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靜上大學的這一年,國家剛開始實行高校收費,後勤部發放的獎金剛好可以支付一學年的學費。同時她有每月十七元的助學津貼,老鍾每學期給她四百元生活費,姥姥家那邊另有私人贊助。總之進入華大後,鍾靜衣食無憂,放假回家還有餘錢給爸爸妹妹買禮物。
九零年中,老鍾高升,做了軍需處副處長,隨即申請在家拉了一條軍線,同年華大校園安裝磁卡電話。每個週末,鍾靜都會往家打電話,關心鍾瑩的學習,問問老鐘的身體和生活狀況。
上大學後,鍾靜的眼界明顯開闊許多,據說她同寢四個室友中有一個父母離異的,一個父母雙亡的,加上她這個喪母的,堪稱身世悽慘三人組。但另兩位同學沒有屈服於命運,在逆境中堅強成長,頑強學習,樂觀向上,以優異成績考上華大,使鍾靜惺惺相惜之餘,又不免生出一絲慚愧。
在家時不覺得,離開珠州才發現自己也會想家,想姥姥,舅舅,妹妹,還有父親。
母親已經去世四年多,明年妹妹也要考走了,家裡將只剩下父親一個人,他會孤獨吧?
於是鍾靜時常在電話裡問鍾瑩,成績怎麼樣?珠州本地的兩所本科有把握嗎?不行附近儀州,金陵也有不錯的學校,路程最好控制在兩三小時以內,回家看爸方便。
鍾瑩:......還不鬆口同意老鍾找對象?我理你個自私鬼才怪!
整個高二學年,她悄無聲息地進步着,從五十名開外一點一點往前挪,到高二期末,穩定在年級前十左右。若說她全憑吃老本,沒付出努力是不可能的。學習內容,考試規則和後世有很大差別,特別是文理通考的政治,佔分比生物還要高,想拿高分,腦漿子都快背出來了。
在鍾靜耀眼光芒的籠罩下,鍾瑩的進步如螢火之輝,不引人注目,她在學校的代稱是:華大學姐的妹妹。班主任表揚她還要加上一句:雖然不如你姐,但也不錯了。
如果鍾瑩真的是個十七歲小女孩,她會被活活氣死。就像晏辰每次考試都會被葉文鬆氣得死去活來一樣。
當然,晏辰配得上“華大學長弟弟”榮譽稱號,他自始自終的優秀,成績從未掉下過前一二名,並且也開始積極走競賽路子,拿了不少獎,高考有加分。
說到加分,關玲就是憑藉少數民族加分考上了京語學院。她高考前大病一場,發揮失常,一志願華大邊都沒沾上,二志願則填的是離華大比較近的人大,分數也不夠,只好屈就三志京語。這個學校主要是針對留學生搞漢語華文教育的,報考人數不多。關家不知走了什麼路子,又是加分,又是降檔,把她給塞了進去。
可笑的是,在關玲上大學一個月後,她給鍾瑩寫過一封信。通篇怨憤,恨透紙背,大意不外乎咒罵鍾瑩是披着人皮的狐狸精,小小年紀虛僞又愛裝,騙得了晏宇一時騙不了他一世,總有一天他會看穿她真面目云云。
想必是在晏宇那裡沒找到認同,氣炸了。給她的忠告根本沒上心,這姑娘以後情路坎坷啊。
晏宇離開了珠州,鍾瑩無需再惺惺作態扮演天真少女,漸漸恢復本性。她在學校除了跟劉媛媛聊幾句外,同學關係一向淡漠。集體活動能躲就躲,體育課能病就病,不愛說話不愛動,把自己活成了一個隱形人。
假期死宅在家,用“學習”來擊退所有想勾搭她外出的小夥伴。晏辰不止一次抱怨過她性格變化很大,和小時候完全不是一個人了。
對此李舟橋的結論是:長大了。他姐李舟姍就是這樣,小時候是魔鬼,長大了變淑女,談了對象之後說話都捏嗓子,噁心得人吃不下飯。
晏辰憂心:“瑩瑩談對象了?”
李舟橋拍胸脯:“沒談吧,我這不打算高中畢業之後再開口麼。”
晏辰:......
鍾瑩拿着一摞信,對着後窗戶外兩個“興師問罪”的少年晃了晃:“談是沒談,不過我交了一個筆友,文采飛揚字字珠璣,我很喜歡,等上了大學,可以向男女朋友發展發展。”
這一年來,她和晏辰李舟橋的關係也不如從前親密。年歲日長,羞恥感生,大家都懂得了避嫌,加之鐘瑩有意疏遠,三個人一塊兒出遊的情景已經成舊日回憶。
晏辰很不屑:“你不是有喜歡的人嗎,還交筆友?報紙上登的交友廣告最不靠譜,你又沒見過他,萬一是個又醜又胖又老的人怎麼辦?”
鍾瑩昂臉作癡迷狀:“字如其人,字好看人就好看。”
晏辰還想反駁她,被臉色陰沉的李舟橋拖走,他瞪了鍾瑩一眼,冷哼:“交你的筆友去吧,沒良心的東西!”
鍾瑩看着個頭又竄了幾釐米的少年摟着晏辰離去,後腦的頭髮不羈支棱着,背影吊兒郎當沒個正形,無奈笑了笑。
李舟橋是個好同志,個高人帥又熱心,但凡她有事相求,無有不應。她願意和他繼續友誼,可感情方面不能迴應。唯利是圖的老阿姨,哪配染指純真赤子心!
她的通信計劃順利進行着,一開始一個月一封,內容和以前一樣純潔,問題目,答題目,最多畫個小漫畫俏皮一下。來往兩三次,晏宇在答題後多寫了一句話:最近還好嗎?
鍾瑩沒有用文字回答他,而是找老鍾到部裡借了照相機,交給李舟橋負責幫她拍了兩張照片。一張穿着家常花襯衫,不苟言笑,伏案專注書寫;一張身着淺藍圓領裙,蹲在大樹下抱着小貓,笑眯了眼。
可以想象晏宇收到照片時的愉快心情,她不僅要他記住她,還要把影像留在他的生活裡,大城市的大學校園美女如雲,長久不見,光憑曾經的好印象拿不住人心。
可是鍾瑩也只打算給他寄這一次照片,她的成長不需要他來見證,坐等驚喜來臨就好。
從那以後,兩個人寫信就多了許多內容,晏宇會向她描述北城的天氣,校園的美景,食堂的飯菜和偶遇鍾靜,她卻向他翻白眼的趣事。
鍾瑩相對剋制,只回應他的事情,或說自己學習上遇到的困難,很少提及生活,最多加一句:我很好,勿念。
直到九一年夏天來臨,鍾瑩已經對晏宇的大學生活了如指掌,包括他宿舍哥們兒的名字籍貫,愛吃幾號食堂,愛去哪裡打球,參加了什麼研究小組,搞出了什麼成果,計算機係獲得了什麼大獎都一清二楚。
兩年裡,晏宇確實回過珠州,也給鍾瑩打過電話,可是見面的感覺遠沒有文字交流那般順暢。鍾瑩學習緊張,寒暑假參加了培優班,匆匆見面都是在晏辰或老鍾在場的情況下,兩人沒說幾句話。打五個電話四個沒人接,接了一個鐘瑩也只是溫溫軟軟的說,晏宇哥,馬上要考試了,有空再聊。
晏宇覺得自己不能干擾她學習,從字裡行間可以看出,鍾瑩在爲理想努力着,心無旁騖。越到高考臨近,他越替她緊張,如果小姑娘沒有考上華大,她該有多失望啊。
翻開《離散數學》,少女姣好的側臉映入眼簾,睫毛密密長長,鼻頭微翹,嘴脣輕抿,專心對付着筆下的題目。可能是鍾叔在家中給她拍的,她沒有梳很漂亮的髮型,頭髮鬆鬆散散紮了一束,碎髮垂落在臺燈的光影裡,桌面上堆滿了書本試卷,隨意,自然,又好看的不可思議。
這張照片他不知看過多少次了,甚至都沒有放進相冊,因爲相冊翻起來太麻煩。夾在書裡,幾乎每天看一眼,和另一張抱貓的相比,他更喜歡這張,燈光溫柔,少女嬌美,側臉貼近鏡頭,彷彿她就在眼前。
如果鍾瑩知道晏宇此時所思所想,定然心滿意足。美嗎?美就對了,不枉費我爲拍照片勞心勞力累成狗。
記得那個週末,李舟橋被她折騰夠嗆,貓也被她折騰夠嗆,同一個場景同一個姿勢幾乎拍了半筒膠捲。
這時候沒有數碼相機,沒法立即看到照片效果,鍾瑩便悉心琢磨着光線,構圖。一縷頭髮掉下來的位置,垂眸的角度,抱貓手指的方向,貓的表情,她的表情,脊背是挺直還是微躬,蹲下來小腿會不會被擠出蘿蔔塊,調整來調整去,鉅細無遺。
那隻貓是野貓的孩子,也就一兩個月大,弱小無助,還挺配合。可是它媽全程慘叫,不時從各個方位試圖對鍾瑩發起攻擊,很是耽誤了會兒拍攝進度。
一筒膠捲不便宜,全是用鍾瑩零花錢買的,她毫不心疼,只拍了兩個場景就去送洗。然後從其中挑出最滿意的兩張寄給晏宇,次滿意的兩張寄給鍾靜,剩下的打算銷燬,又被李舟橋搶走了兩張。
精心炮製,效果斐然。晏宇回信特意說明:收到,好看。
“又對着你女朋友流口水呢?”
肩膀被人猛地拍了一下,晏宇立刻合上書,轉頭對上一張笑盈盈的臉:“別胡說,這是我妹妹。”
來人陰陽怪氣地“哦”了一聲,“知道知道,妹妹還是個孩子呢,你沒有非分之想,也就抱着人家照片躲被窩裡偷偷親一口對吧。”
晏宇很無奈,他藏了大半年,還是被舍友發現了鍾瑩的照片,經過慘無人道的逼問,得出他對高中生心懷不軌的結論。從此他出宿舍是天之驕子,教授得意門生,多媒體研究小組成員,矚目的籃球校隊主力;進宿舍就成了道貌岸然,衣冠禽獸,在外招蜂引蝶,還欺騙未成年少女的人渣。
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事實,這是舍友們的邏輯,晏宇單口難敵三嘴,只好躺平任嘲。經過兩年相處,他已經掌握了大學男生宿舍生存的訣竅:別人嘲你時無需辯解,反嘲別人時不遺餘力。
果然逗笑兩句,舍友也就不再繼續,道:“下個禮拜跟經管院的比賽你不參加了嗎?”
“嗯,我弟弟高考,已經買好了回珠州的票。”
舍友拍了他一下:“高考七八.九,你這麼早回去幹什麼?經管院那幫孫子狂得不行,那個那個許衛東,放話說誰都不打專打你,你就咽得下這口氣?”
晏宇微笑:“以後有機會再和他碰,我弟弟高考最重要。”
舍友小眼睛一翻:“是你小女朋友高考最重要吧?”
“她是我妹妹。”即使被羣嘲一萬遍,晏宇還是堅持這麼說。
六月三十號,學校放假,鍾瑩傍晚回家。老鍾又像兩年前伺候鍾靜一樣伺候她,端飯盛湯呵護備至。
鍾靜已經提前回了,太后風範一如既往,見面就批評鍾瑩自作主張亂填志願,根據模擬和預考成績判斷,第一志願很可能錄不上。萬一落到和關玲一樣的窘迫地步,她可不符合加分政策,家裡更沒門路去給她疏通關係。
老鍾也唉聲嘆氣,沒想到小女兒這麼有主意,不跟任何人商量,自己就把前途定了。
鍾瑩不理他們,慢條斯理吃完飯,洗澡換衣,躲進屋裡化素顏妝,梳了個歪麻花辮,靜靜坐在牀上拿了本書看。
鍾靜還在堂屋跟老鍾講解什麼叫滑檔,七點五十,後窗戶上傳來輕叩聲。
鍾瑩擰亮檯燈,把燈頭壓低些,從昏暗的外部看向她,形像清晰柔和。起身拉開窗簾,穿着白襯衫的大男生就站在窗下。
她似乎有些驚訝,推開窗戶:“晏宇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晏宇微微皺着眉:“你的第一志願不是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