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 星夜有夢。
襄玥輾轉反側,夢裡走馬穿花出現許多舊人,又轉瞬到了燕國襄府, 再是山長水遠, 獨居一隅的江郎小鎮。青磚古瓦的古舊祠堂, 悠遠繚繞的藥香, 都在童言童語間遠去。
夢裡毫無邏輯可言, 偏生醒時的歡愉與痛無比真實。
以致襄玥被突然的冷意驚醒,瞥見窗扇旁的黑影時,只是冷淡地想衛王府的夜真靜。
扶月閣裡, 沒有任何聲響。
黑影合上窗扇,似有所覺, 緩步朝牀帳行來。
濃重的血腥味撲鼻, 眼見人影走近牀帳, 襄玥冷靜地在枕下摸索,觸及到細緻的紋路, 緊緊握住。
襄玥半睡半醒地眯着眼,長睫闔着,在牀帳被掀起的一瞬,襄玥毫不遲疑地滾向一旁,甩手打落枕頭。
若那人先去接的枕頭, 襄玥就有掙扎的餘地。
襄玥彷彿聞到輕聲的嗤笑, 那人無絲毫停頓, 徑直撲向襄玥, 同時腳微擡, 恰將堪堪落地的枕頭踢回榻上,全程發出的輕響微乎其微。
襄玥的心沉下去, 來人的武藝精湛遠超她想象。
下一刻,襄玥主動前撲,迎着匕首撞入那人懷裡。
那人意外地將手微轉,即將刺入襄玥身體的匕首抵上襄玥脖頸。但這般,已攔不住襄玥靠近他。
襄玥環上他的腰,毫不遲疑把手中簪子刺入他的脊椎。人體的各個部位要害,襄玥駕輕就熟。
離郴直覺刺痛,再是直逼全身的麻意,他幾乎無法動彈,一瞬連匕首也握不住。
狠狠咬舌,離郴方有一絲清明,他看向暗處滿面狠色的襄玥怒又自嘲。
他是着魔纔會移開匕首。
誰能想到,在燕國的追殺和楚國的勾心鬥角中全身而退的他,最後會是栽在一個女人手裡。
襄玥在簪子上浸泡過她自制的迷藥,不致人命,但絕對能使人陷入昏迷。
然此刻抓着她的人握匕首的手不穩地顫抖,卻還筆直站着,襄玥面上閃過困惑與意外,隨即拔出簪子欲再扎一下。
離郴眼尾一跳,飛快開口:“等等。”
讓襄玥再扎一下直接沒有意識,還不如讓她把清醒的他交給周景安。
襄玥聞聲猛地頓住,不可置信地擡首去看,對上那人冷淡的淺色眼眸,襄玥心間一顫,眼裡的狠意一下子退去。
她顫巍巍伸手拽下那人蒙面的黑布,看着熟悉的嘲諷的面容。襄玥手握簪子欲哭無淚:“離郴。”
襄玥飛快鑽開,離郴早已無力握着的匕首直接被撞落在榻上。離郴的臉面色更寒了,同時身子失去襄玥的支撐無力地倒在榻上。
“你,你沒事吧。”襄玥一把扔掉簪子,欲扶他。
“別過來。”離郴咬牙道。
此時的他若能動彈,必會一把揮開襄玥,離郴死死瞪襄玥。
“衛王妃,請自重。”
離郴不明白,魏國衛王妃,楚國宮內的從未碰面公主見到他爲何會是無比熟稔親近的模樣。
第一次見襄玥,她面上的倉皇喜意不容掩飾,以及一聲“離郴”,這世上除了楚國太子不當還有其他人知曉的名字。
就因爲此,這些時日,離郴迫不得已把不多的偷潛入楚國的人手調遣去查探一個本應毫無干系的人,結果是秦襄玥此人乾乾淨淨,與他從不相識。
離郴強迫自己把那日當做意外,把心思放回來魏國的主要目的,又因衛王府守衛森嚴一拖再拖,直至今日暗探傳來消息,周景安不在府內,離郴才潛入衛王府。
不想,卻險些被人甕中捉鱉,還被一個女流之輩拿下。
離郴面色難看,不覺就露了些火氣出來:“戲耍人,衛王妃很得意吧。”
和周景安一般德性。
襄玥:“……”她怎麼就戲耍人了?一個個都喜歡亂說話。
已經來不及多說,扶月閣外響起扣門聲,襄玥隱約聽到姜嬤嬤的應聲,似在回答他人的詢問。
襄玥鼻尖仍充盈着血腥味,加上離郴一身夜行衣,他做了什麼不必言說。
襄玥看離郴,離郴僵着臉,身體已經警惕地繃緊,嘴中還不住嘲諷:“尋我的,把我交出去你就能萬事大吉了。”
襄玥道:“好呀,把你交出去,我這就喊人。”
離郴冷冷凝視着襄玥,像是要掐死她。
門前響起腳步聲,襄玥一把捂住離郴的嘴,姜嬤嬤輕釦門:“王妃,王妃。”
緩了緩,確定離郴不會胡亂出聲,襄玥答:“嬤嬤,何事?”
襄玥夜間一直不喜有人在旁服侍,姜嬤嬤此時沒有進門,在外稟明:“有賊人闖入府,王爺擔憂王妃安全命一隊侍衛進來守着。”
侍衛進來守着。
守着……這下是真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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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玥壓低聲:“你去淨室避一避。”
離郴頗有些破罐子破摔:“動不了。”
襄玥無言,怪我嘍。
襄玥把被子拉到頂,完全蓋住離郴,把牀帳掩好,低低留下句:“你別出聲,我不會讓他們進來的。”
襄玥又把窗扇打開,穿上外衣,裹上斗篷方打開門走出去。
“嬤嬤,您讓侍衛們去廳前,準備些熱茶水,夜晚風寒……”
聲音漸漸遠去,再聽不見。
黑暗可以藏起一切。如離郴,他微妙的懊惱和說着不信實則放鬆的身體,都在告訴他他對襄玥本能的信任。
離郴在黑暗中靜靜等待,儘管他有安排人引開周景安,也有安排人在府外接應。不過,當他鬼使神差躍進扶月閣開始,所有就都是在飛蛾撲火般地求一個心安。
襄玥來到前廳,喝過熱茶的侍衛們見到都襄玥躬身行禮,眼中有幾分真心實意的尊重。
襄玥道:“不必多禮。”在主位落座。
領頭侍衛上前一步抱拳道:“王妃,可否讓衆弟兄在扶月閣各處巡視。”
襄玥頷首:“這些你們比我瞭解,扶月閣的安全就交給你們了。”
襄玥把熱茶捧在手中,忽打了個噴嚏。
姜嬤嬤有些心疼:“王妃,夜裡天涼,這裡有老奴和侍衛們在。您放心,先回去歇息吧。”
襄玥視線掃過衆侍衛們,瑩潤的小臉在夜色裡顯得柔弱,衆侍衛雖沒有言語但臉上都是同意姜嬤嬤的說法的。
襄玥最後關切幾句,便滿是疲色地起身,由喵兒扶着走回主臥。
突喧譁聲大起,熟悉地低斥:“噤聲。”
襄玥袖內的手猛地握緊,緩緩鎮定回身,衝遙遙望來的周景安一笑。
周景安擰眉,回身吩咐幾句,大步朝襄玥行來。
周景安外着青色大氅,腰間氤氳出一片深紅。襄玥眸色微動,忙迎上前去。
周景安有些微意外,他輕輕擁住幾乎撲進他懷裡的襄玥,很快放開,攏住襄玥的手在手中輕搓。
“怎麼這麼冷,可是他們驚着你把你吵醒了。”說着周景安面色已經沉了,卻覺襄玥隨着他的動作驀地僵住。
周景安鬆開手,解下自己的大氅給襄玥又裹上一層,退後一步。
襄玥忙阻止:“不用,王爺您自己穿着……我不冷。”
周景安抿脣,很久未見的強硬語氣:“穿着。”
緩了緩:“你聽話。”
襄玥稍怔,終乖順地攏緊大氅,寬厚融合鮮血的氣息,奇異的溫和。
襄玥細看一眼,周景安內裡的衣襟沒有明顯的血跡,她垂眸:“聽聞有賊人,王爺可捉住了。”
周景安心中一熱,像被暖暖的溫水熨過,焦慮疲憊俱消,他摸摸襄玥的發,“無事,你去睡吧。”
在她醒來前,一切都會結束。周景安眼中閃過冰冷殺意。
想必事情不是十分糟糕,襄玥打了個呵欠:“王爺您注意安全,我先回屋了。”
周景安頷首,在燈火微明的夜色裡沉默地凝視着襄玥漸行漸遠的背影。
手觸碰到屋門,襄玥又回身看了眼。
周景安眼裡,是她看不懂的情愫,沉重得讓襄玥心尖震顫。
襄玥恍惚覺得,她比肩他之所有。
周景安轉身離開,走進燈火微明處的一衆侍衛,長冽緊跟上。
周景安吩咐着什麼,眉眼間滿是沉着冷靜,不久兩人一同快步離去。
襄玥走進屋,屋內靜悄悄的無絲毫人的氣息。
襄玥掀開牀帳,錦被下一團,聞聲微動,露出離郴的臉。
他已經可以些許動彈了。
襄玥沉默着,不自知地茫然,又漸漸堅定。
“我聽到你們說話了。”
“都道魏國衛王冷情冷性,親緣薄弱,鐵膽孤雄,可……他對你很好。”離郴說着面露諷刺。
“你閉嘴!”
襄玥瞪離郴,手指拱起虛虛拽着大氅,咬脣有些委屈,像是被爲難了的小姑娘。
離郴怔住,熟悉感突然強烈,幾乎掙開記憶即將破出。
他情不自禁問:“爲什麼救我?”
襄玥眼眶泛紅:“你說呢?大表哥。”
“……大表哥”離郴在心內重複一遍,冷淡嘲諷的表情皸裂開,其下是破敗不堪強行合上後的猙獰。
他幾乎倉皇無措壓不住聲:“大表哥?!”
襄玥不言不語瞪着他,忽然從榻上撿起枕頭不管不顧砸離郴,盡情發泄着怒氣和憤恨。
離郴無力地抵抗幾下,漸漸索性不動,輕輕呵笑開來,某種不可置信的想法愈發被證實。
終於襄玥砸累了,離郴適時出聲,悶哼:“痛。”
襄玥停住,無力地鬆開枕頭,完全顯出離郴的臉。
他眼中亮着因重獲至寶而激動的新生的光。
“月牙牙。”
襄玥應聲。
才覺,原來聲音都已嘶啞。
他們,在世間污濁中滾過,終不再是舉目無親,漫漫天涯獨行客。
他們也還有溶血至親,有家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