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按照您之前的吩咐,現在新東林黨在南直隸中的大半力量已經全部集中到了沿海各州府,協助李不逢防備鴻鵠造反。”
劉謹勳恭敬稟報:“除了北直隸之外,其他各行省的門閥也都遵照您命令,派出人手維護各自屬地穩定,無令不得妄動。”
“嗯,做的不錯。”
張峰嶽輕輕點了點頭,卻突然看到劉謹勳臉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早有預料般笑了笑,問道:“是不是覺得不能理解?”
“是。”
劉謹勳直言不諱。
張峰嶽似乎連夏夜的晚風都耐不住,將蓋在腿上的披風往上拉了拉。
“那就說說你的看法。”
“如果您真覺得鴻鵠纔是我們真正的心腹大患,那學生認爲,您一開始就不該讓出北直隸。鴻鵠背後的主人是誰,我們都很清楚,就算您不願意改朝換代,我們也大可以盡起儒序力量,再做一次清君側,如此便可以從根源消滅隱患。”
“蒼鷹搏兔尚會竭盡全力,我們現在的處境是強敵環伺,更應該集中力量逐個擊破,而不是一邊與龍虎山和東皇宮撕破臉,一邊又分散精力防備鴻鵠,更不應該勒令其他地區的門閥不得參戰,只在屬地維護治安。”
劉謹勳斟酌着言辭,沉聲道:“在學生看來,如今我們看似面面俱到,可實際上卻是在作繭自縛,在這次動盪之中白白丟儘自身的優勢。”
張峰嶽靜靜聽完了劉謹勳的這番話,並未直接出言定論,而是如同師生奏對般,輕聲問道:“那你覺得我們的優勢在於什麼?”
“人!”
劉謹勳毫不猶豫道:“自天下分武之後,儒序內的從序者數量一直都是冠絕三教九流的存在。即便是如今官位受皇權掣肘,治學一派逐漸式微,但我們依舊保持着絕對的數量優勢,若能衆志成城,即便是道序和陰陽兩家聯手,也不會是我們的對手。”
“那你有考慮過會死多少人嗎?”
老人又是輕聲一問,卻頓時讓方纔字字鏗鏘有力的劉謹勳陷入了沉默。
“謹勳,你說的沒錯,儒序的優勢的確在人。”
張峰嶽說道:“可經過這麼多年奢靡享樂的日子,如今的儒序之中還有多少人身上留存着當年決死之血勇?又是否還有凝心聚力的可能?你們這一輩經歷過儒序創業艱辛的人,已經所剩無幾了。”
“膽魄可以從恨中來,從血中煉!”
劉謹勳悶聲道:“這一輩後人貪圖享樂,怯懦畏懼,那我們這一輩大可以死盡,用性命來喚醒他們的血勇。只要有儒家思想在,有人口基本盤在,新生的儒序就將源源不斷,死我們幾個老東西不影響大局。”
“你錯了。”
張峰嶽搖頭道:“時代在不停的變化發展,就如同我們當年聯手法序,在天下百姓心中立下‘祖宗之法不可變’的規矩,就是爲了保護自身。可如今有了黃粱的存在,以往所有的規矩都變得不再穩固,僅僅是一場縱慾大夢就足以摧毀十年寒窗苦讀。”
“書中想得黃金屋,難如登天。可夢中想得黃金屋,卻是易如反掌。人性本質是善是惡,千百年來爭論不定,但人眼短淺,絕大部分只能看見眼前得失利益,卻是不爭的事實。”
張峰嶽長嘆一聲:“儒家思想的同化能力從沒有變弱,我們建立的夫子廟也越來越多,可我們能通過‘教化’獲取的優勢卻早已經蕩然無存。誰能有把握儒序一定能在動亂之中歷久彌新,而不是被人利用黃粱連根拔起?”
劉謹勳啞口無言,無力辯駁。
誠然,黃粱的出現,讓儒序享受了諸多便利,一夜夢中與往聖先賢攜手遊山,甚至可能足以抵過一生皓首窮經。
同爲三教之一的道序,也是如此。
有洞天輔助加持的龍虎山,所樹立起來的道門狂信遠遠不是過往千百年能夠比擬的。
可當黃粱落入某一方的手中,或者當祂自身擁有了意識,那這世間所有傳承的教義和道理,同樣也能用一場聲色犬馬的大夢盡數覆蓋。
“可是老師”
劉謹勳扯動嘴角,一張皮肉鬆弛的臉上浮現固執的神情。
“正是因爲黃粱的存在對我們造成了巨大的威脅,我們更應該一鼓作氣將其摧毀。而不是像如今這樣畏首畏尾,一味顧全太多,最終很可能會失去更多啊!”
“還是那句話,謹勳,你知道那樣會讓多少無辜的百姓慘死嗎?”
張峰嶽並未因爲對方的執拗而動怒,語氣依舊平緩柔和。
“道與陰陽因‘無爲’和‘有爲’而分道揚鑣,縱橫和我們也因‘怒民’和‘撫民’而涇渭分明。如果我們要不顧一切去爭勝,那必然無法阻止門閥裹挾百姓參戰,形成人海之勢,以減少他們自身的死傷,爭奪更大的利益。”
“屆時整個大明帝國的秩序將在頃刻間分崩離析,不止是你與我這樣的從序者,普通人、黃粱鬼、鴻鵠傀儡和道門狂信之間,也將陷入無休止的爭鬥之中。”
“所以您這麼安排,目的就是爲了將動亂控制在從序者之間。”
劉謹勳此刻終於恍然:“同時也是用行動告誡東皇宮和龍虎山.”
“你小子可別把老夫想得太厲害,詹舜和張希極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怎麼可能被老夫所震懾。”
張峰嶽哈哈一笑,擺手打斷了劉謹勳的話。
“他們之所以沒有煽動麾下的信徒,沒有將鏈接黃粱的普通人轉化爲黃粱鬼,不過是怕讓北直隸的那位得了好處。畢竟要真打到天下大亂,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跳出來一位縱橫序二,那豈不是自找麻煩?”
劉謹勳蹙眉道:“可朱彝焰當真會如您所願嗎?”
“這一點,老夫也沒有答案。不過我答應先帝的事情已經做完了,只能寄希望於他能明白他父親的一片苦心。”
張峰嶽似乎被‘朱彝焰’這三個字牽動了心頭的煩悶。
老人默然良久,略顯渾濁的眼眸中充斥着極其複雜的情緒。
劉謹勳也陷入了沉思,眉頭皺緊又散開,十根指頭卻死死攥成拳,不願有半點鬆懈。
“大明千年,曾經的‘士農工商’被序列一刀劈的粉碎,也讓人與人之間的上下之分更加難以逾越。序列之上追求與世長存,與神並肩。可序列之下的百姓呢?你覺得他們在關心什麼?”
張峰嶽自問自答:“我以前認爲他們或許依舊會像面對前朝科舉之時那樣,在新的鴻溝面前不遺餘力的掙扎,削減了腦袋要去做那人上人。”
“可陪伴嗣源四處遊歷的那幾年,我發現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關心的依舊只是今日的飯菜是否可口,辛苦一個月的工錢何時能夠結算,久病的家人怎麼樣才能痊癒.”
“他們不會太過關心到底有誰最後成了仙佛,又是誰最後坐了天下。哪怕有人要搶走他們手中本就不多的東西,他們也不會有太多的反抗。最多揉揉淚眼,小聲罵一罵,然後寬慰自己只要人還活着就好。”
張峰嶽擡手揉了揉眉心,輕聲道:“所以就不要再去打擾他們了吧。”
“老師,其實不止是這座帝國變了,就連您也變了。”劉謹勳忽然開口。
“有嗎?難不成是越來越老了?”
劉謹勳沒有理會老人故意爲之的打趣調侃,神色依舊凝重。
“當年您在新東林書院擔任山長之時,曾揮筆寫下過一篇關於‘大儒序’的策論,字字珠璣,讀之令人心神振奮,熱血沸騰。縱然儒序內部一直以來關於這篇策論褒貶不一,連您最看重的學生裴行儉更是對此嗤之以鼻,甚至不惜爲此與您分道揚鑣.”
張峰嶽目光依舊溫潤如水:“不過只是一匹老驥偶發的狂想罷了,做不得數”
“不,學生並未認爲這是不切實際的狂想。相反我始終堅信這就是儒序最正確的未來!”
劉謹勳突然向後退了一步,拱手抱拳,對着老人躬身到底。
“那篇策論以‘六藝’發展爲根基,以感教化育爲核心,涵蓋儒教學子身、心、理、意四個方面,全文三千四百七十二字,學生至今依舊曆歷在目,不敢稍忘。”
劉謹勳頭顱深深埋在持禮的雙臂之中,話音卻是激動昂揚。
“如此一篇曠古爍今的鉅作,一現世便註定要成爲新東林黨的綱領,更是您日後成爲儒家新聖的根基。學生大半生都在矢志不渝踐行其中要義,無論是在朝堂之上還是在山野田間,從沒有過半分懈怠。”
“可不知道何時,您卻突然變了”
劉謹勳擡起身來,目光毫無躲閃,直視那雙不再暗藏攝人鋒芒,只剩下一片秋冬蕭瑟荒涼的眼睛。
“我不明白是什麼原因,能讓老師您將這份彌足珍貴的至寶棄如敝履,也將如我這樣的追隨者棄如敝履。”
劉謹勳語氣變得哀怨:“我曾猜疑是不是因爲裴行儉,因爲我很明白,在您的眼中,只有他裴行儉纔是唯一有資格能夠繼承您衣鉢的傳人。”
“不瞞您說,我很嫉妒,也因此而心生不滿,甚至滋生出一絲攀比的妄念。所以我在返回金陵之後,暗中和朱家、和春秋會往來。就是在等着或許能有一天,在您得知消息之後,也會親自駕臨劉閥,當面斥責我這個逆徒,質問我爲什麼要背叛您。”
劉謹勳顫聲道:“如此學生也能有機會再當面親口問您,儒序的未來究竟將走向何處。若是能以死換得您回心轉意,劉謹勳死而無憾。”
張峰嶽嘴脣抿緊,原本半躺的身體已經坐正,蓋在身上的披風不知何時已然滑落在地。
檐下滴落的雨水潤溼了披風的邊緣,卻已經無人在意。
“可是我最終還是沒能見到您。只等來了商家的法序,帶給我兩個選擇,一條路是入番地戴罪立功,一條路是執迷不悟就地處決。”
走廊拐角處的陰影中,商司古環抱雙臂,依靠着冰冷的牆壁,神情漠然看着這對容貌同樣老邁的師與徒。
劉謹勳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我又告訴自己,應該是自己做的太幼稚,也太過火,犯下了這樣無法饒恕的大錯,所以您根本不屑再多跟我廢話半句。心不甘,所以我不願死,因此我選擇了前往番地,全心全意推行新政。
“可學生我在番地看到的,卻全是您要徹底絕天地通的決心,根本沒有半分‘大儒序’的影子。”
“老師”
劉謹勳雙膝一彎,膝蓋重重砸在佈滿潮溼水汽的地磚上。
“難道您真的要放棄‘大儒序’?難道學生一生奉行追求的理念,真就只配一句狂想嗎?”
劉謹勳的眼眸中充斥着不甘和希冀,還有幾分深藏的恐懼,彼此交融,複雜難言。
他希望能夠從張峰嶽的口中得到真正答案,卻又擔心心中的幻想會在此徹底破滅。
“地上涼,先起來再說話。”
張峰嶽眉頭緊皺,嘴裡說出的話音卻還是十分輕柔。
可劉謹勳依舊執拗搖頭,連聲追問:“老師,您當真要放棄我們這羣追隨者,放棄您當年的夢想嗎?”
站在遠處的商司古雖然表面還維持着那副置身事外的淡然,可眼底卻流露出一絲藏不住的急切,定定看着這邊。
“那不是我的夢想。”
張峰嶽沉默片刻,話音轉冷:“我再說一次,那只是我閒極無聊之時的一次信馬由繮的狂想,一次不切實際的虛談!”
轟隆!
檐下話音落地,遠空雷聲轟鳴。
狂風驟雨之中,瀰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氣息,似有一尊龐然巨物正在迫近。
“不會的,我畢生踐行的理念怎麼可能會是不切實際的虛談,我無法接受。您一定是被什麼人所蠱惑,所以纔會做出絕天地通這樣錯誤的選擇”
頹然跪坐的人影傳出呢喃的聲音,猶如鋒利的刀劍刺進老人的眼眶,攪得他目光顫抖。
張峰嶽怒聲喝道:“胡說八道!”
劉謹勳再擡起頭,已經是淚流滿面。
“老師,張希極已經快到了。是我向詹舜泄露了您的位置。”
儘管早有預料,可當張峰嶽真正聽到對方說出這句話,依舊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老夫知道他張希極會來,可爲何偏偏這個人會是你?”
老人長嘆一聲:“謹勳,你糊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