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見面。
是在距離軍營外有十多里路的寧河鎮上。
昔日繁華之地,今已滿目瘡痍。
那鎮上先是起了肆虐的洪災,第二年又遭大旱蝗災,百姓飢不果腹,苦不堪言,易嬰而食的事,已不是罕事。
大梁朝的國君荒淫無道,兩年了,竟沒有派一兵一卒前來賑災救濟。
入夜時分,他從北境軍營出發,爲了防止被災民認出,以面罩遮面,帶着幾個部下來到寧河鎮。
街上冷清的沒什麼人,一片死寂,他們朝着巷子裡走去。
發現不遠處一個破敗的茶棚裡,有不少以白布簡單裹好的屍首。
裡邊有微弱的痛苦呻吟聲,還有瓶瓶罐罐被人碰倒的聲音傳過來。
他們在茶棚對面拐角的位置停下。
月光如水,灑在地上。
有一女子,穿着青灰色衣衫,正在跪地爲面前的老者施針。
地上散落着各式各樣的小東西,有布條、銀針和灸焫,還有各種顏色鮮亮的小藥瓶。
她的額發被汗水浸溼,鼻尖處也結出細密的汗珠,可見已忙碌了許久。
但她根本無暇顧及,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即便她這般努力,老者的情況卻愈發糟糕,最終,那微弱呼吸戛然而止。
女子的淚水,就好像斷線的珍珠,砸在了已逝之人的髒污衣服上。
也許是流淚太多次,她的鼻子和眼眶通紅,臉上出現紅腫,看起來是要被凍傷的預兆。
但她也只是消沉了一瞬,彷彿剛纔出現的軟弱是幻象,緊接着就移着身子,轉到旁邊。
她的臉上還掛着晶瑩的淚水,但手下依舊不停地在救治着傷患。
他站在她不見的暗處。
他每日都會見到死人,在戰場上,在軍營中,有時候行軍簡陋,昔日的部下只能用草墊子一卷,就草率地下了葬。
他手下亦亡魂無數,說是殺人如麻也不爲過。
但若死的不是敵軍,悽慘死狀的,便是他守護的國土之民。
他以爲自己早就對此景麻木,不會再因人命的消殞而心緒不平。
但看着她的淚珠一顆接着一顆地墜地,像是這世間最爲無瑕的水晶墜入了塵埃。
忽而,他明白了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樑王昏庸,直接或間接死在他手的本朝百姓,就得有數十萬。
眼前的醫女,正在不顧一切地治病救人。
寧河鎮死傷這麼多人,歸根結底,樑王就是那腐爛發臭的肉,大梁早就病到沉痾。
這樣的國君,樑王早就不配當。
月夜下,她救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第二日,他暗中命人送來了冬衣棉被,還有糧食和藥材。
與此同時,開始圖謀“救國”一事。
爲將領,爲帝者,有一點都是相同的,就是要守護家國,保護百姓不再受征戰之苦。
他再也不想見到,她跪地救人時的悲苦愁容,他還沒有見過她笑的樣子,不知是何種神態。
只是,再見到她,令他失望
紀青梧見皇帝的目光幽深,看着她不言語。
她自覺方纔表現的不錯,武肅帝此刻的神情,更像是陷入了什麼回憶。
她猜測這記憶多半與她有關。
是不是她提起衛廷,又令他想起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紀青梧她自己都快記不得了,他還記這麼清楚做什麼。
她打斷他的回憶,主動開口道:“陛下,今日我表現的好不好?”
說着,明亮的眼睛還對着他眨呀眨,蘊含着期待。
武肅帝從舊事中抽離,專注地看着眼前人,點頭道:“很好。”
只是很好兩個字就沒了?
紀青梧心中不滿,但臉上笑得更加明媚,問道:“陛下,考不考慮給我點兒什麼賞賜?”
她真是長進不少,敢跟他討要賞賜。
武肅帝看着她彎着脣角,眸中帶着神采的樣子,心中也跟着一亮。
還好,現在對着他笑了。
他聲音清冽,心情不錯地道:“阿梧,想要什麼?”
大有天上星也要爲她摘來之感。
紀青梧聽到他開口,眸光轉動,立馬用手指了指地上萎靡的花草,還有另一頭掉了不少枝葉的梧桐樹。
“陛下神通廣大,定能辦得到的,我想要這院子恢復原樣。”
她的小院因爲這幾人受到無妄之災,何其無辜。
武肅帝的面色一緊,道:“你們倆進來。”
三川和四海沒有像往常一般,飛快地閃身進來。
武肅帝皺了皺眉,不知他們遇到了何事。
紀青梧把袖中的小瓷瓶拿了出來,提醒道:“陛下,他們用不了輕功。”
武肅帝盯着她手中的瓶子,目光頓了頓。
紀青梧攤着掌心,略有得色地道:“陛下,也喜歡這小轉心瓶嗎?這可是我請人專門打了套模具燒製的,一共有十二個顏色。”
這和在寧河鎮的茶棚地上,散落在地上的亮色小瓶一樣。
紀青梧像是想起了什麼,嘆了口氣道:“可惜了,這套小瓶子本有十二隻,還有一隻天青色的,被我丟在哪兒給忘記了。”
聞言,武肅帝眼底閃過一絲不自然,輕咳一聲,道:“三川他們爲何用不了輕功,你做了什麼?”
紀青梧晃了晃手中的小瓶子道:“他們竟然在我的院中打架,還傷害了我的寶貝藥草,我方纔就給他們撒了點兒藥粉。”
把下藥,說的就像做飯,撒調料一樣簡單。
武肅帝無奈地笑着搖了搖頭。
紀青梧解釋着:“這藥粉倒是對身體沒什麼傷害,只會暫時將身體的內力化成熱意消散,過了兩個時辰就會好了。”
說來也奇怪,武肅帝有時候真想撬開這小腦袋瓜,看看裡邊都裝的什麼。
問道:“你都是在哪兒尋來這麼多奇奇怪怪的藥?”
問及這個,紀青梧掩飾道:“陛下,別管這個了,再晚些,我的藥草就要死光了。”
畢竟方纔紀青梧親口求了賞賜。
武肅帝看了幾眼一旁蔫蔫的藥草,道:“朕看有幾株像是南楚那邊的,朕再幫你尋一些來,過幾日就種在你的梧桐苑中。”
紀青梧已經小跑着去取了鏟子耙子和剪刀來。
她把澆水的壺塞到了他手中。
“既然三川和四海是陛下的人,陛下也有監管不力的責任。”
武肅帝:
紀青梧(發怒):動了我的藥草的人,一個都不能逃!
皇帝:朕也有份?朕可什麼都沒做
紀青梧(嚴格):御下不力,罪加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