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善財還沒說完,剛剛講到精彩的部分。馬猴子急急忙忙的打斷楊善財老人,怒氣洶洶地罵道:“小鬼子,哪來的狗孃養的小鬼子,也不嚐嚐我馬爺的拳頭是不是吃素的!”說完,啪咚一下站起來,擺一副武松打虎,磨拳擦掌的架勢。
我沒好氣的拍拍他肩膀說:“對對,馬爺的拳頭是吃葷的。丫的難道你沒聽出那些日本兵不是正常的活人嗎?你兩招三腳貓的武當派功夫也只能捂襠了,不夠打一鍋的,到時候走在黃泉路上也沒弄明白自己是怎麼死的!”
馬猴子青蛙般鼓起的大嘴癟下去,驚恐地說:“不會是骷髏成了精吧?我聽老人們講骷髏成精是吃人的。”又轉身望着楊善財問道:“然後呢?後來怎麼樣了?你現在不還是好好的嗎?”
楊善財搖搖頭,擡起腦袋仰望夜空,此時零散的星星正猶如棋子般分佈在巨大的黑色夜幕之中,昏黃的光線落在他的臉上,忽明忽暗。楊善敗回憶起塵封的往事,嘆了一口氣,接着說道:“哎,後來……”
這時,牛棚外突然徑直走進一個模糊的人影。
我趕緊臉色一變,裝出憤怒的表情,朝楊善財大吼:“楊老頭,看看你也七老八十了,咋還跟光屁股蛋的孩子似的。毛主席教導我們廣大人民羣衆要相信科學,萬能的毛主席引導我們,科學就是一切。”
馬猴子說:“當然,你搞封建迷信,就是反對毛主席,反革命!我們要破四舊,立四新!打到牛蛇鬼神!科學技術是多麼無比的崇高,我們要懷着一腔熱血,懷着火熾的熱愛之心爲科學獻身!科學萬歲!”馬猴子淚眼婆娑,把自己感動的夠嗆,一通串口說完,臉紅脖子粗,上氣不接下氣。
門口人影已經走到我們旁邊。馬猴子堆笑蹭上前,給其遞一顆煙,又拿出火柴屁顛屁顛的點燃,故作高興地說道:“隊長,哪陣微風,颶風,龍捲風風把您老人家給吹來了?”
隊長是組織上發派下來的“大人物”,管理村中大大小小的事物,順便監督我們。隊長五十多歲,常年戴頂油光發亮的小黑帽,鼻子和上嘴脣之間長一小撮鬍子,滿臉粉面油光,又胖又矮。他笑着說:“倆龜娃子,擱這整啥呢?”
我說:“報告隊長,我們是祖國嬌豔豔的新生代花朵,我們是祖國的未來,不能叫龜娃子!應該叫……”頓時,我有些緊張,竟一時語塞,不知道說啥。
隊長又呵呵地笑了,也不說話。我說:“我們正在教育楊善財改過自新,重新做人,傳播科學文化知識,破除封建迷信,堅決擁護毛主席。”
楊善財老人一直默不作聲,低頭一語不發。靜靜地撥弄雙手,用積滿污垢的黃指甲剔除開裂手縫裡的泥巴。
我抱歉的看着他,卻不得不又昧着良心繼續說道:“破四舊,搞科學。楊善財,放心組織慈悲無量,善良仁厚,肯定能原諒你所犯下的過錯。我會早日向組織爭取讓你返鄉出牛棚,過上紅紅火火的新生活。”
隊長饒有興趣的看着,時不時吮吸一口香菸,吐出濃濃的煙霧,再發狠聞一聞,嗅一嗅,彷彿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抽的舒坦,嘖嘖,不錯。”
楊善財眼中閃過一抹落寞,好像失去了什麼寶貴的物品,呶着嘴巴細聲細語的說話,完全沒有了剛纔講故事時的神采飛揚,他淡淡地說:“哦,一切聽組織上的安排。”
隊長招手示意我和馬猴子,說:“組織上說推倒封建迷信的大山,大搞革命,你們去不去?當然,組織上是很民主的,所以我來徵求你倆的意見,你們沒問題吧?”
哪能不去啊,不去就是反革命!我心中暗想,早就問候他家祖輩十八代了。
那時是一個如火如荼的黑暗時代,我曾親眼見過道士、和尚、老闆、流氓、無所事事的人被紅衛兵義正言辭的活活打殘疾,甚至死亡。
之前, 村裡有個農民買回一尊毛主席的雕像,放在客廳日日夜夜膜拜。後來,不小心摔碎,鄰居向紅衛兵舉發,當天被帶走了。據知情人說,農民隔天在縣城槍斃。罪名是反革命,反毛主席!
這些足以種種說明社會的黑暗。
此時,我和馬猴子異口同聲說道:“堅決擁護毛主席英明神武的決定。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大搞革命。前輩戰士拋頭顱,打下江山,我們也要撒盡熱血。”
隊長點點頭,說:“如今是和平年代,不過現在四處鬧饑荒,田地不夠,組織上要開耕良田土地,這可是一次大展宏圖,發揮才能的勞動機會,你們參不參加!”
“參加!”
“亂墳崗那裡雜草叢生,想必土地肥沃,先從亂墳崗開始。明天,你倆的工作就是幫助大夥挖墳掘墓,清出一片空地,來年種糧食。”生產隊長說:“有沒有信心!”
我和馬猴子打起了馬虎眼,這亂墳崗埋葬的都是各種各樣死屍,誰家有夭折的小孩,身體不全的屍體全部一股腦埋在亂墳崗。大多數死於非命,怨氣沖天。雖然我們生在戰火平息之際,長在社會主義偉大光環之下,但要讓我們去挖棺材,卻不得不害怕。
不過那時年少輕狂、無知的性子,豪氣沖天地說道:“人多力量大,怕前怕後不是好同志!大搞革命,全心全意爲人民服務!”
楊善財驚悚的說:“要不得,要不得……亂墳崗陰煞重,風水差,怕是有殭屍啊!”如同聽到了什麼聳人聽聞的話,像只瞎躥的老鼠來回跺步。
隊長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一腳把他踹倒在地,吐了口濃痰,說:“老不死的傢伙,敢跟我宣傳封建迷信,有鬼殺鬼,佛擋滅佛。”
我和馬猴子趕緊把隊長拉開,退出牛棚,一個勁地勸他消氣,拍馬屁,說奉承話。隊長聽了很受用,誇我們好小夥子。
出門的恍惚間,我看見楊善財老人好像一具黝黑的乾屍,身體消瘦枯老,臉上鐫刻佈滿深深的皺紋,猶如農田裡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壩梗。
出牛棚時,一股不安突然涌出心頭,寒冷的夜風吹的我打顫,彷彿耳邊一直有人在說:“殭屍……殭屍……”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