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芳齡雙十還是二八,對於焰娘來說,根本沒太大影響。焰族女子是不易老的。如果臉上浮起歲月的紋路,紅顏妹麗變成雞皮鶴髮,這對於她們未嘗不是幸福的事。可是自古至今,沒有一個焰娘可以等到那一天。焰族女兒的情太過熾烈,以至於早早便焚燬了自己。

而她偏偏不信,偏偏執迷不悟,無視於他的輕蔑與厭棄,不顧一切地追隨於他的身旁,毫不遮掩自己火熱的情,只等着他接受的那一天。終有那麼一天的,她相信。

四年,不長。只要在他身邊,千年萬年都不長。他去哪裡,她就跟到哪裡,無論他走到什麼地方,她都可以找到他。因爲他曾親口承認,她是他的女人。

紅顏孤煞,這是江湖上同道給取的。她很喜歡這樣把她和他擺在一起,至少在衆人眼中他們也是一對。

雪紛紛揚揚地落在石板街上,街旁重疊的瓦房上很快就薄薄積了一層。這裡偏處南方,並不易見到雪,今年天氣似乎比往年偏寒了許多。

焰娘坐在屋內,透過窗看着院落內赤膊立於雪粉中與下屬過招的卿洵,她的臉上首次出現與卿洵相同的表情——木然。

楊芷淨死了。一朵素潔的白梅在寒雪中翻然飄飛,化爲無垢世界的一抹馨香,在人心中繚繞不散。紅顏不易老,即便擁有所有人的疼愛呵護,心中有萬般的不情願,卻依然無法多留芳蹤片刻。

昨天下午得到楊芷淨毒發身亡的消息,卿洵只是任了怔,臉上並沒有出現多餘的神情,接下來,他要人陪他過招。十二個手下,卿府中的精銳,江湖上頂尖的高手,輪流上場,直到今天此時,一天一夜,被擡下了八個,武鬥仍在進行。他不喊停,沒人敢停。

焰娘一直坐在那裡,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只是坐在那裡。看着卿洵張揚的長髮狂飛,精瘦的肩膊胸膛在雪天中冒着亮晶晶的汗珠,對手由十二個變爲十個、九個、六個……直到現在的四個,一聲慘號傳來,哦,不,是三個。

沒有看那個頹然倒地的大漢被飛快地擡下救治,焰孃的目光定定地鎖住卿洵淺棕色的依舊沒有感情的眸子,評估着他的發泄起了多大作用。她在等、等……

四年沒有楊芷淨的消息,誰也料不到首次被通知關於她的事,竟是她的死亡。而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楊芷淨早在兩年前便中了奇毒,卻從沒有人告訴過卿洵。

卿夫人是冷血的。焰娘眸中閃過憤怒的火光,幾年下來她已知道卿夫人根本是知道卿洵狂戀着楊芷淨。而她竟要迫卿洵做出最傷人的決定,最卑鄙的是這幾年她一直不允許任何人向卿洵透露楊芷淨的消息,因爲她很清楚自己兒子的性格,他是決不會主動去探聽有關自己心上人的一切。既然如此,她爲什麼不繼續瞞下去,讓卿洵以爲楊芷淨好好地活在人間,她爲什麼要這麼折磨自己的兒子?

一聲暴喝,緊隨着沉悶的氣流撞擊聲,地上積雪以卿洵爲中心,以狂猛的雪浪之勢向四周激濺。一聲重重的悶哼,三道血箭射出,三條魁偉的身影向三個不同的方向跌飛。

就在此時,一條紅影自窗中撲出,截住卿洵如影隨形襲向負責擡下傷者的護衛的身影。

該她了!

自那次差點被卿洵掐死之後,她就再也沒與他交過手。她不知道自己這次會不會死於他的手中,可是她知道自己必須出手,竭盡全力制服他,以免他力竭而亡。卿洵已經瘋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在這江南小鎮的卿家聯絡點,除了自己,再沒人有希望可以將卿洵喚醒。從昨天下午起,她便等待着這一刻,等待着可以將卿洵制服的機會。

雪飛揚,焰娘施展開打小便被逼苦練的掠風身法,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將卿洵包圍住,速度之快,讓人連人影也捉摸不到。難怪幾年下來,卿洵始終無法擺脫她。

卿洵雙眼一閉,本來凌厲快捷的攻勢一轉,變得沉穩緩慢,每一步踏在地上都發出撲撲的響聲。以慢打快,他所使招式平凡無奇、卻每一招都封鎖住焰孃的後路,令她步步受制,身法再難似之前那般行雲流水。

她心中不由佩服,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卿洵仍舊可以理智地選擇有效的戰術,說明他並不如自己認爲的那樣傷心得什麼都不知道,這便好辦了。

一聲嬌叱,焰娘在無路可退之際,驀然飄身而起,足尖連環踢向卿洵胸口各處大穴。知道他必能閃過,故下腳毫不留情。

卿洵步步後退,突然一聲悶哼,已握住焰娘襲向他胸口膻中的玉足,正待運功震斷她的腿骨,焰娘另一足飛至,直踢他的臂彎。他只略微一恍神,焰孃的腳已擱在他的肘彎上,雙手似蛇般纏上了他的脖子,嬌軀緊貼上他的胸膛。這下倒成了是卿洵單手握住她的一隻腳將她抱起一般。也由此可知,卿洵力戰一天一夜,反應體力已大不如前,否則怎會讓焰娘有機可趁。

卿洵怔在當場,周圍的下屬也爲這出人意料的一幕愕然不已。

“卿郎!”焰娘輕柔地喚道,嚶嚀一聲吻上他的脣,而抱住他頸部的纖手則不着痕跡地爲他按壓肩頸部緊繃的肌肉,指尖同時輸出一道道柔和的內力,想令他爲抵抗痛苦而繃緊的情緒緩和下來。

卿洵眸中閃過一片茫然,隨後便似發了狂般迴應她,無止盡的痛苦通過脣舌相交,源源不絕地流進她的心扉,被她分擔。

雪越下越大,從細細的雪變成了成片的雪花,遠近房舍被籠在空茫的雪中,再不真切。

人生如幻亦如夢,闢如朝露去匆匆。

卿洵茫然地看着焰娘不堪自己強烈需索累極沉睡過去的疲憊小臉,那上面竟然浮現了難得一見的蒼白與無邪。在力戰一天一夜之後,又在她身上耗盡了精力,身體雖已虛乏至不能動彈,但頭腦卻依舊清醒無比。

楊芷淨的死訊便似一把尖銳的錐子無處不在地鑽着他的心。自她嫁給傅昕臣之後,他便刻意地避開有關她的一切,誰知竟因此而連她最後一面也見不上。他好悔,悔不該當初將她拱手讓與傅昕臣,悔不該一時大意放過馬爲,更悔的是,竟因救眼前這個女人而得罪馬爲,以致釀成如今的慘劇。

是他害了淨兒。

從懷中掏出那枚一刻不離的珍珠耳墜,卿洵眼前又浮現起那個嬌癡靈動的小師妹的影像。她一向都是青春煥發,生氣勃勃的,怎麼可能願意安靜地躺下,永遠都不動不語,她怎麼受得了?

“淨兒!” 他閉上眼,輕喚,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憐惜都被關在了心裡,釋放不出來。

淨兒走了,他對這個世界惟一的留戀也跟着消失,活着還有什麼意義呢?淨兒一個小女娃,嬌嬌怯怯的,怎麼忍受得了下面的陰冷。她愛動愛鬧的性格又怎麼受得了一個人的孤單寂寞。從小到大,都是他陪着她走過來的,現在他也該跟她一起,保護她不受厲鬼欺侮。

思及此,他覺得胸中的痛苦一掃而盡,想到很快就要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兒,他臉上不由露出一絲笑意,翻身坐了起來,下牀穿戴好衣服;走出房門,自始至終沒看焰娘一眼,當然沒發覺焰娘已因他的動作而醒來,悄然遠遠跟在他身後。

出了大門,卿洵順石板街北行,不片刻走出鎮子,來到巴結薄冰的港澳山湖畔,站在掛滿冰墜的垂柳之下,面北而立。

極目望去,在絕揚的雪中,冰棱光耀的大湖便似處在一個虛幻不實的夢中,湖中銀妝素裹的山巒小島,隱隱綽綽,疑幻疑真。湖畔垂柳冰掛,一切都是那麼的純淨美好。

三十年來,卿洵第一次用心賞景,也是第一次對這個人世產生感覺。是不是人只有在死亡面前纔會記起自己是活着的,纔會對生產生依戀。

可是這些都無關緊要了。卿爲脣畔浮起一個飄渺的笑容,凝聚起殘餘的功力,一掌拍向自己的頭頂。

淨兒,你別怕,師兄來陪你了。

一聲冷哼,氣勁相交中,清脆的骨折聲響起,卿洵森然看向踉蹌坐於地,單手捧臂,一臉蒼白的焰娘,對於她的阻撓大爲不滿。

“做什麼?”冷漠地,他的眼中射出殺機,凡阻擋他的人都得死。

深吸一口氣,焰娘痛得幾欲昏厥,聞言強扯出一個與額上所冒冷汗完全不符的嬌美笑容,“你要做什麼……”哦,天,她的手骨怕是折了,“……你發過誓……不能拋棄我……”

聞言,卿洵嘴角微微抽搐,就是這個該死的誓言讓他失去淨兒,要被這不知廉恥的女人糾纏四年,而今她竟還想用這來要挾他,簡直活得不耐煩了。

他眸中掠過一絲詭異,驀然俯身一把抓住焰孃的斷臂,微一用力將她從地上扯起,看到她額角浸出一顆顆黃豆大的汗珠,緊咬下脣強忍疼痛的表情,一絲莫名的快意由心底升起,“告訴你,我從沒將你放在心上過。除了淨兒,別的女人在我心中只是貓狗畜生,包括你。”她噁心的糾纏令他痛苦而不斷解脫,現在,他終於報復回來。他就要死了,他可以什麼都不用在乎。

“可是你也無數次地要我。” 焰娘難掩心痛地驚叫,不敢置信耗了四年的時間,在他心中自己會如此不堪。

“那又如何?” 卿洵湊近她,幾乎觸到她的鼻尖,“我根本不在乎我要的是什麼,就如我殺的是什麼一樣。”他沙啞的聲音在風雪中沉沉響起,令人心底不自禁寒透。

焰娘被他的冷酷刺傷,怔了一會兒,方緩緩閉上眼睛,將酸澀的感覺逼回,不明白他怎麼可以同時擁有癡情和無情這兩種極端的感情。他究竟是不是人?可是她早已經愛上了,就算他不是人,她又能怎麼辦?

“你喜歡就好。”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這麼說,還聽到格格的笑聲,是她嗎?一個有愛的女人,還是一個無心的女人?她已經管不了那麼多,好只知道一定要阻止他自盡, “可是……楊芷淨喜歡的是傅昕臣……她不會喜歡你去陪她,就像……你不想要……我……”她知道他不會和自己一樣死纏爛打,他再愛一個人也不會。他表面上好像什麼也不在乎,但事實上他有極重的自尊,重到令他學不會爲自己爭。取。她不同,她真的是什麼也不在乎,爲了愛,她可以出賣一切。焰族女兒就是這樣的微賤。

“不用你管。”卿洵被戳到痛處,驀地一把揮開焰娘,滿眼恨意地看向踉蹌後退的她,“你懂什麼!你不過是一個人儘可夫的蕩婦,憑什麼談論情愛?”

手上的劇痛比不過心口的痛,焰娘冷汗涔涔,痛得連話也說不出,只覺眼前發黑,身子搖搖欲墜。他的殘忍是她從未想象過的,可是一切都是她自找,還能說些什麼呢。如果她可以選擇,她寧可不懂愛,而如他所說的當一個浪跡風塵不屑情愛的女人,也勝過受如此萬蟻噬心的痛苦。但是上天註定的一切誰能改變?她不想當焰娘,不能孤身一人飄蕩江湖,不想愛上一個心有所屬的男人,不想死氣活賴沒有尊嚴地去請人施捨一點愛。可是一切都由不得她,這顆心,這個身子早就不屬於她了,她能怎麼樣?焰族女子,是否愛對人根本不重要,因爲從沒有人得到過回報。將心拿給男人踐踏,是她們的本能,是她們自己賤,怪不了人。

自諷的冷笑逸出被咬出血絲毫無血色的雙脣,焰娘奮力睜開眼,昂然回視卿洵輕蔑不恥的眼神,深吸一口氣道,“我是賤,可是我敢愛敢恨,敢努力去爭取,你卻不敢,你只是個儒夫。以爲死了楊芷淨就會回到你身邊嗎?做夢!楊芷淨愛的是傅昕臣,她要的也只會是傅昕臣。是男人的話,要讓就讓到底,讓傅昕臣去陪她。”

“你……”卿洵雙手緊握垂在身體兩側,努力壓制想將她一掌擊斃的慾望。可是她的話卻打進他的心底,令他死志全消。是,淨兒自始至終要的都是傅昕臣,不是他,他憑什麼去陪她。轉過身,他面向湖面,看向遙遠的北方。

“淨兒,師兄答應你,一定將傅昕臣送到你身邊。”低啞地,他壓抑住刀割般的酸澀痛楚立下令他倍受折磨的誓言。而他,還是如孤魂野鬼般在這個世上苟延殘喘吧,無論到哪裡,他都是多餘,活着死去又有什麼區別。

聽到他的話,焰娘輕輕鬆了口氣,脣畔浮起一抹安慰的淺笑,身子一軟,摔倒在地。

他在折磨她,她又何嘗不是在折磨他呢。

醒過來時,焰娘發現自己已躺在牀上,手臂被接好用兩塊小板夾住擱在胸前。

他始終不會無情到棄她於不顧。思及此,她臉上不由露出甜甜的笑。她是很容易滿足的,只要他對她表現出一點點善意,她就會忘記所有的不開心,重新充滿勇氣。

“焰姑娘,喝藥了。”一身灰衣勁裝的大漢端着熱氣騰騰的藥碗走進來,正看見她醒轉,大喜叫道。

對於焰娘,他由最初的看不起到現在的崇拜,只因她竟敢三番五次不怕死地去招惹他們最恐懼的二少爺,昨日如不是她,不知還有多少兄弟重傷在二少爺的“毒掌”下。一想到此,他就對她感激涕零,同時慶幸自己可以健全地站在這裡。

“卿郎呢?”接過藥碗放在一旁几上,焰娘問。

“二少爺……呃,二少爺……”那大漢支吾着不知從何爲對,二少爺昨晚將焰姑娘抱回來後,便離開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走了,是不?”焰娘明瞭地道,解了他的圍,卿洵如果不走,她還會奇怪呢。

“是,是。”大漢不解焰娘爲何一點也不生氣,女人的心思,尤其是美麗女人的心思真是難懂啊,“焰姑娘,快趁熱喝吧,小的先下去了。”

“嗯,謝謝。”焰娘頷首,端起藥來,不再看那大漢,徑自啄磨着何時起程去追卿洵。那傢伙行事古怪得很,她不在他身邊,不知他又會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事來,那她不是虧大了。

決定只給他半個月清靜,焰娘在小鎮內安心養傷,不急不躁,直到十天後纔出發直奔青城,之前她得到消息,傅昕臣在該地出現,一夜之間殺了快劍馬爲,並挑了洛馬會總壇,要找卿洵,只要找到傅昕臣就行了。

傅昕臣也瘋了,他發起瘋來比卿洵還令人恐怖。卿洵還算清醒,尚聽得進人話,傅昕臣卻是什麼也不管,竟然甘冒天下之大不諱殺了洛馬會連幫主在內一百二十七人,惹得白道俠義之士的追殺,只是他武功強橫,竟無人奈何得了他。不過現在卿洵加入了追殺的行列,當又是一番新局面。

楊芷淨的魅力當真大,可以令兩個頂尖的男人爲她發狂,不枉來這世間一遭,只是她不解的是,以傅昕臣的身份何須親自動手,而更奇怪的是龍源在出了這麼大的事後,竟一點動靜也沒有,難道他們真能眼睜睜地看他們的主人被人追殺?

搖了搖頭,她將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拋出腦海,傅昕臣的死活與她毫不相干,可是卿洵卻是萬萬不可有事的,因此她一定要阻止兩人碰面,否則誰死誰活還不一定呢。

一聲長嘶,馬兒前蹄上揚,人立而起,後足踏地,停了下來。焰娘從馬背上飄然落地,用未受傷的右手牽着馬兒緩緩從大開的城門走人青城中,順着寬闊的大街徐步而行。

卿家在青城有很多產業,銀莊、酒樓、賭場、布坊、珠寶行等總計十餘類,因此在這裡他們也置有房產,以她的估計,那裡應該有卿洵專屬的靜竹院,畢竟跟了他這麼幾年,早摸清了他的怪病。

信步來到城西貴族住宅區,焰孃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一幢幢朱漆紅瓦的大宅,最後停在一門帝立有兩座威武的大石獅,門匾上金字刻着“卿府” 的華宅前。

淺淺一笑,想到很快就要見到卿洵,她的心就禁不住雀躍,走上前,輕輕叩了叩門環。不片刻,門被打開,現出一身穿着紫色長袍的大漢來,他見到焰娘,怔了一怔,隨即恭聲道,“焰姑娘,請進。”

焰娘並不訝異那人怎麼會認識她,只怕凡是卿家的人都知道她了。從卿家快捷的聯絡通訊手法,不要說她跟了卿洵四年,就算是一天,也恐怕會無人不知了。

“我要見卿洵。”她徑直道明來意。

“是,焰姑娘請隨小的來。”那人謙恭地道。對於卿洵的女人,就算出身如何的不好,卿家下人也不敢在表面上有絲毫不尊敬。

焰娘牽馬而入,但很快便有人上來爲她將馬牽到馬廄去,引路之人中途換了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個子削瘦頎長,比竟陽卿宅的管家看上去要順眼得多。

青城的卿宅毫不遜子竟陽卿宅,樓閣亭臺重重,華麗非常。她弄不懂這些人修這麼多房子做什麼,又住不了,簡直是沒事找事。

七拐八繞,半炷香功夫,兩人來到一清幽的院落外,月洞門上題有“綠陰深處”。

“姑娘請進。” 那管家自始至終目不斜視,此刻方開口,目光依舊沒落在焰娘身上,語畢轉身即去。

這裡不是靜竹軒,焰娘微異,想要開口喊住那人,卻見他已消失在桂林內。挑了挑柳眉,她無所謂地走進月洞門,既然來了,總要看看他們弄什麼玄虛,她纔不信卿洵會住在靜竹院以外的地方。不知裡面誰在等她?

院內百花調零,樹木禿枝,只剩下幾株長年不落嚇的松樹仍昂然挺立在冷風中,什麼“綠陰深處”,簡直是亂扯。焰娘好心情地站在院內欣賞沒什麼好欣賞的景色,並不急着進人那緊閉的屋內。終於,有人沉不住氣了,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梳雙辮的綠襖丫環走了出來,來到焰娘跟前,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輕蔑,但開口時語氣卻極恭,聲音又脆,讓人聽着很舒服,“焰姑娘,主母請你進房。”

焰娘嫵媚一笑,並不搭話,步態輕盈地走向主屋,原來是卿夫人到了。

卿夫人坐在面向大門的酸枝木椅內,花白的頭髮中分披散至腰,與卿洵裝扮相似,此刻那張與卿洵不相上下的醜臉上透着莫測高深的表情,不知又在打什麼主意。

這是焰娘第二次看到她,但是她的強腕手段卻在焰娘心中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如果不是她,她和卿洵可能早已形同路人,而不是像眼下般情怨糾纏,不能脫身,真不知是該感謝她還是痛恨她。但是有一點相當肯定,那就是對於卿洵,她有着一定的控制力。

“焰娘見過卿夫人。”嬌聲嚦嚦,她屈膝盈盈一禮。

“不必多禮,焰姑娘請坐。” 卿夫人淡淡道,沙啞的聲音中自有一股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嚴。

焰娘道謝落坐,卻並不多言。

“我知道姑娘喜歡詢兒。”卿夫人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道,“但是以你的出身,是沒有資格嫁入我們卿家的。何況詢兒根本不會喜歡你,只是礙於誓言不能說話。你走吧,不要再纏着他,他很痛苦。”

微微沉默,焰娘突然爆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俏臉似異花初綻,明豔非常,“夫人錯了,焰娘和卿郎的事,是當初夫人迫着卿郎應允下來的。這時纔來計較焰孃的出生來歷,不嫌太晚?”頓了一頓,看見卿夫人臉色一沉,不以爲意地續道,“焰娘既已是卿郎的人,就更無誰纏誰的說法,夫人也是過來人,既知奴家真心待卿郎,您又何忍折散我們?對不起,恕焰娘失陪。”說罷,起身欲走。

“站住!”“啪”的一聲,卿夫人巨手拍在幾岸上,厲聲喝道,“好個尖牙利嘴的丫頭,你就不怕本主取你性命?哼,以我卿家之勢力,殺個把人還算不得什麼?”

“是嗎?”焰娘沒有回身,嬌媚地問,美眸中卻掠過憤怒的神色,“想取就取吧,焰孃的命本不值錢,您老又何須紆尊降貴與奴家廢話。

“你——”卿夫人語塞,隨即大笑出聲,“好,好,老孃倒要看你這丫頭有何本事讓詢兒接納你。

“不勞您費心。”焰娘溫柔地道,回身襝衽一禮,向門外退去。

“詢兒不在此處,他昨日已起身趕往北天牧場。” 突然,卿夫人揚聲道。醜臉上浮起一個愉悅的微笑。她本不喜歡焰娘,可是這幾年焰娘爲卿洵所做的一切,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心中早已不計較她的身份,默認她爲自己的二媳,方纔不過是做最後的測試罷了。

焰娘順利過關。

“多謝夫人。”焰孃的聲音遙遙傳來,人已去得遠了。

傅昕臣又在北天牧場掀起了一陣腥風血雨,不知他什麼時候才肯停止他的屠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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