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年間,王仙客和彩萍到宣陽坊裡找無雙,和單獨來時大不一樣。這一回他來時是在六月的下午,他騎了一匹名種的大宛馬,背後還跟了一隊車輛。那匹馬有駱駝那麼大的個頭,四肢粗壯,蹄子上都長了毛,腦袋像個大號水桶,恐怕有一噸重,黑得像從煤窯裡鑽出來的一樣,而且又是一匹種馬。那馬的**完全露在外面,大得讓人都要不好意思了。王仙客騎在上面,經過什麼牌坊、過街樓等等地方,就得貓腰,否則就要到牌坊上去了。在他身後,跟了好幾輛騾車,車轅上掌鞭子的童僕一個個細皮嫩肉,要是食人部落的人見了,一定會口水直流。他就這樣進到坊裡來,徑直去找王安老爹,拿出一份文書,說他已經買下了坊中央的空院子,要在此落戶。老爹見了王仙客這份排場,早就被鎮住了,連忙說歡迎。王仙客還告訴他說,無雙已經找到了,就在後面的車上。說完了這些話,他就驅車前往那個空院子,請同來的一位官員啓了封條,然後叫僕人們進去清理兔子屎。那時候院子裡屋檐下的兔糞已經堆得像小山一樣啦。等到院子打掃乾淨並且搭上了涼棚,王仙客就從馬上下來,走到一輛騾車前,從裡面接下一個女人來。她長了一頭綠頭髮,綠眉毛,身上穿了黑皮子的超短裙,怪模怪樣。王仙客說:無雙,到家了。旁邊看熱鬧的諸君子聽了,幾乎要跳起來:無雙?她怎麼會是無雙!那麼老遠地瞥了一眼,就覺得不像。
傍晚時分,王仙客和那個女人在涼棚裡吃了晚飯,又一塊出來散步,她挽着王仙客手臂,走起路來扭着屁股。這一回大街上亮,鋪子裡黑,大家都看清楚了。那女人穿着一件摩洛哥皮的短上衣和短裙子(這種式樣的衣服長安城裡也有出產,但是皮子硝得不好,看上去像碎玻璃,走起來格支格支,下風處還能聞見可怕的惡臭;不像摩洛哥皮無味無光輕軟),上衣是對襟的,無領無袖,兩襟之間有四寸的距離,全靠細皮條拴住。這樣**的裡側和腹部的中央都露出來了。衣服裡面有一道金鍊子拴了一個祖母綠墜子,遮住了肚臍。這個墜子可是有點面熟。超短裙的下襬在膝蓋上三寸的地方。這種式樣是長安街上拉客的妓女興起來的,好處是內急時不用急着找女廁所,兩腿一岔就可以當街撒尿;但是現在名門閨秀也有穿的了。腳下穿了一雙檀木跟的高跟涼鞋。這種鞋的好處是萬一遇上了色狼,可以脫下來抵擋一陣,做後跟的檀木塊打到頭上,可以把腦子打出來。
這個自稱無雙的女人走過每家店鋪門口,都要站下來,轉過身來,用雙手勾住王仙客的脖子和他接吻。這件事我們知道底細,知道那個被叫作無雙的女人是彩萍。但是宣陽坊裡的各位君子不知道,更不知道她當過妓女,當街和男人接吻對她來說,就像當街撒尿一樣自然,所以大家見了這種景象都覺得很刺眼。宣陽坊坊裡的各位君子,到了酉陽坊也有常和妓女接吻的,就是沒幹過也見過,一點也不覺得彆扭;但是在宣陽坊裡見到了大公雞在街上踩蛋,都要把它們攆到背靜的地方去。這是因爲這裡是宣陽坊,看了受刺激。當然,王仙客刺激了大家,也不是沒有代價。回到家裡一照鏡子,發現嘴脣都腫了。他的嘴脣沒有經過鍛鍊,和彩萍的不一樣。
王仙客第二次到宣陽坊找無雙,他知道宣陽坊是恨人有笑人無的地方。就拿我來說罷,前不久出了一本書,拿去給朋友看。他說,你就寫這種東西?多沒勁哪。我看你越來越墮落了。但是前不久之前,他還對我說:王二,老見你寫東西,怎麼也沒見你發呀?有什麼稿子給我罷,我認識出版社的人。那時候我就覺得到了宣陽坊裡了。王仙客現在闊了,但是卻沒人恨他。因爲他太闊,恨起來恐怕要把自己氣死了,只能找個軟一點的來恨恨。假如我著作等身,就要得諾貝爾文學獎,也就沒人來恨我。
王安老爹說過,世界上的人除了我們就是奸黨。這是從政治上講。從經濟上講就是另一樣。在經濟上給我錢的全是自己人,管我要錢的全是奸黨。經濟上的事情往往是複雜的,比方說,大街上的個體戶。他們以爲我們給他送錢去,是他們的自己人。但是我們總覺得他們要錢太多,純粹是奸黨。王仙客第二次到宣陽坊時,腰纏萬貫,派頭很大,所以大家都把他當個自己人看。越是把他當自己人,就越覺得那個綠毛的娘們準不是真無雙。但是那些老闆又對下列問題感到困惑不解:既然無雙不存在,我們怎麼能說她是不是真無雙?假如她是真無雙,怎麼一聽見王仙客對那個綠毛妖怪說“無雙,咱們回家去吧”所有的人就一齊起雞皮疙瘩?
有關老爹這個人,我們還有一點要補充的地方。一般來說,他對錢什麼的並不在意,保持了公務人員那種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崇高氣節;但是他也會看人的來頭。假如沒有這點眼力價兒,他也活不到七十多歲了。
王仙客搬到宣陽坊之後,房上的兔子就少了。這是因爲他帶了一對鷂子來。那兩隻食肉猛禽整天在天上飛,腳上還帶了鷹哨,嗚嗚地發出風吹夜壺口的聲音。我們知道鷂子這種東西喜歡兔子,見到了一定要把他們殺死。如果當時不餓,就帶回家去,掛在樹上風乾,就像南方的農民兄弟喜歡把自制的香腸掛在自家門前,既是藝術品又是食物一樣。這種捕獵的心理不是出於仇恨,而是出於施虐的愛心,但是它們這樣幹,兔子就很不幸了。它們在房頂上,很暴露,又沒有躲藏的地方,於是一隻只的被逮走了。王仙客的院子裡有一棵枯死的棗樹,很快就被鷂子掛得琳琅滿目,很好看,也很悲慘。那些兔子死了之後,都蹬直了後腿,把短尾巴掛在身後,咧開了三瓣嘴,哭喪着臉,保持瞭如泣如訴的架式。王仙客每見到這棵樹吊的兔子,就覺得在夢裡見過的兔子也在其中,並且在對他說:你把我們放上房幹嘛呀。他覺得心裡很難過,就叫一個僕人拿了竹竿守在樹下,見到鷂子往樹上掛兔子,就把它挑下來。於是鷂子就更努力地去抓兔子,每次能抓到一手推車。那些兔子堆到車上被推出王仙客家後院時,就像一堆廢羊毛一樣。
王仙客想起了住在牢房裡的魚玄機,覺得她就是一隻房頂上的兔子。這個女人不知爲了什麼(這一點很不重要),覺得自己應該受到國法制裁,就自願住進了牢房,在那裡被拷打和姦污,就像跳上了房一樣,想下也下不來了。所幸的是,她很快就要在長安街頭伏法,也就是說,她在房頂上的日子不會太長了。因爲有了這樣一點把握,所以她在牢裡很能忍耐,對於牢頭禁子的種種幫助教育也很想得開。因爲她這樣識大體,所以到她上刑場的前一天,獄官就去問她:魚犯玄機,明天就要伏法了,你還有什麼要求嗎?我們可以儘量滿足你。魚玄機就說,報告大叔,我很滿足,沒有什麼要求了。獄官就說,既然沒話可講,就把嚼子給你戴上。那個皮嚼子很髒,上面滿是牙印,並且男犯女犯都用一個嚼子,浸滿了唾液,發出惡臭來,魚玄機對它充滿了敬畏之心。所以她就說,報告大叔,我有一個要求。
據我所知,在牢房裡有些話不能靠簡單語言來表達,而是要通過一定的中介。比方說,要犯人出牢房,就要使用驢雞巴棒。僅僅說,魚玄機,出來放風啦!這不意味着你可以出來。如果你質然出來,就會捱上幾驢雞巴棒。只有牢頭說,快出來,不出來打了啊!這纔可以出來。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有關出來的信息是用驢雞巴棒來傳遞,不管是準你出來,還是不准你出來。這和一切有關說話的信息都要通過嚼子來傳遞一樣,讓你說話時不說話,就會被戴上嚼子;不讓你說話你說話,也要被戴上嚼子。李先生57年當了右派,他說,逼你說話和不准你說話都叫“鳴放”。可憐他搞了一輩子語言學並且以語言天才自居,卻沒弄明白什麼鳴放是說,什麼鳴放是不說。像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就不一一列舉了。總之魚玄機對獄官說:大叔,我這一輩子都很好看,希望死時也別太難看。獄官聽了一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真的嗎?原來你這一輩子都很好看!”然後就轉身走掉了。一路走一路拿手裡的驢雞巴棒敲着木柵欄。鄰號的犯人說:小魚,不好了!明早上準是先割了你鼻子,再送你上法場!但是事情沒有那麼壞。獄官出去找了一幫收費最貴的劊子手,來和她接洽怎麼才能死得好看。這件事用我表哥的話來說,就是辨證法的絕妙例子:不管什麼事,你以爲它會怎樣,它就偏不怎樣。所以你最好不要以爲。但是也有其它的解釋:魚玄機很有錢,活着歸她個人所有,死了國家要沒收。幹嘛不趁她活着賺她一筆。
據說監獄裡的獄官和劊子手訂有協定,前者給後者介紹了生意,大家五五分成。大家都知道魚玄機是大財主,想賺她一筆。這一點和大家對王仙客的看法是一樣的。僅從他的車馬來看,就知道他闊極了。比方說那匹馬罷,誰都沒見過那麼大的馬。其實那馬本來是拉車的重挽馬,騎起來不相宜:那麼高,摔下來準是終身殘廢。本來他可以找一匹優秀的跑馬騎了去,但是他的顧問說不可以。我們已經說過,王仙客已經和黑社會攪在一起了,所以給他出主意的有好幾個流竄大江南北的老騙子。那些人說,宣陽坊那些土豹子,一輩子見過幾個錢?你就是騎阿拉伯名種獵馬去給他看,他也不認識,反而以爲你的馬腿細,是餓的。所以一定要騎個大傢伙去。假如你要哄一隻老母狗,千萬別給它戴赤金耳環(它會咬你一口),而是要拉一泡屎給它吃;這兩件事雖然聽起來不搭界,但是道理是一樣的。所以有人建議他騎大象或是犀牛去(以黑社會的能量,不難從皇苑裡借出這類動物來),但是王仙客沒有騎過這兩種動物,不敢騎。最後騎了一匹某親王的種馬,因爲當時已是盛夏,母馬都發過情了,所以可以一騎多半年不着急還。因爲是專門配種的馬,所以那匹馬的那玩藝大得可怕,**就像黑甲御林軍戴的頭盔,而睾丸比長安城裡的老娼婦下垂的奶還要大。至於車,那倒是自己置的。但也只是樣子好看,上面是黃楊雕花的車廂,神氣得要命。下面要緊的車輪、軸、架子等等,全是草雞毛,經常送去修。這說明王仙客雖然很有錢,但是沒有他擺得那麼闊,還要在小處省儉。就是這樣,他也已拿出了全部的積蓄。假如這一次還是找不到無雙,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王仙客進了這個院子,發現裡面空空如也。窗戶紙全破了,門窗上的油漆全剝落了,房子裡的東西全都沒有了。只剩下正房裡孤伶伶一把太師椅。
這件傢俱雖然孤單,但是寓意深遠。這是因爲別的傢俱都可以搬走,安放在其它地方,只有它不能安放在其它地方。當時的人相信,一家之主的坐位,放到別的地方就會鬧鬼。
晚上王仙客在家裡,點起了所有的燈。現在他住進了正房,坐在正對着門口的太師椅上。太師椅並不舒服,坐在裡面就像坐進了硬木盒子;就像這間房子不舒服一樣。這間房子是他舅舅過去住的——真是奇怪,直到今天才想起自己有個舅舅來。除了舅舅,他還有個頭髮稀疏、虛胖慘白的舅媽,過去常在這房子裡進進出出,嘴裡說些不酸不涼的話,都是諷刺他的。比方說:這麼個大男人,跑到長安來,不圖個功名進取,算個什麼東西?再比如:成天和我女兒泡,癩蛤蟆也想吃逃陟肉嗎?我女兒也不能嫁給武大郎。這些話聽了半明白不明白,依稀想到了大男人、癩蛤蟆是說他,但是武大郎這個名字卻從來沒聽說過。王仙客怎麼也想不到再過幾百年有個宋朝,宋朝有個宋江,宋江手下有個武二郎,武二郎的哥哥叫武大郎,他被自己的老婆毒死了。因爲聽不懂這句話,所以這話對他也起不到嚇阻作用。王仙客的舅媽是個女奸黨,她以爲王仙客是白丁一個,把女兒嫁給他要吃大虧,這也是奸黨的見識。無雙卻不是奸黨,她知道王仙客智能無匹,乃是當世的千里駒,所以一心要嫁給他。唯一讓她猶豫的是他的傢伙太大,恐怕吃不消。一想到這件事,她就要咬指頭。一咬指頭就會把好容易留起的指甲咬壞。所以就在她手指上抹了些黃連水。這是大家閨秀家教的一部分:既可以防止咬手指,又可以防止吃飯時嘬手指。除此之外,還不能吃飽飯,要勒細腰,說話不準露牙齒,每次要參加上流社會的party。無雙說,這些party完全是受罪,既不能打呵欠,也不能伸懶腰,連放屁都不可以。從party上回來,無雙就脫掉緊身衣,只穿一件兜肚,跑到王仙客屋裡說:表哥,我實在受不了啦。你快把我娶走罷!
王仙客坐在太師椅上,想起了好多事和好多人。他甚至想起了無雙家裡的老司閽。那個老頭子長得酷似王安老爹,也是一隻眼睛,瘦乾乾的模樣。這個老頭子很會省,或者說,一錢如命。據說他有了錢就去買印花布,用藍布包好了掛在房樑上,掛得門房裡連天花板都不見了,卻捨不得錢去逛窯子,躲在門房裡打手銃,被人撞見了好幾回。無雙的母親要把他攆走,但是老攆不成。他好像有點背景。還有無雙的奶媽,長得像座大山。經常到廚房要來兩個用過的面口袋,坐在前院裡給自己縫乳罩,一個盛五十斤面的口袋只夠一邊。她老想勾搭後面的大師傅。那個大師傅紅白案皆能,戴一個鐵腳近視鏡,頭頂禿光光。還有一個老是醉熏熏的車伕,還有個姨娘,是老爺的小老婆,每天傍晚時都要在院子裡高叫一聲:彩萍!到廚房給我打點熱水來,我要洗屁股!
王仙客坐到這個椅子上時,感到很累。因爲他花了兩年的工夫,才找到了這個空院子,而要找的人卻越來越多了。原先只有一個無雙,後來多了一個魚玄機,現在卻是整整的一大家人。再找下去還不知要冒出來多少。想找到一個人已經很不容易,何況是一大羣。但是他別無選擇,只有找下去。這是因爲王仙客是個哲學家,知道這句名言:運動就是一切,目的是沒有的。所以尋找就是一切,而找的是誰卻無關緊要。
王仙客坐在這個椅子上,什麼都想起來了。因爲這個椅子是這所房子的中心,那些人都爲它而存在。其實到宣陽坊以前,王仙客記得其中的每個人,但是宣陽坊裡的人說,他們不存在,所以就淡忘了。但是坐在這個椅子上,就會對此堅信不移,因爲椅子在這裡。
王仙客坐上了這個椅子就浮想聯翩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因爲這椅子也是他的座位。以下是一些背景材料,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在唐朝,人們認爲舅甥關係的重要性,不下於親子關係。所以假如一個人沒有兒子的話,外甥就是他的繼承人。王仙客的舅舅就沒有兒子。同時在唐朝,一個男人要是有表妹的話,就一定要娶她當老婆。只有沒有表妹才能娶別人。就是因爲王仙客既有表妹,又有舅舅,所以他已經在山東老家被掃地出門。假如他找不到無雙,他就沒地方可去了。在這座宅子裡,王仙客和他舅舅都是一家之主。但是他就是想不起他舅舅來。彩萍告訴他說,那是個黑胖子,面孔很粗糙,成天寡言少語的。她還說了很多細節,但是王仙客一點也不記得了。這就是說,所有的人是爲了椅子上的人而存在,但是椅子上的人反而不存在。這就叫辯證法罷。
爲了來找無雙,彩萍把頭髮染綠,但是當時的染髮技術不過關,上午染的發,到了下午就有返黑的傾向;晚上睡一覺,枕頭染得像灑上了苦膽一樣。而且那種染料會被吸收到體內,以致她的血都變綠了,整個兒像一隻吃飽綠葉的槐蠶。王仙客和她做過了愛,連陰莖都會變得像臨發芽的綠皮土豆。而且她還會出綠色的汗,這時候雪白的皮膚就會呈現出一片屍斑似的顏色。而且她眼睛裡的世界正在變藍,這是因爲她的眼睛已經變成綠色的了。如果拿來一條雪白的手絹朝上呵一口氣,手絹也會變成淡綠。這個綠熒熒的彩萍按照王仙客的囑託,從家裡出去,到侯老闆的店裡買一支眉筆。挑來挑去,眉筆都是黑的。彩萍就挑起眉毛來說:大叔,這顏色不對呀。有綠色的嗎?侯老闆說,小娘子真會開玩笑。哪有人用綠眉筆。彩萍瞪起眼來說,這怎麼叫開玩笑!都是黑眉筆,綠眉毛的人怎麼辦?侯老闆說,這就是搬槓了,哪有人長綠眉毛。彩萍就喝道:呲牙鬼,你睜開眼睛看看,老孃長着什麼顏色的眉毛?侯老闆聽了這話,好像捱了兜心一拳。想要把這個來歷不明的綠毛妖精臭罵一頓,又好像被什麼人掐住了喉嚨。直等到彩萍走出了店堂,他才追到門口去,大叫道:臭婊子,你不要美!我知道你是誰!早晚要你的好看!
彩萍對王仙客說過,侯老闆脾氣雖然壞,但卻是個好人。好人都是心直口快。侯老闆罵過,我知道你是誰,早晚要你的好看,就回到櫃檯後坐下了。這時他對自己罵過的話將信將疑起來:到底他知不知道這綠毛婊子是誰,早晚會怎樣要她的好看等等,都成了問題。順嘴說出來的話,似乎不是全無憑據,但是他實在想不起憑據在哪裡。彩萍在侯老闆店裡搗亂的事就是這樣的。
從侯老闆家出來,彩萍又進了羅老闆的店。羅老闆的店裡除了綢緞,還賣婦女衛生用品。彩萍一進去就高聲喊道:老羅,要兩打最好的江西藤紙紙巾,可不能是臭男人摸過的。羅老闆說,小姐,紙巾我們有,保證是乾淨的。彩萍說,乾淨?乾淨你娘個腿!你的事我都知道。你姐夫是國子監的採辦,經常到你店裡買紙張,拿回去發給那些臭書生當草稿紙。然後你再到他們手裡半價買回來,來來回回的賺錢。現在你又想把它賣給我墊那個地方。你知道是哪兒嗎?不知道?告訴你,你想舔都不能讓你舔。羅老闆聽了頭上見汗,連忙說,小姐,積點口德罷。我有剛從江西辦回來的紙,保證乾淨的。價錢貴一點。彩萍說,少廢話,賣給別人什麼價,賣給我也什麼價,不然我就給你搗亂。羅老闆也不敢再說別的了。她夾着這兩捆紙揚長而去,把羅老闆氣得目瞪口呆,順嘴就溜出一句來:官宦人家的小姐,怎麼就少了這兩個錢?
這兩句話出了口,羅老闆忽然心裡一亂:我怎麼就認定了她是官宦人家小姐呢?要知道,現在人心不古,世道澆漓,什麼人都有。想到這裡,他又覺得剛纔那句話是個絕大的錯誤。但是自己爲什麼會犯這樣的錯誤,卻還是個謎。而他說出這句話時,彩萍還沒走出店門。她應聲把裙子的後襬一撩,把屁股往後面一撅。我的媽,露出的不光是雪白的大腿和屁股。這娘們根本就沒穿內褲!彩萍對王仙客說過,整個宣陽坊裡,就數羅老闆心理陰暗,看見了女人的屁股就像兜心捱了一拳。假如漂亮的女孩子都不穿衣服,羅老闆這樣的人就會全部死光了。
從羅老闆那裡出來,彩萍又遇上了王安老爹。她對王安說,老爹,我扶你一把行嗎?我要提提鞋。說着就按住了老爹的肩頭,彎下腰去了。她對老爹說,這種高跟鞋真難穿,一隻腳站不住。可是老爹沒聽見。他正順着彩萍的領口往裡看,看到了一隻**的全部和另一隻的大部。但是按老爹的話說,不叫**,叫作奶子。老爹告訴別人說,那娘們的奶子真大。老爹還說,這娘們不要臉,裡面連個奶兜兜都沒戴。提完了鞋彩萍直起腰來說,老爹呀,你兄弟上哪兒去了?老爹摸不着頭腦說:小娘子,認錯人了罷?咱們是初會呀。彩萍就格格地笑,說道:老爹,你老糊塗了。自己雙胞胎兄弟都忘了。王定!原來給我們看大門!
老爹聽了這些話,二二忽忽的覺得自己是有個兄弟,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在空院子裡看過大門。好像是叫王定。老爹眯起眼來,右手打個涼棚後仰着身子打量彩萍,遲疑着說:請問姑娘您是——彩萍大笑道:王仙客沒跟你說?我是無雙呀!王定老爹給我家看十幾年大門了,也算老東老夥的啦。見到他讓他來罷,別老躲着啦。聽了這些話,老爹發起傻來。彩萍趁勢又說了一些鬼話:您老的兄弟可有點不爭氣,一點不像你。在我家門房裡打手銃,居然呲到了紋帳上。老爹聽了大怒道:閉嘴!你是誰,我們會查出來的!告訴你,詐騙可是犯罪!犯到了衙門裡,老粗的大棍子打你屁股!但是彩萍已經揚長去了。
彩萍告訴王仙客說,宣陽坊裡,王安最傻,但是他又最自以爲是。他的記性就像個篩子,對自己不利的事情都會漏過去。
後來彩萍又到孫老闆店裡去,要王仙客放在那裡的望遠鏡。孫老闆好像得了甲亢(甲狀腺功能亢進),兩個眼珠子全凸出來了;以前不是這樣的。這是因爲他一有了空,就上樓去看那個望遠鏡,但是那個鏡子在光學上有點毛病,所以引着眼珠子往外長。據我所知,波斯人的幾何光學不行。這門學問只有西方人想得出來,東方人都不行。比方說,咱們中國人裡的朱子老前輩。他老人家格物致知,趴到井口往下看,看到了黑糊糊的一團。黑糊糊的一團裡又有白森森的一小團。他就說,陰中有陽,此太極之象也。其實白森森的一團是井口的影子。只要再把脖子伸長一點,就能看見白森森的一團裡,又有黑糊糊的一小團。那可不是陽中又有陰了,而是您自家的頭。頭是六陽會首,說成陰是不對的。就這麼稀裡糊塗,怎能
畫出光路圖。孫老闆也覺得鏡子有問題,幾次拆了修理,越弄越模糊。就像童謠裡唱得那樣,西瓜皮擦屁股,越擦越粘糊。他就沒王仙客聰明,王仙客看完鏡子,就用手掌把眼珠子往回按,所以眼睛不往外凸。彩萍對孫老闆說,她要把王仙客落在這裡的望遠鏡拿回去。孫老闆大驚道:這東西王相公送給我了呀!彩萍就說,放屁。你又不是他舅子,這麼好的東西他爲什麼要給你?告訴你,呆會兒老老實實把鏡子送到我們家,別讓老孃再跑腿。要不然老孃就告你開黑店!說完了她就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孫老闆就把望遠鏡送回王仙客家去了。這是因爲他真的害怕彩萍去告他開黑店。按照大唐的律法,開黑店是最重的罪,要用絞車吊起來放進油鍋裡炸。但是大唐朝開黑店的最多了,誰也不怕被劫的告他們,這是因爲開黑店的雖然要炸死,但是油錢要由苦主出,公家沒這筆開支。除了油錢,還有柴火錢、絞車錢、鐵鍋錢等等,但是最多的開銷還是油錢。要是沒有一千斤上好的小磨香油,衙門根本就不接案子。其實到了炸時,鍋裡一滴油都沒有,油全被衙門裡的人和劊子手分了;只有一口燒得通紅的鍋,把人放到鍋裡幹爆,爆得像餅鐺上的蛐蛐,跳跳蹦蹦的。所以一般人不肯告人開黑店,一半是出不起錢,一半是覺得出了錢不值。假如被人劫在黑店裡,死了就算了,沒死下回注意也就是了。開黑店的也很注意,不劫太有錢的人,以免他們生了氣,出上萬把塊錢來幹爆你。孫老闆雖然並未開黑店,但是也怕彩萍告他開黑店。因爲你只要肯出一萬塊,不管告誰開黑店,都是一告一準。衙門裡的老爺問這種案子,就一句話:你不開黑店,人家會出一萬塊來炸你嗎?這件事說到頭就是一句話,王仙客太有錢了,叫人害怕。
孫老闆到了王仙客家門前,對看門的小夥子說,勞駕給管家通告一聲,我來送王相公落在我們那裡的望遠鏡。那小子直翻白眼,說:你放在這兒就得了。怎麼,看不起我?孫老闆連忙說:不不,我哪敢。只是這是件貴重東西,要勞管家寫個收據。那小子就說,我給你看看去。誰知人家肯不肯見你。但是他進去了不一會,王仙客居然跑出來了,嘴裡叫道:孫老闆,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有日子沒見了。快進來。他還喝斥看門的,說道:這麼重的東西,你就讓客人抱着?一點規矩也不懂!
孫老闆把望遠鏡給了看門的,就和王仙客到院子裡去了。據他後來說,王仙客人非常好,走到每個門前,必定停下來,伸手道:孫兄請。孫老闆也一伸手道:相公請。王仙客就說,好,那我前面帶路了。這是我們國家待客的風俗,非常之好。因爲假如讓客人自己走,沒準他會走進了女廁所;要是裡面正好有人,就更不好了。王仙客把孫老闆讓進了客廳,叫僕人泡茶,然後說道:我落了那麼一件小物件,您替我想着,今天又跑這麼老遠送了來,真不好意思呀。孫老闆說道:應該的,應該的。誰知就在這當兒,裡間屋響起了一個極刺耳的聲音,道:他沒那麼好心!是我管他要的!隨着這聲動靜,那個自稱無雙的綠毛妖精、大騙子、臭婊子、千人騎萬人壓的東西就出來了。
後來孫老闆和宣陽坊裡諸君子在一起時,就這樣稱呼彩萍。我們在文化革命裡也用這種口吻稱呼人,比方說大叛徒、大工賊、大黑手、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某某;或是文化革命的旗手、偉大某某的親密戰友、我們敬愛的某某同志;說起來一點也不繞口,比單說某某還快。但是他們說彩萍時,不知她是彩萍,就沒了名字,用“東西”代之。孫老闆後來說到的和王仙客談話情形是這樣子的:他剛和王仙客說了兩句話,那臭婊子就跑了出來,那模樣真叫難看。這回她不穿皮裙子了,也沒染綠頭髮,穿上了黃緞子的短褲短褂,腳下穿塌拉板兒,這個樣子很像一個人——但是像誰就想不起來了。這個不要臉的東西說,老王,你這麼擡舉他幹嘛?王仙客就說:不可對貴客無禮!你幹你的事去罷。但是彩萍卻說:我不走,聽聽你們說什麼。後來宣陽坊裡諸君子談到此事,就說:沒作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她要是沒作壞事,幹嘛連別人說什麼都這麼關心?
王仙客和孫老闆的談話裡,有很重大的內容。他說到自己有個舅舅,姓劉叫作劉天德。還有個表妹叫無雙。舅舅沒有兒子,他就是繼承人。無雙沒有別的表哥,當然是要嫁給他了。所以好幾年前,舅舅把自己萬貫家財的一半交給了他,讓他到外地發展(當然,這不是對長安和朝廷沒有信心,而是多了個心眼。前者是不愛國,後者是機智,這兩點無論如何要分清)。這些年他在山東發了財,回來向舅舅報帳,並且迎娶無雙,誰知不知爲了什麼,也許是於路招惹了鬼魅,也許是發了高燒,等等;竟得了失心瘋,糊里糊塗的,把舅舅住哪裡都忘了。所以就在宣陽坊裡鬧了很多笑話。宣陽坊諸君子聽了這些話,雙挑大指道:王相公真信人也!發了大財不忘舊事,難得難得!連老爹都說他是我們的人,不是奸黨了。
老爹還說,王相公剛來時,見他油頭粉面,來路不明,說了他一些話,你們可別告訴他呀。現在知道了他有這麼多美德,知道他是自己人,這種話就再不能說了。像這種見到別人了得,就把他拉到自己一邊的事,我們現在也幹。比方說那個成吉思汗,我們說他是中國人,其實鬼才知道他是哪國人,反正不是中國人,因爲他專殺中國人。他再努把力,就會把你我的祖宗也殺了。倘若如此,少了那些代代相傳的**和卵子,我們就會一齊化爲烏有;除非咱們想出了辦法,可以從土坑裡拱出來。
孫老闆還說,王仙客講這些話時,那個女人就在一邊插嘴道:表哥!咱們家的事情,告訴這傢伙幹嘛?王仙客就解釋道:無雙,你不曉得。爲了找你,我和坊里人鬧了多少誤會。現在不說說清楚行嗎?當時那個女人就坐在椅背上,搔首弄姿,要王仙客親親她。親嘴時當然就不能講話了。那個女人又說,表哥,咱們補課罷。王仙客就紅起臉來說:胡說,補什麼課?她又說:怎麼,才說的話就忘了?要不是兵亂,咱倆五年前就該結婚了。就算每天干一回罷,誤了一千多回。所以你得加班加點。補不回來死了多虧呀。王仙客說,豈有此理,當着貴客說這種話。孫老闆聽了不是話頭,就告辭了。
孫老闆還說,後來王仙客送他出來,告訴他說:這位無雙,是他從酉陽坊裡找來的。原來亂兵入城那一年,舅舅一家就全失散了。表妹淪落風塵,吃了不少苦頭,現在變得言語粗俗,言語冒犯就要請孫老闆多多擔待了。不管怎麼說,他這身富貴全是從舅舅那兒來。所以不管無雙多賴皮,他也只能好好愛她。這兩天正爲搬家的事鬧矛盾,所以無雙正在找茬打架。鬧過一這陣就好了。孫老闆說,這是怎麼回事呢?王仙客說,是這樣的:我知道宣陽坊裡這座宅子空着,打聽了價錢不貴,這兒鄰居都是好人;所以要搬來。她卻說,這兒人她都不認識,寧願住酉陽坊。孫兄,您替我想想,那是什麼地方——
孫老闆講到這裡,王安老爹一拍大腿說,別講了!這裡一個老大的破綻。這女人說,不認識這兒的人。可她怎麼說認識我們哪?沒說的,她是個騙子。老爹的獨眼裡放出光芒,手指頭直打哆嗦,像中了風一樣,嘴脣失去了控制,口水都流出來了。
當年老爹在衙門裡當差,每到要打人屁股時,就是這個模樣。捱打的人見他這個樣子,頓時就嚇得翻起白眼來。孫老闆恭維他一句說,您老人家到底是老公安,一聽就明白了。這個事該怎麼辦,還要請老爹拿主意。王安拿了個主意,大家一聽就皺眉頭。他說的是到衙門裡告她詐騙,把她捉去一頓板子,打不出屎來算她眼兒緊。孫老闆心說,沒這麼容易罷?羅老闆心說,動不動就打人屁股,層次太低了罷?但是這兩位都不說話,只有侯老闆說出來了:這不成。你憑什麼說她詐騙?就憑她認識你?要是這麼告,也不知會把誰捉去打板子,更不知會把誰的屎打出來。老爹一聽,頓時暴跳如雷:照你這麼說,就沒有王法,可以隨便騙人了?侯老闆聽了不高興,就說,我不和您搬槓,我回家了。侯老闆回家以後,孫老闆也走了。剩下兩個人,更想不出辦法來,只好也各回各家了。
以上這些情景,完全都在王仙客的意料之中。這是因爲在酉陽坊裡,彩萍給他講過很多事,其中就包括宣陽坊諸君子的爲人。有關孫老闆,她是這樣說的:這傢伙一錢如命。假如你在錢的事上得罪了他,他準要記你一輩子。唐朝沒有會計學,所有的帳本都是一踏糊塗。所以所有的帳,都是這麼記着的。
王仙客搬到宣陽坊半個月,房上的兔子已經非常少了。偶爾還能看見一隻,總是蹲在房頂上最高的地方一動不動,就像白天的貓頭鷹一樣。那些兔子的危險來自天上,但是它們老往地下看。王仙客覺得它們是在想,地下是多麼的安全,到處是可以躲藏的洞穴、樹棵子、草叢。我們都知道,兔子這種東西是不喜歡登高的,更不喜歡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但是這種不喜歡登高的動物卻到了高處,所以它們的心裡一定在想:這就是命運罷?
我表哥對我說,每個人一輩子必有一件事是他一生的主題。比方說王仙客罷,他一生的主題就是尋找無雙,因爲他活着時在尋找無雙,到死時還要說: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是爲尋找無雙而生的。我在鄉下時趕上了學大寨,聽老鄉說過:咱們活着就是爲了受這份罪。我替他們想了想,覺得也算符合事實。我們院有位老先生,老在公共廁所被人逮住。他告訴我說,他活着就是爲了搞同性戀。這些話的意思就是說,當他們沒出世時,就註定了要找無雙,受罪,當同性戀者。但是事情並不是那麼絕對。王仙客找不到無雙時,就會去調查魚玄機。老鄉們受完了罪,也回到熱炕頭上摟摟老婆。我們院裡的老先生也結了婚,有兩個孩子。這說明除了主題,還有副題。後來我問我表哥,什麼是他一生的主題,什麼是他的副題。他告訴我說:主題是考不上大學。他生出來就是爲了考不上大學。沒有副題。
魚玄機在臨終時罵起人來,這樣很不雅。但是假設有人用繩子勒你脖子,你會有何感觸呢?是什麼就說什麼,是一件需要極大勇氣的事;但是假定你生來就很乖,後來又當了模範犯人,你會說什麼呢?我們經常感到有一些話早該有人講出來,但始終不見有人講。我想,這大概是因爲少了一個合適的人去受三絞畢命之刑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