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總是有些婉約的韻味。那雨絲說是落不如說是掛、是飄、是繞無聲地撫摸在春草、綠樹、木樓磚牆上輕柔得如江南女子溫軟的眼波。暮色裡的醉仙居正給這嫋嫋的春雨籠罩着磚牆、門窗、檐頂連那褪了色的酒幌子上似乎都塗上了一層淡青的迷濛雨色。
“醉仙居”名字氣派其實不過是一間能坐上十來個人的小酒肆但佔了個好地方自燕子磯去建康必要從此經過。就是在這冷寂的黃昏店裡也還有幾個客人。店主人柳四嫂是個二十餘歲的標緻女子只是此刻她的臉上卻罩着一層比暮氣還濃的憂色。她就那麼斜倚在靠門檻的椅子上凝望着遠處青暗的江面泥塑般地一動不動。
從這裡可以看到遠處的燕子磯長江在暮雨中變成一線青色莽蒼蒼地直接遠天沿堤的老槐樹在雨絲中舒展着暗綠的枝條擋住了岸邊那點點閃爍的船火。
“這鳥天氣真惱人!”細雨中忽地傳來一聲呼喝。三個人擁着一把傘“吧嗒吧嗒”地躺着泥濘而來。先進屋的是個身子瘦長的道士叫道:“格老子的還好有個店鋪能落腳不然又給淋得淨溼!”聲若洪鐘驚得店內的幾個客人全都舉頭望過來。
跟在道士身後進來的是個面色白淨的書生一邊慢條斯理地收着傘一邊悠然笑道:“楊柳又如斯驛橋春雨時。這江南三月暮雨的滋味其實跟醉酒有相似的妙處!”話未說完最後進來的那人卻將一把摺扇合攏在他頭上輕輕一敲笑道:“既這麼妙你唐公子還是出去醉雨咱們在此醉酒!”這個人卻是個身子肥胖的白麪公子身着寶藍色對襟繡邊直裰寬袍大袖儀態瀟灑。不熱的天他手裡卻玩着一把檀木摺扇若不是肚子大了三圈兒臉胖了兩圈兒眼睛小了一圈兒倒真是個翩翩佳公子。
笑鬧之間三人已在當中一張大桌前坐下。柳四嫂便低眉冷眼地拎了壇酒過來擺在桌上又添了幾樣涼菜。那道士先仰頭飲了一碗酒讚道:“好酒!”胖公子瞧見這手腳麻利的老闆娘模樣標緻先自提氣收了收胖胖的肚子摺扇一搖挺瀟灑地笑道:“店家這酒不錯還有什麼拿手的好菜只管上來不必在乎多少銀子!”
“這幾個涼菜和酒全不收錢今日來的全都白吃白喝!”柳四嫂緊蹙着眉梢聲音空洞洞的“上好的菜卻沒了廚子昨晚已給辭了!”胖公子將摺扇一收一張哈哈笑道:“這可有趣了難道這位娘子要關門大吉?”那白面書生也道:“這個……無功不受祿小生可不好吃這不要錢的酒飯!”
一位縮在角落裡的瞎眼算卦老者這時從酒桌上直起了腰長嘆道:“四嫂真是爲了那王太尉的事?”柳四嫂的秀眉一抖道:“除了他還能有誰?咱們這醉仙居鋪面雖小卻常有來往客商歇腳買賣還算過得去。那王太尉明明看上了這地皮旺卻藉口要除妖鬼!哼哼什麼妖鬼這官府纔是……”她猛然閉口將下面的話語嚥了下去但這意思卻是再明白不過。
那道士皺着眉道:“王太尉哪個王太尉?”那書生哂到:“想必便是新到建康的都統制王權是個外強中乾之輩不厲兵秣馬卻一門心思地做買賣賺錢!”那胖公子收起摺扇在那書生頭上輕輕地一拍笑道:“你這小橘子有所不知了吧?咱大宋的官兒都好做買賣咱那位拜了太師的清河郡王張俊做‘中興四大將’時便曾經營太平樓酒樓更把賺的銀子統統做成一千兩一個的大銀球號稱‘沒奈何’!那打油詩聽過嗎?‘張家寨裡沒來由使他花腿擡石頭。二聖猶自救不得行在蓋起太平樓!’說的便是那張大帥手下的花腿軍卒在臨安給他蓋太平樓的逸事!”轉頭對柳四嫂又道:“這位都統制王權侵你這塊旺地想必也是要效法太師蓋座大酒樓賺些‘沒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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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離着大宋朝庭南渡早過了二十年當初號稱“中興四大將”的張俊、韓世忠、劉光世和岳飛已盡皆辭世。命最長的那位太師張俊就是這位胖公子說的清河郡王雖是去年才死但人們也早忘了。甚至岳飛灑在風波亭上的血也快給江南的怡紅快綠消弭無形。
這江南淡淡的風細細的雨沖淡了慷慨俠士的熱血消磨了激昂書生的壯志……即便是這建康二十多年前給金兵揮師血洗之地這時也已慣作風月、歌舞昇平了。
宋、金自紹興議和之後十多年不動刀兵只是自幾年前完顏亮篡位之後大金遷都燕京號爲中都厲兵秣馬虎視江南有見識的宋人不免惴惴下安。但秦檜操控趙宋江山十數載積威遍滿江南更在御史臺六察司下設格天社以八千鐵衛勘察四方朝野間無人膽敢言戰。百姓能做的也只是苟延殘喘杯酒言歡之時提起朝廷之事也不免戰戰兢兢。這胖公子笑言張太師貪財的“逸事”真可說是“直言無忌”了。
柳四嫂白淨的臉上騰起一抹憤怒的紅色道:“王權說了我若不讓出這醉仙居來今晚他便派人來拆這店鋪!”她的聲音突然間有些哽咽了“拆吧!他們敢拆我便死在這裡!我那漢子去了兩個月了丁點兒音訊沒有留下我孤苦伶仃的一個人活着沒味兒!”
那算命瞎子常來柳四嫂這兒混酒喝聽後顫聲道:“怎地柳四哥還沒消息?難道……”柳四嫂張口想說什麼卻終究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那晚他去追那妖鬼便一直未歸。王太尉今夜若是真敢欺上門來我就一把火燒了這店鋪說什麼也不能讓這鋪面落在旁人手裡!他走之前王太尉便差人來過一次卻給他一口回絕了。我家官人說過的話我……我都會聽的他說過店鋪不能讓給官府那便是不能讓!”
衆人聽她語音幽幽的柔弱卻透着一股別樣的堅韌均是一愣。寂靜之中忽聽有人幽幽地嘆了口氣卻是靠窗坐着的一個青衫漢子。這漢子在屋內還頂着一張斗笠全然看不清相貌但這一聲嘆息卻帶着說不出得孤悽痛楚。
這時忽聽得屋外傳來一陣人喊馬嘶跟着一道陰森森的笑聲透簾鑽入道:“柳四嫂大雨的天你這店鋪倒還是買賣興隆啊!”
屋裡的客人一驚之際掛在門口的那道擋風遮雨的竹簾被幾抹凌厲的刀光一卷霍地四分五裂一股潮溼的雨意隨風直蕩了進來。門外來的卻是一隊官兵當中那乘馬的綠袍軍官呵呵冷笑道:“建康府在此公辦不相干的人走開!”有兩三個酒客本就心驚膽戰見了這羣官兵的跋扈模樣哪敢言語全貼着店門溜溜地跑開了。
那軍官飛身下馬在兩個兵卒簇擁下大步走入屋內進屋後大咧咧地扯過一把椅子坐了。醉仙居店鋪不大還有四五個兵卒只得在店外候着。那軍官目光一掃眼見客人已散去不少幽暗的屋內只有身前的桌子上還坐着個肥胖公子、白面書生和一個瘦高道士角落裡的桌上有個黑袍漢子旁若無人地自斟自飲靠窗那桌上還趴着個頭戴斗笠的漢子似已酩酊大醉。那軍官冷冷一笑把目光鎖在了那算卦的身上道:“劉瞎子你也在這兒?”
那算卦的劉瞎子臉一抖顫聲道:“碰巧過來跟四嫂討杯熱酒喝!這便走!”那葛大人笑道:“也不必忙少時老子還得讓你摸摸骨推推命他***這兩天老子眼眶直跳都是讓那妖鬼給弄的!”然後扭頭瞟向柳四嫂聲音倏地一冷“柳四嫂這地界出了鬼物官家自然要管上一管這店鋪你讓還是不讓?”
“葛大人”柳四嫂瞥一眼那軍官依舊冷着臉坐在那裡“外子沒到這店鋪讓不得!”聲音雖低卻硬得像刀。
“你那漢子柳四?”葛大人冷笑一聲霍地扭頭叫道“給我擡進來吧!”門外兩個兵卒應聲擡着一扇門板進來上面赫然躺着一具屍身一塊破草蓆蓋着頭臉依稀只見血跡斑斑。
天色早暗下來了店裡只點着幾個時稱爲“省油燈”的夾瓷盞那燈火幽幽地映得門口忽明忽暗。柳四嫂顫着身上前揭開那席子怔了怔忽然喉嚨裡嗚咽了一聲便暈了過去。那胖公子一驚走過去在她鼻下人中處一點柳四嫂纔回過神來“四哥……”她的聲音撕心扯肺衆人都覺心底一慘。嘶號聲中柳四嫂猛地自懷中摸出一把刀便向那葛大人撲去卻給兩個兵卒擡手攔住。
“潑婦失心瘋了嗎?竟要謀害朝廷命官!”葛大人見她勢若瘋虎也不禁退了一步怒道“你當是本官殺了你家漢子嗎?好好瞧瞧他的傷口那豈是人弄出來的?”那白面書生這時緩步踏上拱手道:“四嫂節哀瞧這傷口當非人力所傷!”他聲音不大卻帶着一股鎮定人心之力柳四嫂不覺停了掙扎。那道士叫道:“這人雙眼都沒了半邊臉孔爛了嘿嘿胸口一個大洞敢情是心給摘去了……”胖公子忍不住揚起摺扇向臉上一遮叫道:“別說啦!叫你這臭道士說得人渾身冷!”扭頭對那書生道“小橘子你認定這不是人做的?”那書生的目光在屍身上下仔細搜索着搖頭道:“天下哪有這等喪心病狂的人?”說完緩緩扳過柳四哥的屍身卻又吸了一口冷氣“頸後裂痕啊!脊骨全碎骨髓竟被吸了去!”
店裡衆人一凜。劉瞎子忍不住叫道:“妖鬼這必是那鬼物下的毒手。聽說近日那五通廟底鑽出來個鬼物帶着一隻怪鳥和一隻猿精勾人的魂、吸人的血……”他喊聲悽惶嘶啞衆人聽了全覺渾身冷。
“四哥……”柳四嫂嗚咽一聲渾身軟便栽倒在地上。那葛大人得勝似的掃了她一眼冷笑道:“這時知道怕了吧?適才你妨礙公務謀害本官這店鋪你是騰也得騰不騰也得騰啦!來人將這潑婦給我拿了!”
“美人莫哭讓官爺們帶你去樂上一樂!”兩個兵卒邪邪地笑着便向柳四嫂撲來。那書生雙眉一皺叫道:“慢來慢來……”話未說完店中人影一閃忽聞那兩個兵卒“哎喲”、“媽呀”兩聲大叫身子如稻草一般地飛出了店門——原來是那一直悶頭飲酒的黑袍漢子陡然出手將這兩個兵卒拋了出去。
“你……你這廝是誰?”那葛大人眼見他這兩下連抓連拋手法利落不由得一驚忽然覺得自己這麼顫聲相問未免顯得底氣不足立時大喝一聲“膽大包天要造反嗎?”反手在硬木桌上一抓指力到處登時抓得桌角裂下一塊碎木。那黑衣漢子冷冷地瞥了一眼他那鷹爪似的手爪道:“在下明教春華堂副堂主陳金見過葛大人。嘿嘿‘洞金指’葛文淵在江湖上也是好響的名頭卻怎地幹起這欺壓寡婦的事來?”葛文淵聽得眼前這漢子竟是明教“四平八穩、四堂八舵”之春華堂的副堂主不由得心底微寒道:“怎麼陳堂主要管這個閒事?”
陳金沉聲道:“實不相瞞二十年前賊人鐘相、楊幺盤踞鼎州造反後來驚動岳飛嶽少保奉旨討伐我明教也曾出手相助……”當年鐘相曾以巫術謀反被剿殺但其能征慣戰的部將楊幺率餘部再起數年之間屢挫官軍直到後來岳飛親來才平定其患。這其間明教林逸煙、卓藏鋒兩教主出力不少這也是江湖上人人盡知的舊事了。葛文淵一愣不知陳金爲何提起這陳年舊事。此時岳飛早已含冤而死秦檜權威正盛但陳金身爲明教弟子提起岳飛仍是恭恭敬敬地稱爲“嶽少保”。
卻聽陳金又道:“當時嶽少保征討湖賊楊幺之時卻有一股餘孽懾於嶽帥威名聞風先逃沿水路一直逃到建康。那時嶽少保分身乏術便請我明教代爲出手。那股湖賊屢敗於我明教之手便龜縮於棲霞五通廟中。後來終於被官軍剿殺於廟底地宮內。”衆人再次聽到五通廟的名字想起劉瞎子剛喊的在這廟底鑽出妖鬼之事心中全是一凜。
陳金冷森森的目光在衆人臉上一掃最終卻落在柳四嫂的身上緩緩地道:“自那時起我明教春華堂便駐紮於此柳四哥……便是我春華堂的好漢!”柳四嫂“啊”了一聲顫聲道:“這……這個他卻從未跟我說起過!”陳金緩緩點頭道:“那妖鬼盤踞五通廟柳四哥心下起疑早已暗中稟報本舵也是咱們一時大意竟折了四哥!”葛文淵稀疏的眉毛抖了兩抖才叫道:“好啊原來柳四竟敢勾結明教你們……你們要待加何?”雖然聲色俱厲但在明教大名之下終究怯了幾分。
陳金緩緩道:“葛大老爺這妖鬼既然傷了我明教子弟我明教自然不能袖手旁觀。四嫂是本教遺孀這醉仙居的事情還請大人高擡貴手!”言辭雖然客套但語氣卻是冰冷至極。
明教威名早著教主“洞庭煙橫”林逸煙非但是“四雄雄八修”中的大宗師更以橫行無忌、手段陰狠著稱江湖。葛文淵實在不願與這等江湖大教爲敵但這時騎虎難下只得硬着頭皮道:“我這可是奉王太尉軍令行事嘿嘿公務在身卻也難以通融。”說話之間手掌已握緊了腰刀。
陳金踏上一步亢聲道:“回去告訴你那王太尉咱們明教不願多生事端他也不要多事!”探掌在葛文淵的桌角斜斜一削一塊桌木應手而落。那書生瞧他這出手舉重若輕桌角被他這一掌“斬”後平如刀削忍不住高聲叫道:“拔劍濟困不亦快哉!”那胖子也笑道:“好玩好玩偷錢的遇到了劫道的真是好玩!”只那道士滿面冷笑一副不以爲然的神色。
葛文淵眼見他這隨手一削比適才自己那氣勢洶洶的鷹爪手不知強了多少倍又給陳金那銳電般的眼神一逼不由得退了一步便在這進退不得之時忽聽屋外有人一聲冷笑道:“哼哼明教就了不起了嗎?”大笑聲中兩道人影輕飄飄地掠進屋來卻是兩個身穿翠綠武官時服的漢子。屋外一直暮雨瀟瀟店門口還守着幾個軍卒但這兩人竟似毫無阻隔地飄然縱入。這一下先聲奪人店中的江湖豪客盡皆動容將目光全鎖在這兩個軍官的身上。
當先那黃臉短髭的中年軍官在陳金臉上掃了一眼轉頭朝身後那身材矮胖的軍官畢恭畢敬地笑道:“萬兄您瞧這世道魔教妖孽竟敢公然恫嚇朝廷命官!”那矮胖漢子笑吟吟地踏上一步道:“是嗎?咱這次還沒瞧見妖鬼先撞見妖孽倒也湊巧!”這矮子滿面含笑乍望上去似是個鄉間財主般貌不驚人但在屋中挺身一立登時現出一股山聳嶽峙般的凌人威勢。
陳金見這兩人氣勢逼人冷哼一聲正待言語“洞金指”葛文淵看清這兩人是格天社的打扮搶上前一步向那器宇不俗的矮子拱手道:“卑職葛文淵現在王太尉麾下效力見過大人請教大人尊姓大名!”
那矮子還未答話胖公子卻已大笑着迎了上去將摺扇在葛文淵的腦袋上一拍笑道:“連他都不認識!這位便是格天社的後起之秀‘萬峰獨秀’萬秀峰!”葛文淵頭上陡然被他拍了一下雖是不重心下卻也又驚又怒便要作但聽到“萬峰獨秀”萬秀峰這近年來格天社風頭最勁的名字仍不禁肝膽一縮心想:“傳聞萬秀峰乃是‘吳山鶴鳴’趙祥鶴的關門弟子怎地這般矮墩墩的模樣?”忙向萬秀峰作揖問候。
萬秀峰卻向胖公子笑道:“莫兄原來你也在這裡當真是再妙不過!”轉頭對葛文淵道“葛兄洞金指的功夫威震建康小弟早有耳聞!想必葛兄還不識得這位莫公子他便是丐幫莫幫主的公子鼎鼎大名的江南四公子之一人稱……這個‘四絕劍客’的莫愁莫公子!”
當時江湖中人將江南武林四位聲名最盛的少年高手並稱爲“江南四公子”分別是“書劍雙絕”虞允文、“不死鐵捕”陳鐵衣、雄獅堂方殘歌和這丐幫幫主之子莫愁。陳金聽得名頭響亮的莫愁竟是肥肥胖胖的一個人偏這“莫愁”的名字又女裡女氣不由啞然失笑。
葛文淵聽得眼前這滿臉嬉笑的胖公子竟是鼎鼎大名的丐幫幫主之子一口惡氣登時換作笑臉拱手道:“久聞江南四公子的大名‘四絕劍客’莫公子更是……”話沒說完那莫公子摺扇一揮“啪”地又敲在他腦門上笑道:“別聽老萬胡說什麼‘四絕劍客’我這‘四絕’說起來丟人——便是酒色財氣樣樣在行!”葛文淵素來自認武功不俗但莫公子這看似漫不經心的一拍.自己偏偏就躲閃不開這才知人家的武功纔是深藏不露。
莫愁卻忽然大叫一聲“啊哈”轉頭望向萬秀峰身後的那黃臉軍官道:“這位幾莫非是格天社青龍七宿中的‘血手太歲’孫列孫先生嗎?”那黃臉漢子面露得色拱手道:“在下這點微末伎倆不思竟能入得莫公子的法眼幸甚幸甚!”萬秀峰望向莫愁身後的那白面書生和高大道士笑道:“能跟莫愁公子在一處的這二位想來必非俗人了莫愁公子怎地不給咱們引薦引薦!”
“還是老萬有眼光!”莫愁摺扇一收拍着那道士肩頭道“這位道爺是本公子路上剛結識的朋友峨嵋派的一流高手餘觀海餘道長!”又指着那書生“這位是蜀中唐門的‘千手書生’唐晚菊蜀——我叫他小橘子在蜀中待得憋悶來尋我散心。”
“洞金指”葛文淵是駐紮本地的官軍跟蜀中唐門、峨嵋派這等江湖朋友見面自然只是皮裡陽秋地應付幾句。倒是萬秀峰極善應酬先向餘觀海連道“久仰”待聽得“‘千手書生’唐晚菊”之名時臉色微變拱手道:“莫不是十七歲便入了唐門枯榮觀的唐麼公子?”唐晚菊笑吟吟地一躬身道:“些許薄名何足掛齒倒讓萬先生見笑了。”
官場和江湖中人相見大多略存尷尬好在這丐幫莫愁是個江湖上跟誰都混得來的“見面熟”在中間插科打渾“洞金指”葛文淵更對萬秀峰兩人曲意迎奉一時小店裡面倒是熱熱鬧鬧。明教高手陳金眼見格天社陡然來了“萬峰獨秀”萬秀峰和“血手太歲”孫列兩大高手而那丐幫莫愁、峨嵋派的餘道人和那唐門高手唐晚菊也都是近年來聲名鵲起之輩不由心中暗自生疑:“格天社、丐幫、唐門和峨嵋派的人忽然也趕到燕子磯不知爲了何事?”
那幾人寒暄之間格天社“血手太歲”孫列卻冷冷向陳金望來森然道:“這位朋友咱們格天社專程來此便是要對付那妖鬼這店鋪官家收定了。”陳金眼見對方人多勢衆卻也凜然不懼踏上一步冷冷道:“格天社便了不起嗎?”這話說得寸步不讓正跟萬秀峰進屋前的那句“明教就了不起嗎”的話針鋒相對!話音未落小店之中陡然亮起四五道劍光卻是孫列大怒之下陡然出手。他綽號叫“血手太歲”那長劍劍身也是殷紅如血一片劍光皆作猩紅顏色直向陳金身上捲來。這一招出手事先毫無徵兆當真快得驚人。陳金低喝聲中身子飄然一轉屋內“噹噹”的銳響震人耳膜。
呼吸之間廠一把知刀滿廳劍光霍然消散兩個人各自退開兩步陳金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刀眼望孫列手中紅光閃爍的長劍冷笑道:“呵呵原來是崑崙派的高手!”唐晚菊和莫愁等人均知崑崙派威震西域掌門寧自隆號稱“寧折不彎”武功上頗有獨到之處但見這二人一攻一守招法利落竟毫不爲屋內擺設拘束忍不住齊聲喝彩。只有柳四嫂仍呆呆地趴在亡夫屍身之旁對眼前一切恍若未見。
孫列黃臉上紅光一閃叫道:“再來!”長劍乍抖一蓬血紅色劍光飛卷陳金前胸四五處大穴。這一招“了卻天下事”暗伏了七種變勢實乃他崑崙派的奪命殺招。他早聽過明教近年來出了一批少年子弟武功精強極是難纏是以一上來就要以絕殺求勝。哪知陳金不退反進短刀斜飛竟不管不顧地直刺孫列小腹。這招法看似兩敗俱傷卻是氣勢威猛後先至。莫愁、唐晚菊等人眼見陳金使出這等以命搏命的狠辣打法均是心下生寒。
“洞金指”葛文淵眼見陳金拼死搶攻身後空門大露忽地獰笑一聲腰刀出鞘舉步便向他背後砍去。唐晚菊叫道:“不好!”店內狹小他立在陳金對面要待出手攔擋卻已不及。
屋內驟然響起一聲冷笑斜刺裡黑黝黝的一個物事飛轉而來正擋在葛文淵的身前。卻是那靠窗坐着的青衫客猛地身子一轉連人帶椅旋風般轉個圈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了葛文淵和陳金之間。
這青衫客適才曾沉聲長嘆隨即便醉倒桌上誰也沒有留意過他。這時他那寬大斗笠仍未取下絲毫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這般默不作聲地忽然插入戰局更顯冷硬突兀。葛文淵見他這一轉奇詭無比心頭微凜之際青衫客已揚起手中筷子蟹爪般地夾住了他的刀身。
“這小子要以筷子夾住老子的刀當真活得不耐煩了!”葛文淵大怒之下刀上加力直向青衫客頸上抹去。青衫客身子微側筷子順勢一引這一刀便砍歪了。葛文淵身子搶得猛了給他這一引險些栽倒狂怒之下提氣大喝鋼刀疾收。青衫客的筷子上卻生出一股粘黏之力順勢送出依然牢牢夾住那刀身。
片刻之間葛文淵或斬或削刀勢迭變但刀鋒一近那青衫客身前便給他以巧勁引開。青衫客斗笠不摘端坐椅上單臂隨勢進退那雙筷子竟似黏在葛文淵刀上一般。小店之中的高手不少卻全未見過這等精妙的武功。孫列和陳金扭頭見了也是又驚又佩目瞪口呆之下竟忘了爭鬥。
萬秀峰眼見朝廷武官出醜冷哼聲中舉步踏上長長吸了口氣翻掌便擊了下來。他顧念自己身份不願上前夾攻青衫客一掌雖然勢道剛猛卻直直擊向葛文淵手中的鋼刀。那鐵掌平平擊在刀身之上立時有一道怒流般的勁力隨着鋼刀直送過來。青衫客的身子一震所坐的椅子竟也格格作響。青行衫客心中一凜:“好一招隔物傳功!這矮子倒不可小窺!”當機立斷驀地鬆開鋼刀竹筷青蛇吐信般地一點分別戳在葛文淵和萬秀峰的腕上。“噹啷”一聲葛文淵的鋼刀落在地上萬秀峰則臉色煞白斜退兩步。青衫客緩緩站起。他一起身那把木椅咔咔輕響緩緩起了數道裂隙跟着碎成十幾片散木坍塌在地。
小店之中登時就是一靜。衆人的數道目光齊齊聚在這不動聲色的青衫客身上心內均想:“這人武功之高膽魄之雄當真罕聞罕見!這人卻是誰?”
“高手!”寂靜之中莫愁卻忽地揚聲高叫唬得衆人心頭一驚。他卻一本正經地道“老兄絕對是本公子這輩子見過的一流至尊高手!好了好了!大夥兒這一回便算平分秋色旗鼓相當不必再打啦!”
葛文淵和孫列卻面色鐵青要待再撲上卻自知不敵全轉頭望着萬秀峰。萬秀峰也是哈哈一笑道:“好功力好本事!想不到天下還有兄臺這般人物!萬某實在眼拙請教兄臺大名!”那青衫客卻冷冷道:“欺負寡婦遺孀暗中偷襲傷人你們這些朝廷命官跟鬼物有何不同?”他那斗笠還未摘下兩道冷颼颼的目光穿過那寬寬的斗笠兀自如刀如劍。
萬秀峰仰天打個哈哈扭頭對面如死灰的葛文淵笑道:“好便看在這位兄臺的面子上柳四嫂的這小店咱們不收了!王太尉那裡回頭兄弟替你去說!”又向青衫客拱手道:“大夥兒其實誤會一場何不坐下來交個朋友?”“萬峰獨秀”乃是近年來格天社名號甚響的高手這麼對一個陌生人拱手退讓倒真是難得至極了。
陳金也邁步上前謝過這青衫客的相救之恩。青衫客卻只向他掃了兩眼微微點頭瞧那神情照舊冷漠得緊。萬秀峰暗自出了口長氣道:“慚愧原來這人跟這魔教餘孽並非一路!”心內苦苦思索這人的來歷臉上卻一派和顏悅色道:“兄臺不知在下此來乃是專爲這妖鬼而來。在下已經聯絡了雄獅堂在此一聚共同對付這鬼物!”
“世上哪裡有什麼鬼物!”青衫客冷哼一聲轉身對柳四嫂溫言道“這位大嫂你再仔細說說尊夫遇到那妖物的情形!”他適才對萬秀峰、陳金這等黑白兩道的大人物全都冷若冰霜但對柳四嫂這弱女子卻語聲柔和。柳四嫂渾身一震忍不住仰頭望他顫聲道:“你……你是誰?”
“我是誰?”青衫客幽幽一嘆似是從心底深深地呵了一口氣臥底龍驤喜宴驚變峰頂決鬥一幕一幕走馬燈般地在眼前閃過。
這個人自然便是卓南雁了。
當日他跟“獅堂雪冷”羅雪亭分別之後便即趕赴江南。雖然星夜兼程但鞍馬勞頓舟楫難行卻也用去二十多日時光。卓南雁此次南下自然要照着羅雪亭的吩咐先去建康雄獅堂跟方殘歌等人細述龍驤樓業已出的“龍蛇變”再請他們聯絡官府小心看護太子和張俊等人。
一人江南便趕上無盡的梅雨他的心情更是沉鬱了許多。白日裡他想得最多的人自然是林霜月:初會時蒼白如雪的笑容臨別時款款深情的嬌呼時時在他心間起伏縈繞。他知道重回江南便能見到她了。想到說不定哪日便會與林霜月重逢他心底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重。
最怪的是這幾晚他常常夢到完顏婷。在夢裡的完顏婷總是不言不語只是那樣悵悵地望着他那目光纏綿欲碎竟比江南的雨還要悽迷。卓南雁常被這樣的悽鬱的目光從夢中驚醒。有時睡不着他便起來抱膝聽雨夜雨中似有完顏婷若有若無的啜泣。滿腔愁緒一任階前雨點滴到天明。
卓南雁回想當日自己初闖江南時是何等的意氣風但再次看到江南的春江淡月碧草煙樹心底總有種說不出的味道。這滋味難以言喻恰似燕子磯邊的綿綿暮雨有幾分悽鬱幾分愁悶更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倦怠。他剛自燕子磯下船便在這醉仙居內遇到了這些變故。眼見柳四嫂孤苦又念這陳金正是當年自己初到明教大雲島時所見的舊友便即出手懲戒葛文淵等人至於自己的身份卻懶得透露。
“你不必管我是誰”卓南雁望着柳四嫂那失神的目光心內不由一陣心痛輕輕地道“連我都不知自己是誰。但我或許能爲尊夫報了此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