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瑩從門診樓出來的時候,被八月正午的陽光晃了眼。
一輛212吉普停在醫院門口,後車門敞開,穿軍裝的精幹小夥兒畢恭畢敬等在車旁,對着她的方向說:“首長阿姨請上車。”
鍾瑩緩下腳步,身後一男一女越過她,徑直上了那輛吉普,車門一關,揚長而去。
陽光過分燦爛,曬得人頭暈,鍾瑩想縮回門診樓內避避,黑瘦的中年男人騎着自行車過來了。
“走。”
“有傘嗎?”
“又沒下雨,要傘幹什麼?”
顯然是沒有,鍾瑩知道自己問了句廢話,人家有汽車,她只有裸頭暴曬的份。磨磨蹭蹭上了後座,一隻手捏着男人側腰的衣裳,一隻手拎起領子把臉擋了起來。
二十分鐘的路程,她覺得自己頭頂冒煙,快被烤成人幹了。
自行車穿過大街,拐進一條小巷。巷子中段有一扇刷了綠漆的老式鐵門半開着,身穿米綠色短袖軍裝的男子正拿着飯盒走出來,見到兩人打了個招呼:“老鍾,吃過了沒?”
黑瘦男一邊答着“沒呢,等會去食堂。”一邊片腿下車,鍾瑩猝不及防被一腿掃下車來,撲通跌跪在地。
“哎喲!”飯盒男忙上前攙扶,“瞧你這當爹的,閨女在後頭坐着都能忘了,沒摔着吧?”
鍾瑩雙手火辣辣,膝蓋也摔得不輕,她回頭一瞅,那當爹的正握着車把傻笑。
“謝謝叔叔。”藉着飯盒男的力氣站起來,鍾瑩彎腰拍拍褲子,額頭上剛拆線的傷口被汗水蜇得生疼。
飯盒男看見了便問:“瑩瑩腦門怎麼了?”
鍾瑩不答,她爹開口:“上回跟李所長家的舟橋去廢樓玩兒摔下來了,縫了兩針,沒事,已經好了。”
“李舟橋淘得沒邊,姑娘家可不能學他,話說廢樓那兒沒有安全措施,很危險吶。”
“說了不聽,孩子大了,有主意得很......”
鍾爸願意站在大太陽下頭聊天,鍾瑩不願意。她左顧右盼,小幅度挪動腳步,退到飯盒男身後,趁兩人不注意,轉身快步走掉。
鍾家離這道門不遠,是家屬區衆多平房中的一座。四方小院三間屋,外帶一間自建廚房,父女兩人住着綽綽有餘。
鍾瑩打開家門進堂屋,端起方桌上的搪瓷大杯灌了一肚子涼茶葉水,昨晚的剩菜罩在灰網罩下面,一隻蒼蠅繞着網罩亂飛,不時落下尋找入口。
石灰牆,水泥地,樸素到堪稱簡陋的傢俱,五斗櫥擺設亂糟糟的,木沙發的涼坐墊掀開了一半,扶手上扔着沒洗的汗衫,藍色塑料拖鞋東一隻西一隻不羈分離着,牆上掛着一張黑白女人照片。
鍾瑩不知道遺相爲什麼要掛在正對餐桌的位置,那個微笑的中年婦女每天注視着父女倆吃飯,讓人芒刺在背食不下咽。
當然,就算沒有中年婦女的注視,她也一樣食不下咽,食堂飯菜不好吃,老鐘的廚藝更是一言難盡。
腦袋摔破昏迷剛醒那陣兒,給她送雞湯魚湯的胖大嬸手藝倒是不錯。可惜只送了兩天就被鍾靜趕走了,她還指着鼻子罵老鐘不要臉,對不起她死去的母親。
鑑於鍾瑩剛醒不瞭解情況,不便發表意見,靜靜聽靜靜耍了半天潑,逼得老鍾發誓再也不和胖嬸來往,才滿意甩門一走了之,留下受傷的她接受老鍾廚藝荼毒。
“瑩瑩。”家門推開,老鍾進院停自行車。
“嗯。”
“我去打飯。”
“哦。”
不知老鐘有沒有發現過她的異常,十幾天裡,鍾瑩沉默寡言,茶飯不香,如非必須,一步都不踏出家門,這應當與從前那個喜歡玩鬧的少女性格大不一樣。
連外人都看出來了,老鍾卻似乎沒起什麼疑心。
所謂外人就是李舟橋,瘦高的十五歲少年,導致鍾瑩受傷的罪魁禍首。這幾日他經常來敲後窗戶,問她爬山去不去,水庫去不去,錄像廳去不去。鍾瑩置之不理,他便說,嘿,一點小傷就不去玩了,不像你的作風啊。
玩什麼?命嗎?腦袋都被他坑出一口子了還想着玩,不是心大就是腦殘。這年代十幾歲孩子喜歡玩什麼鍾瑩不知道,反正跟她十幾歲時玩的肯定不一樣。
等飯的空檔,鍾瑩回了隔壁房間,躺在簡易板牀上怔怔盯着灰濛濛的蚊帳頂。空氣燥熱,枕頭上一股腦油味兒,草蓆黏糊糊的,電風扇搖頭的聲音像破車堵了缸,吹出的風都是熱的。
這個家,這個院,這座城市,到處散發着貧窮落後的味道。
沒有手機,鍾瑩不能忍,可事實上她不僅忍了,還一忍就是十四天。沒有冰箱,沒有洗衣機,家裡唯一一臺電視放在老鍾屋裡,那復古的款式鍾瑩只在電視劇裡見過。
如果說這些都還可以忍受的話,沒有衛生間她就無論如何也忍不了了。
第一次走進家屬區公共旱廁,一排無遮無擋的蹲位,和幾個露着屁股一邊蹲一邊聊天的婦女着實把鍾瑩嚇了個趔趄,捂着即將爆炸的膀胱衝回家中團團轉,最後在痰盂裡解決了問題。
那天她哭了,對着痰盂哭得傷心欲絕。老鍾一句安慰沒有,還催促她趕緊去把痰盂倒掉。
鍾瑩能怎麼辦呢,總不能讓一個大男人去做這種事,只好捏着鼻子幹了,回來又哭一場。
她很想回去,回到豪華單人病房,回到稀爛的身體裡奄奄一息,又或者死透了,被她的埃爾法保姆車拉去火葬場燒成一堆鑽石。
鍾瑩篤信自己的身體能燒出鑽石,畢竟,她骨頭上都鑲着鑽呢!
聽到這句話時,她正處於人生最風光也最頹喪的時刻。無名指上戴着碩大的鴿子蛋,身上穿着高奢定製婚服,躲在休息室的洗手間裡抽菸,亮堂堂的大鏡子映照着她精緻冷漠的臉。
那兩個暴發戶家的女人隔着一扇門議論她,言語間摻雜着濃濃嫉恨,豔羨和無可奈何。是啊,她骨頭上鑲着鑽呢,之前有爸爸,之後有老公,爸爸敗落沒多久,又被老公扶持回了豪門行列。鍾瑩始終站在金字塔尖,死也要死得矜貴,誰都看不成她的笑話。
笑話看不成,酸話還是能說兩句的。多少人明着暗着嘲諷她老爸賣女兒,爲了富貴,逼迫她嫁給一個比她大二十二歲的老男人。雖然那老男人鉅富,無婚史,只要勾勾手指,大把自命不凡的女人飛撲獻身。可他沒要別人,就看上她了——眼高於頂,囂張跋扈,揮金如土,據說私生活很不檢點的名媛公敵,真讓人難平。
除了揮金如土,其他指控鍾瑩一概不認,可也沒必要解釋。所謂樹大招風,以許家在北城的地位,多得是看不慣她又幹不掉她的小人,只能躲在陰暗角落裡酸一酸了。
遭人嫉妒的生活,鍾瑩過了二十八年,如果她安生些,還將被人嫉妒一輩子。丈夫近一年身體不太好,又比她大那麼多,熬死老男人,她便能繼承鉅額遺產,下半生仍是風光無限的頂級貴婦。
可是她過於忘形,硬生生把自己作死了。
忘了是酒精中毒還是飆車撞樹,又或者二者兼有,反正入院時整個人稀碎,臉爛了,內臟也毀完了,強行救治不過是苟延殘喘。死的時候全身疼,一羣人圍着她,分不清誰是誰,只記得有人握了她的手,冰涼涼毫無溫度。她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死了好,寧願下輩子做個貧民窟女孩,也不想在這沒有人情味的豪門裡生存下去了。
打臉來得很快,在她重新睜開眼,獲得了新的生命,新的身份,新的家人後,鍾瑩悔不當初。曾經以爲被逼着嫁給老男人的那天已經是人生最晦暗時刻,沒想到晦暗也分等級,如果說以前的暗是沉沉暮色,現在的暗就是伸手不見五指。
如今她身在一九八八年的夏天,只有十五歲,開學高一。前年死了媽,爸爸是個窮當兵的,姐姐鍾靜比她大兩歲,今年升高三,一直住在姥姥家,很少回來。
鍾靜對老鍾敵意頗大,原因是前兩年母親突發急病生命垂危時,老鍾在外演習,直到老婆嚥氣後才趕回,連最後一面也沒見上。
當她和母親孃家人一起在老鐘身上發泄悲怒的時候,鍾瑩上去替老鍾擋了兩下,從此鍾靜也不待見妹妹了,罵她白眼狼,和老鍾一丘之貉。
鍾瑩回憶這段的時候覺得鍾靜腦仁兒長歪了,本就是一家人,老鍾也不想死老婆,遷怒他有什麼用。這兩年鍾靜雖然不住家,但老鐘的一舉一動她瞭如指掌,全賴有個舅舅也在後勤部當兵,暗中盯老鍾盯得緊呢。
鍾瑩頭摔破了她都沒回來,胖嬸上門兩趟她就收到風聲了,有病啊,得治。
其實鍾瑩並不關心這些,原身記憶隨便接收接收就好,她更關心自己的處境,關心自己是怎麼死而復生,又復生到三十三年前的。
比起重獲生命的幸運,鍾瑩覺得這更像一個懲罰,一次靈魂流放。懲罰她的叛逆和不知珍惜,流放到陌生年代來受苦受難——無趣,落後,環境差,還要重新唸書,實慘。
含着金湯匙出生,家族不遺餘力地供給她,培養她,她憑什麼只索取不回報?老男人沒有虧待,明媒正娶聘爲髮妻,扶持許家,婚後予取予求,從不干涉她的自由,甚至不曾強迫她履行妻子義務,她仍然不開心,仍然覺得全天下都欠了自己。
五年婚姻,她報復性揮霍,對他少有溫存,連個孩子都沒生出來,如今死了,兩家的聯繫也就斷了,他還會對許家假以辭色麼?爸爸或許想再送一個女兒進門,可她知道,他不會接受,畢竟當初丈夫點名娶她,也是有原因的。
鍾瑩呼吸着八十年代的空氣,躺在八十年代的木板牀,吹着八十年代的電風扇,牀下還放着八十年代的痰盂,深深後悔並反省着,如果時光能重來,她定會收斂些……
“叩叩。”後窗玻璃被敲響,薄窗簾外兩個腦袋影子晃來晃去。
鍾瑩不理,敲窗聲鍥而不捨,她煩躁地爬起來,跪在牀邊,越過寫字檯把窗簾掀開一條縫:“幹嘛?”
李舟橋眉眼彎彎,齜着大白牙衝她笑,另一個男孩比他小些,光溜溜的腦門上一層油光,還在不斷叩窗。
鍾瑩只好把窗戶打開:“太熱了,我要在家預習,不出去玩。”
“晏辰從北城回來了,下午請大夥兒看電影,黑樓孤魂,聽說可嚇人了,你去不去?”
鍾瑩渾身一凜,汗毛瞬間立了起來,“你說誰?”
“晏辰啊。”
“是晏殊的晏,良辰的辰嗎?”
“晏殊是誰?”
“他有個哥哥叫晏宇?”
李舟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是啊,半個暑假不見,你連晏辰都忘了,腦袋真摔出毛病了?”
鍾瑩縮回手放下窗簾,跌坐在牀上,脊背冒出一層冷汗。
一個名字成了記憶觸發點,關於晏辰的點點滴滴慢慢涌入腦海。鍾瑩當然記得這個人,他是原身幼兒園,小學,初中同學,晏參謀長的小兒子,住在離後勤部隔兩條街的軍部大院裡,常來家屬院玩。他親哥哥叫晏宇,今年十七歲,一直在北城讀書。
五年後,一九九三年,北城許家長孫奉子成婚,同年生了一個女兒,取名許思瑩。
二零一六年,二十三歲的許思瑩嫁給了四十五歲的晏宇。
二零二一年,許思瑩橫死,又在三十三年前的另一具皮囊裡……復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