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半個月，雁南一場沒唱。那突如其來的胃痛，把她折磨的整個人都瘦了一圈。事情查到最後，原來是馥香的叔母爲了報復，偷偷的給下了藥。
按她的說法，是給馥香下的巴豆，可不知怎麼被雁南給喝了，結果還變成了胃痛。王氏是直喊冤枉，三爺可不肯輕饒了她。結果一家子人都遭了罪，這些不提也罷。
半個月後，雁南雖然身子猶虛，可也掙扎着起來練功，那場堂會可萬不能有錯。
堂會那天，雁南是被三爺帶去的。說是要先跟醇親王請個安，被雁南拒絕了。任憑三爺怎麼說，雁南就是不肯。
老福晉過壽，第一齣點的偏是尋夢，大多都是雁南一個人的戲。考功夫着呢。
鏡子裡是雁南妝扮完的模樣，卻雙眼緊閉，面色冷凝。春熙班的人大多繞道走，只覺得今兒個雁南姑娘很不尋常。壓抑的氣氛。
二姑娘不在，玉蕊扮的春香，頭一次在外面登臺，小姑娘帶着興奮和緊張，不停的來回躥騰。韓師傅終於看不過去，訓了句“你消停些，瞧你雁南師姐的穩重勁兒。”
玉蕊立馬的不敢造次了，安靜的躲到一邊。忍不住暗自觀察雁南。說實話，她總覺得她雁南師姐不像是二十出頭的人，有時候覺得她比師傅還沉。就是脾氣奇怪了點兒，好的時候能把天上的星星摘給你，不好的時候你在她面前晃晃都是錯的。
玉蕊胡思亂想的時候，外面進來一臉擦得粉白的男人，尖着嗓子喊了一句“春熙班兒的，準備了。”
韓師傅上前一個躬禮，順勢塞了幾兩碎銀子，笑着答應：“有勞公公，有勞公公，喝茶，喝茶。”
那太監隨手掂了掂，不當回事兒的揣到袖子裡，臉上還是沒絲笑的說：“老太太等着呢，你們可別磨蹭。”
春熙班的大多數人都沒見過太監長啥樣。待那人走了，就開始竊竊私語。也有人看不起他那趾高氣揚的模樣。
玉蕊聽到要開始了，就越發的緊張，下意識的看向雁南，還是閉目養神的樣子。心裡說不清的是羨慕、敬佩還是疑惑。奇怪的是，看她那樣子，自己竟也慢慢的平靜下來。莫怪班裡的老人兒總說，雁南師姐壓得住場。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麼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是睡荼蘼抓住裙衩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
曲笛聲響，雁南登臺。尋夢，尋夢，尋的誰的夢？
“聽這開頭，就知道這人唱功不錯。扮相也好，這杜麗娘可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扮上的，不錯，難得沒一絲煙視媚行的氣息，倒真像個大家閨秀的模樣，想不到還有這麼幹淨的戲子。”
遠處的二樓閣上，一個穿着繡福祿壽絳紅緄金邊兒旗裝的老太太，指着臺上的雁南，對身旁的中年婦人說到。
那婦人方圓的臉，一臉的富態，眼睛小小彎彎，任什麼時候看都像是笑着的。遞上去一塊點心，笑着應話，“額娘，您可不輕易夸人的。看來一會兒該好好打賞這人才是。”
“怎麼，我平日裡就是個刻薄的人？”老太太嗔怪了一句。
婦人也不當真，笑着說：“您要還刻薄，全天下的媳婦都要找我算賬了，額娘。”
“呵呵，就你會說話。好……賞……”
樓上一聲喊賞，那邊就有太監拿着簸箕乘的銅錢倒到戲臺子上。嘩啦啦的一陣響，聽得周圍到處是道喜的聲音。
雁南只當周圍無物，認認真真繼續唱自個兒的。轉身背對着臺下，給了玉蕊一個小心的眼神。一切繼續。
這一日後，全京城裡，無人不曉崑曲裡有個雁老闆。
堂會唱到很晚，老福晉高興，接着連點了好幾出，場場都有雁南的戲。待最後快散場，雁南的嗓子也已經半啞了。可事情沒完，那邊傳話說老太太要見雁南，也顧不得卸妝，又託着疲憊的身子到樓上去謝恩。老太太年紀不小，精神頭兒卻十足，拉着雁南問東問西的又說了好一會兒子話，這才放了她回去。
回到後堂的時候，雁南覺得她整個人都要快散架了似的。老太太賞的東西不少，雁南看都沒看遞給了玉蕊，讓她給大夥兒分了。
那邊剛一坐定，只抹了一把臉，茶水還沒送到嘴邊兒，外面又來了個太監，說是王爺前邊有請。
春熙班的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羨慕，有人嫉妒。又不約而同的一致望向韓師傅和雁南。
今兒個事情特殊，韓師傅怕玄武脾氣硬，又臨時擔任春熙班的班主。看了傳話的公公，趕忙的遞了茶水錢上去，一邊打聽“公公可知王爺召見爲何事？”
那太監瞥了一眼韓師傅，口氣輕蔑的說：“王爺召見是你們的福分，問這麼多幹嘛？再說，王爺又沒說見你。哪位是雁老闆，跟着走吧。”
雁南靜靜的將一杯茶飲盡，這才起身，對那太監燦爛一笑，倒是把他給看愣住了。等出了門才反應過來，剛纔是問他“王爺身邊兒還有誰？”
一路上那太監在前引路，只覺得周圍是淡淡的蘭花香，怡人的很。就這不知不覺的到了前面。
“給王爺，各位爺請安。”雁南衝着一屋子的大老爺們兒，也不杵，規規矩矩的問禮。
似乎所有人都被她嬌柔的嗓音吸引，不知道該怎麼反映。只聽醇親王開口說：“這算是第一次正式照面兒呢！雁老闆。”
雁南輕輕一笑，微側着頭說：“王爺的身份，豈是我們這些小老百姓能輕易見到的，是王爺擡舉。雁南替春熙班上下，謝謝王爺。”
“肅恩，本王覺得以後要多跟你來往，方能常遇到奇珍異寶。肅恩不會反對吧？”醇親王突然轉向泉三爺，話裡的暗示不言而喻。
三爺略一斂眉，轉瞬笑着說：“王爺願意，在下歡迎還來不及呢！哈哈……”邊笑還邊看向雁南，那眼神比外面的夜還深沉。
醇親王看着雁南，她臉上的妝還沒卸盡，眼角的油彩還留了一絲淡紅，脣紅卻已經擦去，看上去比臉色還缺少血色。這樣奇異的組合，卻不影響她的美，那種風情的美。
她就那麼不說話的站在那兒，已是一幅畫兒，卻又比一幅畫生動。安靜的氣息，讓他不自覺的想要微笑。
“雁老闆，今兒個真是多謝你了。家母很久不曾這麼高興了。”
雁南又是一服禮，恭敬的回答：“王爺過獎了。”
那微微側頭，淡笑的一剎那，醇親王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脫口而出，“雁老闆是京城人？”
雁南的手不由的顫了一下，半垂着頭，聲音平淡的回答：“不是，我隨師父，是蘇州人。”
泉三爺這會兒的感覺很不好，卻又說不出是哪裡不好。他看到了雁南的微顫，似乎也感覺的出那裡面的一絲閃躲。坐在位子上如坐鍼氈。
“還以爲雁老闆是京城人呢！”醇親王笑着自語，語調的輕緩的讓座上的衆人忍不住揣測萬千。
“京城人貴氣，不是我這種戲園子出身的人，能比得上的。”雁南自嘲的笑笑，規矩的答話。有一縷頭髮垂到了面前，很自然的擡手地將它別到耳後。
醇親王突然覺得，她那拂過耳根的手，像是拂過他心頭，帶着絲絲麻麻的觸動。臉上表情一鬆，笑着說：“雁老闆謙虛了，改日再請雁老闆給家母解悶兒。”
話說的不錯，可座上的衆人總覺得不是那個味兒，眼神在醇親王和雁南之間轉悠，最後卻停到了泉三爺那兒。
扯了一個輕淺的笑，雁南也不當真的回答：“老太太喜歡，是雁南的榮幸。王爺若沒旁的問話，雁南斗膽請求退下了。”
衆人又是一愣，沒見過有人在王爺問話的時候，還敢主動請辭的。都以爲醇親王會不高興，卻發現他一臉古怪的表情，盯着雁南好一會兒，才笑着說：
“是本王疏忽，雁老闆唱了多場，是該早些休息。對了，雁老闆的師妹如今還在府上住着，想來前些日子是誤會了。壽元，領雁老闆過去。”
這一次總算在雁南的臉上看到一絲驚訝的神情，卻也是轉瞬即逝。爲了她那一絲驚訝，醇親王竟覺得自己是開心的。然後聽到她淡淡的回答說多謝，轉身，不帶絲毫停留。然後，屋裡的氣氛，卻比雁南進來前差了許多。
“雁老闆，您是不是去叫兩個人一同？”出了那門，壽元就婉轉的提醒，心裡直泛嘀咕，今兒王爺怎麼這麼好說話。
雁南扯出一絲笑，聲音微低的說：“多謝公公提醒，那就有勞公公先同我去春熙班了。”
“不妨事兒，您請。”
二姑娘韓璇霜被擡出來的時候，韓師傅抹了一把老淚。一手拉着雁南，一手顫顫巍巍的撫上二姑娘的臉。帶着血跡的枯黃的容顏，哪裡還是那個總是喜笑怒罵的人兒。
“師傅，養些日子就會好的，您別太難過，注意身體。”雁南也沒想到璇霜是這模樣，心裡冰冷一片。
他們，總是喜歡，不把人命當人命，她不是早就知道的嘛。
“哎，師傅知道。養些日子就好了，就好了。玄武，抱你妹妹出去。”
玄武早就一肚子氣了，在這裡撒不得，只能先領了人出去。雁南扶着韓師傅，慢慢地跟在後面。
壽元望着他們的背影，搖搖頭，回去覆命。
這個世界上，最脆弱的就是人命，最強大的也是人命。脆弱和強大不過是看你手中的權力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