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笑聲從開始的雄渾到後來的氣息減弱,這乾瘦的老頭整個人也緩緩趨於寧靜。
老人彷彿此時才注意到站在一邊的葉蕪道和柳道茗,但有趣的是這老頭對葉蕪道到只是隨意撇了一眼,繼而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正仔細地打量着他剛作好畫作上的柳道茗身上。
“小女娃,你瞧出些什麼門道來了?”老頭蒼老而乾瘦的臉上散開淺淺的笑容,對柳道茗溫和道。
柳道茗這纔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輕輕縮了縮身子把玲瓏的身體躲在葉蕪道身邊,輕聲說:“看不出什麼來,我看不懂。”
老頭嘿嘿一樂,剛要說話,葉蕪道卻拉着柳道茗轉身就走。
這老頭是國手也罷,泰斗也好,總而言之和他是沒有一星半點關係的,既然他要看的東西看完了,那就沒有了留下來的理由。葉蕪道可不會幼稚到奢求這個老頭拿出基本武功秘籍什麼的告訴他根骨清奇適合拯救世界。
“唉,你們兩個年輕人別走啊,在這異國他鄉相遇便是緣,更何況你們這個門不進那個門不進,偏偏進了我的店門?這說明在這芸芸紅塵中我們還是有一段因果的嘛。”老人在玻璃櫃臺後伸出手招呼道。
葉蕪道轉過身,對老人道:“我們還很忙。”
“你們來這裡,也是來買東西的吧?”老人像是沒有聽見葉蕪道的託辭,自顧自道。
“你這裡有東西好賣?”葉蕪道環顧一週,故意做出驚訝神色道。
老人此時也意識到了自己所謂的店鋪看起來實在沒什麼樣子,尷尬地哈哈笑了一聲,指着自己剛畫好的畫,道:“我老頭子這一輩子喜歡的東西不過兩樣,一個是正宗的女兒紅,還有一個就是筆頭上的這麼點文墨,你們兩個娃子過來給我填詞,填的好了,這幅畫送給你們,填不好也沒關係,怎麼樣?”
聞言本想要拒絕的葉蕪道見到柳道茗臉上少有的躍躍欲試神色,轉瞬猶豫之後就答應了下來。
見到葉蕪道答應,最開心的還是原本就很期待的柳道茗,拉着葉蕪道的手重新回到那玻璃櫃前,揚起頭對老人說:“真的送給我們嗎?不能反悔哦!”
“這又不是什麼稀罕物件,當然不反悔。不過話可先說好了,要填的好才行。”老人笑嘻嘻地回答。
“這麼多要求,我們勞心勞力還勞神結果就拿回一副毫無神韻可言的破畫?”向來就不會在任何交易中吃虧的葉蕪道挑起眉頭不懷好意道。
“你這後生怎麼說話的?什麼叫做毫無神韻可言的破畫?你到是給我說出個一二三來!”老人聞言頓時來氣,將眼前的畫筆硯臺一推,不滿道。
柳道茗眨了眨眼睛,雖然對葉蕪道所謂的毫無神韻可言評價感覺也過分了一些但憑藉着對葉蕪道的信任她第一時間做出的反映不是質疑葉蕪道而是質疑自己的眼光,扭過頭來望着葉蕪道的她雖然沒有開口卻顯然也很想要知道葉蕪道爲什麼會這麼說。
“水墨講究三根性,便是聖人所言的道,理,性三者,然而在水墨的三根姓之中,最高境界便是知山樂水的圓覺之境。水墨最大的魅力便在於一葉知秋帶來的震撼,更加講究意境和內斂氣勢的水墨其實品鑑一幅畫的好壞不在於畫面,線條,顏色,年代,歷史,手法而在於作者的所要表達的意境是否在一張有限的紙張範圍內得到了完美的無限延伸。而將中國水墨系統美學化的則是荊浩這個整個中國水墨歷史都不能忘記的人,雖然我對於他“代去雜欲”的養德說不置可否,但不得不承認他所總結的“氣、韻、思、景、筆、墨”的六要說以及“筋、肉、骨、力”四勢說“神、妙、奇、巧”的四品說的確是承前啓後的一個總結和無法複製的偉大功勳,因爲他將最開始抽象的三根性圓覺之境以下給具體化了。”葉蕪道的笑容漸漸擴散開來,一隻手握着柳道茗的柔荑,另一隻手輕輕拿起了被老人放在一邊的畫筆,原本略微張揚的外露的氣息在握筆的那一刻便內斂起來,正如同一塊溫潤之玉,餘韻悠長。
柳道茗近乎花癡地看着身邊握着自己手的男人,如果說之前葉蕪道的浪子形象始終都只是讓她出於一種吸毒般的被吸引狀態,她自己是知道和葉蕪道的接觸很危險的,然而她卻沒有辦法剋制自己,那麼現在,她就是心甘情願地飛蛾撲火了,被迷得一塌糊塗的柳道茗望着那張魅力洋溢的側臉,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怎麼可以這麼帥?
“繼續說。”老人眯起眼睛,原本略顯得昏黃的老眼此時竟然精光閃爍。
“這幅畫,六要中有氣,有思,有景,有筆,有墨,卻唯缺最重要的韻。四勢有筋,有肉,有力,卻無骨。四品稱得上妙,奇,巧,卻算不得神。空具其形,卻無其韻,遺憾遺憾!”葉蕪道搖搖頭,之前還是隨意閒侃的話此時便是真心而言了,千萬不要懷疑葉蕪道在這方面的素養,要知道他家裡的老頭子所作的《清明上河圖》可是連故宮博物院的老院長都看不出真假來的神品,有這樣的老爹,會生出什麼樣的兒子自然可想而知。
“那在你看來,就沒救了?”老人不怒反喜,面露紅光看着葉蕪道道。
“有。”葉蕪道輕笑一聲,卻不管老頭,俯下身在柳道茗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柳道茗眼神驚訝,微微張開小嘴,而後用一隻青蔥般的指頭可愛地指着自己的鼻子,用充滿了驚訝和詢問的眼神望着葉蕪道。
嘴角上揚,微微點頭,葉蕪道將手中的筆交到柳道茗手中。
柳道茗猶豫一會,還在躊躇的她卻見到葉蕪道溫暖的眼神,心中的忐忑瞬間便淡去,衝葉蕪道燦爛一笑,點點頭。
柳道茗走到櫃檯前,將那副殘畫擺正在自己眼前,拿起毛筆凝於留白之上,懸而未下。
老人和葉蕪道都是內行人,從柳道茗握筆的姿勢便瞧得出來如果沒有從小到大的薰陶是決然沒有這樣標準和自然的握筆姿勢的,站在略後的位置看着柳道茗,葉蕪道笑容神秘。
老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笑嘻嘻的看起來似乎並不擔心柳道茗“毀”了他的畫。
“我要下筆了哦!”柳道茗吸了一口氣,像是說給這幅畫的主人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園林畫的留白處,一行娟秀好看的漂亮小楷字在柳道茗的筆下如同含苞待放的鮮花緩緩綻放。
“日日登樓,一日換一番春色,者似卷如流春日,誰道遲遲?一片野風吹草,草背白煙飛。頹牆左側,小桃放了,沒個人知。徘徊花下,分明記得,三五年時。是何人。挑將竹淚,黏上空枝。請試低頭,影兒憔悴浸春池。此間深處,是伊歸路,莫惹相思。”
一首詞所需的時間不長,但字韻卻極濃,更爲難能可貴的是字裡行間正行詞的意境和字體的娟妙都深深嵌入了這幅園林畫之中,兩者相輔相成,之前因爲勾芡的停留而產生的滯澀感竟然被悄然淡化了。
“好字,好詞!”老人驚歎道,先說好字,再說好詞,這個老人對柳道茗的欣賞幾乎到了驚豔的地步。
輕輕放下筆,卻像只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柳道茗剛要說話,卻被葉蕪道重新握住了手,轉過頭,望着葉蕪道的眼色,柳道茗彷彿忽然有了心有靈犀的能力一般讀懂了葉蕪道的意願,於是制止住了原本要說來這首詞是葉蕪道讓她寫下來的話。
“我們走。”葉蕪道笑道,拉着柳道茗離開,當然,臨走之前他沒有忘記拿走自己的戰利品。這一幅畫拿到國內任何一家拍賣行絕對能夠輕鬆破六位數,如果讓方月墨那藝術瘋子瞧見說不定還能借這幅畫狠狠地敲這傢伙一筆。當然,葉蕪道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賣掉它。
望着葉蕪道兩人的背影,那老頭也不出聲,只是深深點點頭,搖頭晃腦地轉身走進了內屋,口中喃喃唸叨有聲。
“老爺,小少爺真的長大了,我們這一把老骨頭,您當年埋下來的棋子也是該動一動了,否則這羣蠻夷還真的以爲小少爺無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