。
“今天的香火,倒是有些格外的濃了。”
良公明自語一聲,朝前拂袖一揮。
香火霧氣從中破開,露出一處橫縱超過百丈的巨大廣場。
在廣場的矗立着一尊高逾十丈的巨大爐鼎,鼎口之中正冒着滾滾濃煙,卻十分意外的半點不嗆人,入鼻是一股奇異的清香,讓人頓感心神鬆弛。
上千個蒲團環繞着巨鼎擺放,衆多信徒盤坐其上,通過鼎足位置延伸出線束鏈接進入黃梁洞天。
酣然入夢,表情如癡如醉。
良公明似乎沒有繞道的意思,帶着嚴東慶徑直從正在修煉的人羣之中穿過。
靠近之後,嚴東慶立馬敏銳感覺到周身的空間變得凝滯,彷彿是行走在沼澤之中,身邊有無數的夢境同時在結束和開啓。
除此之外,還有一聲聲宛如銀瓶乍破般的破序聲響,此起彼伏。
廣場周遭林立的道殿內,一樣也是人滿爲患。
不過和廣場上的道序相比,這些有資格進殿修行的人明顯實力更強,資質更好,序位幾乎都是在序六以上。
雖然一路上沒有看到符篆和道械的蹤影,但從這小小的一隅已經能夠看出如今新派道序的強悍實力。
“龍虎山這番盛景,當真是令人心馳神往。”
嚴東慶毫不掩飾自己眼中的豔羨,讚歎道:“地上道國,實至名歸!”
“都是些只學到了幾分道法皮毛的奉道童子,能有現在的境界都是仰賴張天師他老人家的恩賜,看着表面光鮮罷了,碰上那些實打實拼殺上來的從序者,立馬就要顯出原形。假以時日,或許還能出幾個成氣候的後輩,但現在還不值一提。”
“道長過謙了。”
良公明撫須一笑,問道:“不提他們,貧道倒是聽聞嚴會首在黃梁之中親手繪就了一幅儒國藍圖,不知道能否有機會進入其中觀摩觀摩,領略一番風土人情?”
“道長說晚了,在下的儒國已經被李鈞派人沉進了幽海深處,支離破碎了。”
嚴東慶的神色異常平靜,如同說的只是一些與自己無關的閒雜事情。
“這羣無法無天的狂徒當真該死!”
良公明口中怒斥一聲,隨即勸慰道:“不過會首也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一處夢境罷了。以會首的能力,完全可以在現實之中打造一座一般無二的真實儒國。”
“話雖如此,但真要把夢境變爲現實談何容易啊。”嚴東慶驀然長嘆一聲。
“萬事開頭難,現在會首已經邁過了最難的一步,和那心胸狹隘的嘉啓皇帝劃清了界限。只要成功渡過眼前的那關,春秋會便能擺脫桎梏徹底獨立,成爲名副其實的新黨。屆時以會首如今深入人心的名望,摘下儒序二黨魁之位,易如反掌!”
良公明說道:“儒序六藝,禮藝爲尊。若是會首能以禮藝晉升序二,恐怕連張峰嶽也只能退避三舍,俯首稱臣。”
嚴東慶苦笑道:“道長就不要再取笑在下了,我現在不過就是一個窮途末路之人,若不是天師開恩,恐怕早就被人摘下這顆項上人頭了。”
“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會首你是因爲伸張公道正義纔會惹上李鈞那頭猖狂邪魔,道家雖然講究一個清靜無爲,但也絕不會坐看邪魔肆虐,迫害忠良!”
良公明話音擲地有聲:“現在張天師恩准你上了山,那便已經是表明了態度。你的安全,龍虎山一定會負責到底。那李鈞再猖狂,難道還敢打上龍虎山不成?”
“天師大義,嚴東慶感激不盡。”
“匡扶正道,龍虎山義不容辭。”
一個感激涕零。
一個大義凜然。
此刻的兩人似乎都不約而同忘記了,就在不久之前,這座廣信府中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
“可是.雖然天師恩義如海,但我卻不能恬不知恥,我遲早還是要有要下山的一天。”
嚴東慶神情肅穆道:“李鈞一日不死,我心一日難安!”
“這個道理,貧道是自然明白的。”
良公明搖頭道:“可武序本身就是一條極其難纏的序列,再加上那李鈞又是如今的源頭之人,受武序氣運加身。想殺他,難啊。”
“道長這句話,恕在下難以苟同。此時此刻要殺李鈞,並不難。”
“會首這是何意?”
“道長知不知道,李鈞現在已經進了北直隸?”
“這件事貧道聽說了。”
“震虜庭一戰,我與李鈞結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怨。這次我上龍虎山的消息,根本瞞不過有心人,李鈞肯定也已經知曉,但他卻沒有追殺而來,爲什麼?”
嚴東慶自問自答:“原因很簡單,正如道長所言,他根本不敢上龍虎山,因此只能殺一些春秋會內的無辜成員來成全他忠義的名聲。可他這麼做,朱家自然不會答應。”
良公明一言不發,只是安安靜靜聽着,輕輕點頭表示贊同。
“春秋會對嘉啓皇帝至關重要,是他滿足營造縱橫儀軌的重要工具,不到萬不得已,他絕對不會輕易放手。一旦他和李鈞因爲春秋會而徹底撕破臉,那張峰嶽可就沒了繼續看戲的資格。”
此話一出,皮笑肉不笑的良公明,眼中終於浮現出些許異彩。
“一邊是漫長歲月中欠下來的累累人情,一邊是完成抱負不可或缺的強大助力。張峰嶽被夾在中間,可不好選啊。”
良公明冷不丁的插了一句:“可人情再多,也總會有還完的一天吶。”
“還完也無妨。兔子急了一樣也會咬人,更何況朱家可不是軟弱可欺的兔子,而是矢志不渝的復仇之人。上百年來晝夜不停的磨刀,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把我們這些竊取他家產的賊人一一殺個乾淨。”
嚴東慶笑道:“所以無論張峰嶽選擇哪邊,儒序這一次都逃不過元氣大傷的下場。沒了皇室,儒序就剩下兩黨。沒了張峰嶽,我們就都能安心。”
良公明心血來潮,突然感嘆道:“嚴會首,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啊。”
“事在人爲!”
嚴東慶沉聲道:“如今李鈞和朱家已經到了正面放對的地步,這時候只要我們在背後輕輕一推,立馬就能引爆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
“怎麼推?”
“李鈞在乎什麼,自然就讓他失去什麼。道長也不用擔心,這一次我來出名,你們只需要出力。”
嚴東慶說道:“輸了,一切仇怨我拿命來抵。贏了,我親手去殺張峰嶽,不用張天師勞半分心。”
“嚴會首,冤冤相報何時了”
“道長這句話倒是突然點醒了在下。我記得好像就在不久之前,有一個老牌道序的餘孽上了這座龍虎山”
嚴東慶點到爲止,良公明笑而不語。
“這麼大的事情,貧道可沒資格作主啊。”
良公明打了個哈哈,突然問道:“貧道多嘴問一句,那會首你手下的人怎麼辦?”
嚴東慶神色不改,朗聲道:“我在,春秋會就在。枯骨正好拿來當做薪柴,一把火燒出個朗朗乾坤。”
良公明默不作聲,腳下步伐一頓。
“接下來的路,貧道就不便陪同了,還請會首自行前往。”
道人擡手指向前方一架轎梯,筆直的軌道直入雲霄,通往那座懸浮的金頂。
“道經有云,助人成道者,亦可昇仙。不成仙,那始終都會受困於人世冷暖。道長是蜀人,恐怕也不太適應這江西的天氣吧?”
嚴東慶深深看了對方一眼,不再多言,大步流星走進轎梯,前往高高在上的龍虎山祖師堂。
北直隸,真定府。
趙家閥樓。
“楊白澤已經清理了足足八座門閥,幾乎拔光了我們在南直隸之中的勢力。如今會內怨聲載道,指責我們坐以待斃的罵聲越來越多。如果再繼續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春秋會的人心就散光了!”
“周長戟,你這次過來就是爲了跟我說這些?”
趙恪坐在一張太師椅中,目光冷淡的看着面前周長戟的投影。
“趙恪,現在不是再做意氣之爭的時候了。”周長戟眉頭緊蹙。
“大家同志不同路,我沒興趣跟你爭什麼。”
趙恪淡淡道:“這些年春秋會擴張迅猛,收了太多濫竽充數的人,死一些也好,要不然日後哪有那麼多的地方給他們建立儒國?”
“日後?你現在還在想什麼日後?”
周長戟聽到這番滑稽可笑的言語,不由雙目微瞪:“韋升已經死了,你難道不知道?”
“當然知道,那又如何?你覺得我會怕那武夫嗎?”
趙恪不屑一笑:“周長戟,我可跟你們這些寒門之人不同。”
周長戟沉默片刻,嘴角驀然露出一抹冷笑。
“是嚴東慶在私下裡對你許諾,一定會確保你趙家的安全,纔會讓你現在如此有恃無恐吧?你覺得他現在還會來保你?還有能力保得住你?”
趙恪的臉色陡然一沉:“周長戟,會首的名字可不是你有資格直呼的!”
“那我應該稱呼他爲什麼?賣友求榮的衣冠禽獸,還是背信棄義的無恥之徒?”
趙恪豁然起身:“放肆!”
“別演了,經年累月上演這般裝蠢做傻的戲碼,假扮出自忖高貴的架勢與我們水火不容,讓嚴東慶可以從中斡旋,盡情施展他的平衡權術,你難得半點都不會厭煩嗎?”
周長戟淡淡道:“趙恪,你不是蠢貨,你應該清楚我們現在都是棄子。要想活命,靠不了他,只能靠我們自己。”
趙恪目露寒光:“周長戟,你想叛會?”
“直說吧,我雖然不喜歡你這個人,但是你在春秋會中名望不低,所以還有活命的價值。”
周長戟沒興趣再兜圈子,開門見山道:“接受我的儒序印信,我可以救你一命。”
“我一早就懷疑在春秋會的核心成員當中有了叛徒,我懷疑過許多人,甚至包括和我相交莫逆的徐海潮在內。但我唯獨沒有懷疑過你,知道爲什麼嗎?”
“因爲你這條骯髒的賤命,是會首親手救下來的。你的序路,也是會首親自替你開啓的。結果你還偏偏真就是那個藏得最深的叛徒!”
趙恪神色輕蔑道:“你是張峰嶽,還是嘉啓的人?讓我接受你的儒序印信,你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