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一定要我死?!”
一句帶着顫音的質問,透着說不盡的辛酸。
這樣的話,本不該從張希極這樣的道門天君口中說出。
身爲新派道序的源頭之人,他何曾需要過別人給出的理由和解釋?
可如今到了滿盤皆輸的地步,張希極除了一條彌留的孤魂和滿腔的怨憎之外,心頭只剩下這個解不開的疑惑。
直到此時,張希極依舊還是不懂眼前這個垂暮老人到底想幹什麼。
遠處,白衣染血的袁明妃攙扶着脫力昏厥的李鈞,用目光制止了蠢蠢欲動的鄒四九。
“扭扭捏捏,拖泥帶水,輸不起也贏不了,拿不起又放不下,真他媽的可笑。”
幾乎被拆成廢鐵的馬王爺仰面癱倒在地上,一隻暗淡的紅眼中傳出不屑的罵聲。
“不甘心?”
張峰嶽昂首看着面前正在徐徐變淡的身影,輕聲開口。
“怎麼可能甘心?換做是你,你能甘心?”
老人問道:“再不甘心,你也已經死了,何必流連不去?”
張希極厲聲喝道:“那也要死個明白!”
“老夫早就說過了,序列就不該存在.”
“少拿這種話來糊弄我!”
張希極表情變得猙獰,怒道:“無論是天下分武,還是三教爭雄,本天師與你張峰嶽之間最多算有陣營之爭,從沒有任何半點私人仇怨!甚至在道序新舊一戰中,還讓你們儒序白白撿了天大的便宜,坐穩了三教頭把交椅。到現在你居然還用這種話來敷衍我?”
“哎”
張峰嶽重重嘆了口氣,眼中泛起的無奈就像是早已經將一句話重複了千次萬次,卻依舊不被人所理解接受。甚至還要被當成搪塞的藉口和欺騙的謊言。
“你是不是已經找到了晉升序一的儀軌要求?對,一定是如此。”
張希極猛地恍然,如同洞穿了張峰嶽隱藏心底的秘密,臉上露出一抹興奮和癲狂。
“所以在新派道序‘四山一宮’內鬥正烈的時候,你纔會選擇冷眼旁觀,從始至終沒有插手,目的就是爲了誤導我,讓我以爲自己沒有被發現,從而展開伱的佈局。”
“張崇誠、張崇源、良公明、浮黎、葛峰火你早就看透了這些人心裡想要什麼,又在懼怕什麼。所以你與其浪費精力逐一拔除他們,倒不如索性等我親手將他們全部剷除。”
“如此一來,你就可以等到所有新派傳承盡歸龍虎之後,再將龍虎山一網打盡,好踩着我的屍體登上神位?對不對?!”
張希極的話音一聲高過一聲,最後竟銳利如刀,刺得人耳膜生疼。
連串激烈的質問被袁明妃聽在耳中,頓時眉頭微皺,眼底流轉着眸光意味難明。
鄒四九的臉色也在此刻變得有些難看,一頭凌亂的頭髮,從髮梢位置開始悄然變紅。
“六十載草蛇灰線,一甲子佈局謀算。三十年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張峰嶽,你足夠陰險,也確實足夠歹毒!”
自忖看透真相的張希極埋頭髮出幾聲自嘲的苦笑,看似已經得到了釋懷,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失敗。
可那一身怨憎恨意卻分明沒有半點疏解的跡象,在下一刻變得更加洶涌濃烈。
“可本天師看你現在這副苟延殘喘的模樣,怕是一樣沒有成功破序吧?”
張希極猛然擡頭,眼中盡是嘲諷和譏笑。
“如此一番殫精竭慮,嘔心瀝血誆騙世人,甚至不惜害死自己的學生和門徒,到頭來卻依舊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張峰嶽,你足夠可恨,也確實足夠可憐。”
張希極放聲大笑:“這條路本天師是讓開了,那又如何?你一樣也沒有機會繼續往下走。遲早都得是黃土一捧,白骨一具!”
可出乎道人預料,面對如此嘲弄和挑釁,老人的臉上卻依舊沒有半點怒色。
張峰嶽把一截衣袖抓在手中,仔細拂乾淨身旁殘破石階上堆積的灰塵,看着張希極輕聲開口:“你是馬上就要遠行的靈魂,我是黃土埋了半截身體的將死之人,不用這樣爭鋒相對,坐下來聊吧。”
“還在裝模做樣,日復一日頂着一張虛僞的面具,你是真不嫌累啊。好,本天師倒要看看你還能有什麼話說!”
張希極冷哼一聲,虛幻的身影如同一縷清風落在老人身旁。
這片荒涼的廢墟之間,一截殘破不堪的屋檐下,儒道兩序的源頭之人並肩而坐。
身爲佛序源頭的袁明妃站在遠處遙看着這一幕,心中沒來由多了一絲難言的感慨。
昔日輝煌的三教,此刻卻如同頭頂這片黑沉沉的天幕,即將被一道從遠山肩頭躍起的天光乍破。
“張希極,在你看來,老夫樁樁件件都是爲了一己私慾。可老夫問你,我爲什麼一定是要爲己?”
“不爲己,還能爲了誰?”
張希極嗤笑一聲,語氣戲謔:“難不成是爲了天下蒼生?”
“是啊,就爲了天下蒼生。”
張峰嶽輕輕點頭,神情異常鄭重。
“你們儒序套上了這張爲民的皮,終其一生都拔不下來,連你也是如此,從老到少個頂個都是僞君子。”
張希極肩頭不動,頭顱卻豁然右轉,直勾勾的盯着老人,眼底竟露出了一絲慌亂。
“張峰嶽,如果你是爲了破入序一而殺我,我死的心服口服。但是到現在你還拿這種話來騙我,有必要嗎?”
“老夫沒有騙你,我的身上從始至終也只有這一層皮。”
老人緩緩問道:“這個答案很難接受?”
“本天師一生爲己而爭,你現在卻告訴我,我居然是因爲那羣螻蟻凡人而死,如此荒謬的理由,你讓我怎麼接受?”張希極獰聲道。
張峰嶽喃喃自語:“或許確實是很荒謬,所以謹勳他纔會到死也不願意去懂。”
“如果你當真決心要絕天地通,爲什麼當年不去阻止黃粱建成?”
“我曾以爲可以依靠黃粱夢境改變世道現狀,夢中能夠得償所願,那現世就不會欲壑難平。”
張峰嶽眼中露出淡淡的迷惘:“可惜,我錯了。”
“那你爲什麼要庇護衰敗的法序?還給他們一成權限建成黃粱律境?”
“我曾以爲可以依靠律法匡正扭曲的人心,約束從序者的言行,可我也錯了。”
“那你爲什麼留着這座潰爛生瘡的王朝?甚至給他朱彝焰鞍前馬後當了十三年的帝師?”
“我曾以爲可以依靠皇權重整河山,消弭序列爭鬥,各序各司其職,共謀發展。可惜,我還是錯了。”一番對話,是在回答生死仇敵的逼問,也像是在說給身後的劉謹勳,以及遠處的袁明妃等人聽。
可卻更像是在說給老人在自己說給自己聽。
說給曾經身爲新東林書院山長,意氣風發寫下‘大儒序’的張峰嶽聽。
說給曾經身爲大明帝國首輔,以一己之力威壓天下的張峰嶽聽。
也是說給如今衆叛親離,黃土掩身,卻掩不住滿手鮮血的張峰嶽聽。
八千里路雲和月,老人腳下從不是康莊大道,一帆風順。
而是步履維艱,踉蹌前行。
“這也是錯,那也是錯。這麼多條路,你居然全都看錯了。”
張希極冷笑道:原來你張峰嶽的‘數藝’也不過如此!”
“哪裡來什麼數藝,只不過是做錯的事情太多。”
“沒想到連你張峰嶽也會迷茫?倒真是稀罕啊。”
張希極冷笑不止,口中話鋒陡轉:“可在我的眼中,分明看到是你如何一步步磨礪鋒芒,直到今天終於把刀架在了我們的脖子上!”
“你不阻攔黃粱建成,是因爲如果沒有黃粱出現,那新派道序不會因此崛起,就不會有人挑頭拉開天下分武的序幕。也不會有老派覆滅,更沒有佛門自絕!”
“你出手庇護法序,是因爲如果律法崩潰,法序死絕,那你就少了把足以威懾各家門閥的利刃。”
“你沒有覆滅大明王朝,是因爲如果王朝徹底崩塌,儒序就將失去賴以晉序的依仗。而且一旦亂世爆發,縱橫序將是一個難以解決的麻煩,而且那些衰敗的序列也有再次死灰復燃的可能。”
“張峰嶽,你說你自己只有一張皮,可爲什麼我始終看不清你到底是人是鬼?”
道人一字一句依舊鋒利,咄咄逼人。
可不知從何時開始,他身上的那股強烈到如同實質般的怨憎戾氣,已經緩緩消弭散去。
“也可能在我這種鬼的眼睛裡,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活着的人。”
張希極驀然笑了起來,“而且我也不願意有人活着,否則跟他們比起來,我豈不是太過齷蹉不堪?”
轟!
話音剛落,遠端突然有轟鳴巨響傳來。
飽經肆虐的大地似乎再也支持不住身上的建築,一座屋宇的殘骸轟然倒下。
碎石飛濺,如同想要報仇雪恨般,直直朝着張希極射來。
儘管此刻只是一道孤魂,但道人依舊下意識擡手去抓,可一枚小小的碎石卻徑直穿透了他的手掌,沒有受到任何阻擋。
明白自身孱弱的神念已經連一個石子都擋不住,張希極的神情不由變得更加黯然。
就在他閉眼準備接受這番羞辱之際,身旁卻伸來一隻乾枯的手掌,擋在他的面前。
啪.
石子落地,聲音微不可聞。
可張希極的目光卻怔怔看着眼前劃過的一滴猩紅血點,久久挪不開眼。
原來你已經衰敗到這種程度了嗎
張希極悵然若失的嘆了口氣,心底最後一絲怨恨也在此刻徹底煙消雲散。
“該走了”
人聲呢喃,將要隨風飄遠。
“等一下。”
“嗯?”
只剩下淡淡虛影的張希極一臉錯愕看來。
就見老人眼皮一翻,沒好氣道:“老夫耐着性子跟你這頭冤魂絮叨這麼久,被你罵的滿臉唾沫,你現在發泄完了怨氣,就想這麼白白的走了?”
這般滿身世俗人味兒的張峰嶽,道人雖然也是滿頭白髮,卻還是第一次見到。
“哈哈哈哈,張峰嶽,本天師真是看不懂你啊。”
“不用你懂,把你合道的三成黃粱權限拿出來就行。”
看着朝自己攤開手掌討要的老人,張希極不禁一笑,“原來你這個老頭是想要本天師的仙班席位啊?不過那可是我轉世重修的根基,憑什麼給你?”
“現在詹舜就在黃粱幽海里面等着你,你手中已經沒有了道序狂信護身,只要敢回去,下場就是變成他麾下的黃粱鬼,難道你張希極願意去當他東皇宮的九君之一?”
“有何不可?”
張希極面無表情道:“你斷了我的前路,詹舜斷了我的後路,既然橫豎都是死,爲什麼便宜你不能便宜他?讓他拿到權限掙脫束縛,說不定可以殺了李鈞,這局面豈不是更精彩?”
“龍虎山如今雖然沒了,但信奉道門的人還有很多。”
“張峰嶽,如果你要拿這些來威脅本天師,那你可就又錯了。”
“老夫不是威脅你,只是想勸你。”
老人緩緩道:“敬過的每一柱香,磕過的每一個頭,那都是你張希極應該還的人情。就算是你此生只爲己,臨走之際爲什麼不能做點好事?”
“給了詹舜,讓他換了日月,他們還可能在得道長生的美夢中逍遙一世,難道不算好事?”
張希極反脣相譏:“可要是給了你,這天地間沒了序列,磕頭還有神仙會聽?”
“沒有神仙聽,但他們依舊還是人。可要換了天地,他們就連人都不算了。”
“那與本天師有什麼關係?”
張希極冷哼一聲,眼角的餘光卻突然掃到了腳邊一處已經乾涸的血痕,恍然大悟。
“張峰嶽,原來你還在算計本天師。罷了,這點虛假的玩意兒就賞給你了。”
道人豁然起身,轉頭看着老人笑道:“老頭,你別來的太慢,貧道可還沒罵夠你啊!”
話音落下,張希極的身影如同一片螢火炸開,煙消雲散。
啪噠
一塊拇指大小的銅印落在地上,不偏不倚,恰好就蓋住了那滴暗紅色的血跡。
“扭扭捏捏,拖泥帶水,輸不起也贏不了,拿不起又放不下,.”
張峰嶽重複着馬王爺剛纔說過的話,搖頭失笑。
“你啊,不過一尊假神仙,卻是個真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