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裡靜悄悄的。
徐簡說完後,聖上很久都沒有開口,只垂着眼簾,一臉凝重。
真要細緻分析、一條條去評說得與失,聖上想,他其實有一連串的話可以勸徐簡。
又或者,更直接些,不讓去就是不讓去。
君命不可違。
可懷柔也好,強硬也罷,話到嘴邊,他還是嚥下去了。
因爲徐簡說的是“做夢都是裕門關”。
這樣的堅持,讓聖上恍惚間看到的是他自己的影子。
他追查定國寺的真相,追尋了十幾年。
這期間,沒有人跟他說過利弊輕重嗎?沒有人告訴過他線索太少、困難太多嗎?
太多人說過了。
而且,不用聽別人說,聖上自己的心底裡又何嘗不明白那些道理。
可他就是放不下。
當年選擇奪位、最根本的目的就是定國寺,他不想放棄,而只有當上皇帝,他才能夠把想轉化爲做。
年月變換,隨着時間推移,答案愈發難尋,聖上無奈過、着急過,偶爾也想過是不是一輩子都找不到真相了,可他卻從未放下過。
因爲他閉上眼、做夢都是在寶平鎮中擡起頭來,濃濃夜色中黑沉沉的高山,以及那唯一的光亮。
通紅的火光徹底印在了他的眼底。
正是因爲自己品味過,聽到徐簡這麼一說,聖上是真的“感同身受”。
徐莽在世時,很多次都向聖上誇讚過,說他養了一個好孫兒,說阿簡年輕、經驗不足,但假以時日,這個孩子能扛得住大順的邊關太平。
一般的君臣之間,臣子很少會這麼“自吹自擂”自家子弟,但徐莽直來直去慣了,聖上也知他秉性。
再者,聖上也是看着徐簡長大的。
早年前,聖上給李邵挑選伴讀時也曾屬意徐簡,被徐莽拒絕了。
用老國公爺的說話,阿簡就是個率軍打仗的好苗子,做伴讀會耽誤他習武。
聖上依言允了。
永嘉八年,西涼東進。
安西將軍府趙老將軍一家浴血奮戰到最後一刻,西涼人雖叩開裕門關口,卻也暫時無力東進。
徐莽率大軍出征,苦戰數月收復裕門,退敵千里。
初出茅廬的徐簡也用他的戰功向聖上證明,祖父的眼光沒有錯,教養也沒有白費。
大軍返京,徐簡依舊留守裕門。
直到永嘉十年徐莽病故,徐簡匆匆處理好祖父的身後事,開口又是“回裕門”去。
因爲兩軍依舊摩擦不斷。
聖上記得很清楚,他當初就不同意。
還是徐簡,在金鑾殿上“墨絰從戎,古來有之”,“金革之事不避”,說得慷慨激昂,說得御史們都感動不已、紛紛站在他一邊,替他請命再赴邊關。
就這個性子,這份堅持,說徐簡心中不牽掛裕門,聖上都不會信。
是啊。
徐簡打小習武唸書,就是爲了要鎮守邊關,這是他的初衷,人的初衷豈能隨隨便便放下呢?
腿傷斷了徐簡的夢,也曾涼了他的心,現如今腿傷日漸好轉,而裕門戰事再起,徐簡請纓亦是情理之中。
再多道理、再多利弊去勸說,且不說聖上自己這個“前人之鏡”沒有那麼厚的臉皮,他也清楚,說出什麼花樣來都沒有用的。
良久,聖上問了一句:“想好了?”
徐簡目光灼灼:“想好了。”
“你既如此堅持,”良久,聖上嘆了一聲,道,“朕不會阻攔你,但你自己說服寧安、說服皇太后。”
徐簡抿了下脣,眼中露出幾分笑意來:“郡主很明白臣的想法。”
聖上見此,鬱郁心神倏地散了些。
他想起了先帝曾經與他說過的話。
“各人有各人的命數。”
“當爹的都不可能讓兒子們都聽話,當皇帝就更不可能讓所有臣子都是一個聲音了。”
“哪怕是當個暴君都不行,臣子們不當着暴君的面說了,背後就一定會有另一個聲音。”
“爲君爲臣爲人,都是一樣。”
“自己想明白,自己接受結果。”
登基多年,聖上越來越能明白先帝話語中的道理了。
現在也是,既然徐簡與寧安能想明白,他這個當皇帝的,不用死死攔着。
反而,他該爲兩個晚輩之間的理解與和睦高興一下。
聖上道:“主帥是定北侯,你……”
論年齡資歷,徐簡任先鋒倒也合適,偏生腿傷始終是越不過去的困難,真讓徐簡快馬率兵先行、全速馳援裕門,聖上也不放心。
他想了想,道:“你任偏將,到裕門後如何用兵安排,你聽定北侯佈陣。”
回頭,他再把定北侯叫來叮囑幾句。
讓徐簡領軍守陣,既能展他抱負,發揮能力,也不似衝陣那般兇險。
定北侯也不是不知輕重的人,知道怎麼排兵最適合。
徐簡道:“臣會聽從大帥指揮,不會意氣用事。”
聖上點了點頭,末了又道:“朕以爲你會更想追查李渡。”
李渡這條尾巴是徐簡揪出來的。
半途而廢不是徐簡的性子。
“追查自是想追查,”徐簡答道,“臣前回與您討論過,以李渡與蘇議的交情,裕門那兒也可能是明修棧道,他們暗度陳倉、直指京師。
不是臣往自己臉上貼金,臣壞了李渡好幾次事了,他恨臣恨得牙癢癢的,臣若留在京城、繼續追查他的行蹤,他可能會給臣準備更多的障眼法。
而臣遠赴裕門,他說不定就伸出手腳來,被您抓住馬腳了。
因此,臣想,裕門戰況要緊,京城守備也不能疏忽,除了守備衙門外,中軍也該要加強戒備。”
聖上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朕讓安逸伯辦這事。”
今早在金鑾殿,聖上看出來了,老伯爺也不是沒有披掛上陣的心。
只是,定北侯請纓爲主帥,安逸伯再堅持爲副將,有姻親關係,兵權重責,不太合適。
因而安逸伯最終也就是爲家中幾個晚輩爭取了下歷練的機會,自己並不出戰。
既然老伯爺確定留駐京城,京師戒備交由他來,聖上也格外放心。徐簡又與聖上討論了幾句,從御書房中退了出來。
正與曹公公道別,徐簡擡頭一看,就見慈寧宮的內侍尋了過來。
“國公爺,”那內侍上前行了禮,“皇太后請您過去。”
曹公公一聽,笑道:“娘娘消息這麼靈通?”
“是郡主進宮來了,”內侍答道,“郡主說,國公爺心裡想着什麼,她一清二楚。”
曹公公更樂了。
慈寧宮。
林雲嫣到了有一刻鐘了。
狼煙起,裕門交戰,清早時候、京城裡到處都在議論戰事。
有人憂心忡忡,怕戰火影響生活;有人事不關己,畢竟天子腳下,裕門離這裡十萬八千里。
林雲嫣急急進宮,向皇太后說了徐簡恐要出征的事。
皇太后的臉色並不好看。
“哀家見你急切,還以爲你是想讓哀家勸他、讓聖上攔他,”皇太后嗔了林雲嫣一眼,“沒想到,你原來是來勸哀家讓他去的!”
林雲嫣乖順地笑了笑。
“那是打仗!”皇太后惱道,“旁的不說,你就看看德妃,從祖父父親兄弟、一大家子都戰死裕門關下。
你能放心?哀家反正不放心!
雲嫣,高風亮節的話誰都會說,哀家更會了,什麼自古忠義兩難全,什麼都是大順的好兒郎,一套一套說,從兵士到百姓說得人人涕淚。
今日換一個人來給自家男人請命,哀家不止不勸,還要誇她、讚許她、賞她一堆金銀財寶!
可雲嫣,今日是你啊!
哀家老了,哀家只盼着你能和丈夫平平安安、和和美美,而不是提心吊膽地牽掛他在戰場上傷沒傷、亡沒亡!
他真有個什麼,你是能放下他改嫁呢?還是就抱着牌位過一輩子了?
哀家最不想的是臨死之前、賞你的最後一樣東西是貞節牌坊,你明白嗎?”
林雲嫣依舊笑着,只是眼眶通紅通紅,眼中全是淚光。
“您疼愛我,我比誰都知道,”林雲嫣靠着皇太后,輕聲道,“我也不是沒有猶豫過,自從李渡潛逃、知他與蘇議有往來時,我就聽徐簡分析過邊關起戰事的可能了。
也是從那時候,我就想過,徐簡他應該會想要出征。
而這之後的好好壞壞,我一樣也考慮過了。”
說到這裡,林雲嫣頓了頓,壓低了聲音:“您與我說真心話,我也不跟您繞圈子。
什麼抱負、追求,那些一套一套的,我能一面哭一面跟您掏心窩說上半個多時辰,但真話是,我想活下去,我需要籌碼。
您曾經說過,您老了,您註定走在我們前面,您不想有一天我被爲難到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所以,我和徐簡都需要更多的功勳,更多的籌碼。”
皇太后的臉色刷的一白。
她當然記得自己是在什麼時候與雲嫣說過那樣的話。
雲嫣此刻再提,意圖明顯,直指李邵。
皇太后用力抓着林雲嫣的手:“哀家以爲,這幾個月間,你們互相之間關係緩和了許多。”
“也說不準哪天又崩了呢……”林雲嫣道,“所以,徐簡想出徵並不是迫切地想和西涼人拼個你死我活,他知道自己的狀況,儘量留關內調度,不會逞英雄。”
皇太后搖了搖頭:“刀劍無眼、軍情難料,打仗哪有周全一說?”
“我明白,”林雲嫣道,“但總得拼一把。”
皇太后長長嘆了一口氣。
事到如今,她倒不會說什麼“你們就不該幾次去招惹李邵”,在她看來,李邵烏七八糟的事情也真不少。
李邵若無半點改變,東山再起之時,天曉得又要惹來多少麻煩。
還有德榮那兒……
這些時日,皇太后又召見了德榮長公主幾次。
話裡話外的,德榮對聖上沒有什麼意見,更不至於昏了頭學李渡,但德榮很不喜歡李邵,這一點毋庸置疑。
偏聖上廢太子的背後,依舊存了再立之心。
這其中糾葛,最後會走向何處,皇太后也很是操心。
如此狀況之下,雲嫣和徐簡想要讓自身多些羽翼,亦是人之常情。
皇太后又是幾聲嘆。
說來,也是她老了。
她若更康健些,還能活二三十年,她何愁護不住雲嫣?
各種想法從心中過了一圈,皇太后擡聲喚人,讓去御書房請徐簡。
等待的過程中,皇太后又絮絮與林雲嫣說了許多貼己話,直到外頭通傳輔國公到了,才抹了一把微潤的眼眶。
徐簡入內,恭敬行禮。
林雲嫣擡眸看他,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大致也就曉得狀況了。
皇太后讓徐簡坐下,道:“雲嫣說,你一準是去御書房請纓了,是與不是?”
“是,”徐簡頷首,“也已經說服了聖上。”
皇太后無奈地笑了笑:“是啊,你除了一身武藝,嘴皮子也不差,當年那狀況都能說服所有人讓你回裕門,現在自然也能。
聖上都答應了,哀家也不一味唱反調。
哀家只是想讓你記住,當年你是孤家寡人,沒有成親,也不用顧及父母。
今日就不同了,輔國公府裡三個女人,都是你的親人。”
“是,”徐簡應道,“臣都記住了。”
“你去裕門後,京裡有哀家在,多餘的事不用你操心,”皇太后再三叮囑,“你只要做好你的事,早日退敵、早日返京,你活着回來就是最要緊的。”
徐簡起身,深深行了一禮。
皇太后笑了下,面容有些許疲憊。
她與徐簡道:“既要出征,要安排準備的事還有許多,你先去忙吧,讓雲嫣送你出去。”
徐簡告退,林雲嫣與他一道往外走。
邁出殿門時,徐簡回過身來扶了林雲嫣的手一把,之後也沒有放開,一直牽着。
出征的各種狀況、想法,這兩天他們兩人關起門來也商量了許多,此刻倒也沒有特別要說的,就這麼穿越院子,繞過影壁,走到慈寧宮外頭,才又依依不捨地放開。
林雲嫣衝徐簡彎了彎脣:“您過來之前,娘娘急壞了。”
“她最疼你,”徐簡說着,又道,“記得嗎?我原也跟你說過,這是我遇着的最好的開局了。”
他自己可以砸,但他不想讓林雲嫣也砸裡頭。
所以,他會謹慎更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