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啞舍犀角印

—燕—

姬姓乃是上古八大姓之首,是黃帝之姓,是周朝的皇族之姓,尊貴無比。雖然姬青這一脈並不是純正的周朝王室嫡系,但現今卻也是戰國七雄之一燕國的王族。

真正的燕國王族直系一脈,按照習俗,以國爲姓,而旁支則繼承姬姓。

姬青只比燕丹小三天,他們是堂兄弟,被燕王喜親自賜丹與青是硃紅色和青色,乃是繪畫常用的兩種色彩,更因爲分別是中丹砂青獲礦石顏料,因其不易褪色,史家以丹冊多記功勳,青史多記事,故丹青意同史冊。

由此可見燕王喜對於他的長子與侄子,寄予了多大厚望。

姬青出生的時候,母親就因爲難產而死,燕王后垂憐他年幼失恃,便把他接到宮中照顧。不久之後,他的父親又娶了一名繼母,那婦人視姬青若己出,又給姬青添了幾個弟妹,倒也一家和樂。

因爲姬青與燕丹自小一起長大,兩人本來就是年紀相仿,又是堂兄弟,隨着年歲增長,言談舉止越發相像。唯一的區別就是燕丹的眉毛過於柔和,想燕皇后一樣是兩道黃薄眉。而姬青則是兩道劍眉,像是兩把小飛劍一般直飛鬢角,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柄初露鋒芒的利刃。

姬青的父親在姬青五歲之時,託人尋來了一對罕見的犀牛角。所有的犀牛角都是前實後空的,即向角尖去的地方是實心,後面的都是空心的。姬青父親用中空的角身部位做了一對名貴的犀角杯,而剩下的兩塊實心的犀角尖,則尋大師爲這對堂兄弟一人刻了一枚私印。

這兩枚犀角印是古紅色的,據說這種犀角已經越來越少見,怕是這種只生長古紅色犀角的犀牛,在過若干年就要絕種了。犀角聞之有股清香,能爲佩戴之人鎮驚解乏。除了尖端用圓雕之法分別雕刻出一隻螭虎做印鈕外,印身沒有任何多餘的雕刻,顯得這兩枚犀角印通體潤澤透亮,像是兩塊血玉。饒是見多了珍稀異寶的燕丹也愛不釋手,經常隨身攜帶,時時刻刻在指尖摩娑。

姬青年幼之時也如燕丹一般,極喜歡屬於自己的這枚犀角印,但隨着年歲漸長,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與太子燕丹有所不同,所以這兩枚除了印鑑不同外看起來幾乎沒有任何差別的犀角印,姬青就很少在人前把玩了。

身爲燕國皇族,姬青從小就不缺吃穿,習慣於被人奉迎,而跟隨在太子燕丹身邊,同樣習字練武,沒有任何不順心的事。姬青曾經以爲,他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人。

包括他在內的很多人,都堅定不移的認爲,燕丹就是燕國下一任的王。

但現實卻給了他們當頭一棒。

在燕丹與姬青出生之前,剛繼位的燕王喜以爲趙國自長平之戰後,國力空虛兵力銳減,遂不顧屬下的反對,出兵伐趙,結果被廉頗率兵圍城。至此燕王喜便縮手縮腳,不敢隨意出戰。

燕國地處東北,民風彪悍,但可惜土地沒有中原地區富饒,國力向來積弱。而隨着秦國這些年征伐不斷,連奪魏趙數城,即使是離秦國最偏遠的燕國也人心浮動,惶恐不安。

燕王喜要送燕丹去秦國咸陽爲質。

在最早的時候,人們爲了能履行誓約,就會互相交換珍貴的事物做抵押,而後來發展到國家之間爲了確保萌約能夠締結,就要交換王族或者太子,世子等重要的人物。而在一國有絕對的優勢面前,那麼就不是交換,而是單方面的了。燕丹還有兩個弟弟可年歲都還小。他退脫不了這個巨大的責任。姬青非常同情燕丹,但卻不能理解燕丹提出的要求。

燕丹同意去秦國,但唯一要求,就是要姬青同往。`

“爲何非要吾去?”`姬青抿着脣,皺着那對好看的劍眉,小臉上凝滿了不甘願。秦人如狼虎般,可止他國小兒夜哭,而秦國的都城咸陽離燕國薊城千里之遙,更是龍潭虎穴一般的存在。

燕丹端坐在姬青面前,看着那張幾乎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容,勾起脣角刻薄的說道“燕國王族吃穿用度,莫不是燕國子民所奉。燕國子民肯血戰沙場,汝只是以身爲質,又有何顏面再三退脫?”

姬青被燕丹的一番言論說的小臉通紅,雖然覺得好像是哪裡不對,但卻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上來。“琅軒,汝可憂心家人否?隨孤來”燕丹拂袖而起,帶着姬青出宮直奔姬家宅院。姬青默然的站在窗外,看着父親和繼母還有幾個弟妹言笑晏晏,一派和樂之景,竟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外人。

“琅軒,汝應長大成人矣。”燕丹站在他身後,幽幽的說道。

“何爲長大成人?”姬青閉了閉眼睛,總覺得屋內那幅畫面非常刺眼。

“長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禮,而在乎是否明事理。其一,應知曉這世間,即使少了汝,日月也東昇西落,流水也從高到低,無一改變。”

“有其一,那其二其三呢?”

“隨孤去咸陽,孤日後自當再與汝分說”

“……諾。”

離開薊城的那一天,姬青並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不捨。

也許是那日看到的畫面,也許是燕丹在自己耳邊說的那句話,姬青知道即使自己離去甚至死去,家人在悲傷之後也可以繼續生活下去。就如他的父親在他母親死後,又有了他的繼母出現。

坐在馬車上,姬青從車窗簾飄動的縫隙中,看着薊城的城牆慢慢遠去,前來送行的家人也漸漸變成了天邊的幾顆砂礫,再也看不見了。他五味陳雜的轉過頭,卻驚愕的發現燕丹竟然在款款的解開頭上的委貌冠。因爲這一去不知經年,所以他們堂兄弟兩人雖然未到及冠的年歲,卻也提前行了冠禮。但姬青發現他這位堂兄居然並不是不習慣頭上頂着發冠,而是繼續脫着身上的衣袍。

他們離去之時,燕王喜爲他們舉辦了一場盛大的送行儀式,所以燕丹身上穿着的是黑色的玄端素裳禮服,而姬青則身份有別,不能穿尊貴的黑色,穿得是次一級的青色黃裳禮服。

“殿下,要更衣否?”此去咸陽,姬青是以侍從的身份隨侍在側,所以雖然還有些不適應,但是他很快就進入了角色。

燕丹勾脣笑了笑,把身上的玄端素裳禮服脫掉,只剩內裡的白色麻布深衣:“汝不是曾問孤,爲何非要汝同行之?”

“爲何?”姬青擡起頭,這是他心中一直留存的疑問。

燕丹申出手,越過他們兩人之間的案几,拂上自家堂弟的劍眉,定定的凝視他說道:“從今天起,汝乃燕丹,孤爲姬青。”

姬青呆若木雞,直到感覺眉尖有冰涼的利刃貼近,纔回過了神。他不敢動,只能愣愣的看着他的那兩道劍眉,被燕丹用匕首細緻的割去,細碎的眉毛灑落在他的眼前,有幾根飛入了眼睛裡,姬青不適應的閉上了雙目。

“擡頭……伸手……”

馬車箱內,只有燕丹冷靜的聲音一次次響起,姬青從小就沒有辦法反抗這位堂兄的命令,只好閉着眼睛一一遵從。隱約能感覺燕丹是在服侍自己脫衣穿衣,眼前一片黑暗的姬青不禁驚訝自家這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太子堂兄,居然還會服侍人。

在這樣舒緩的氣氛裡,姬青也在腦海中細細思索了一下太子堂兄的用意。

質子一向是戰國時期最悲慘的一類人。從小錦衣玉食高高在上,卻一朝跌入泥沼。怪不得一定要讓他同行,爲的就是更換身份。

而質子也是歷史上最跌宕起伏的一類人了,若是能熬過質子的這段時日,順利歸國,那麼登基爲王必然不在話下,例如越王勾踐,例如現今那年輕秦王的父親,秦莊襄王。

所以,他這個聰明的太子堂兄,並不是一走了之,而是隨侍在側。是想讓他來承受屈辱?讓他來當他的擋箭牌嗎?質子,那可是九死一生的境地,就算是最後自己死了,堂兄也可以偷偷跑回燕國,重新繼續他的太子生涯。

眼睛裡的眉毛細屑微微刺痛,讓他有種先要流淚的感覺。腰間袍帶上的玉佩叮咚作響,燕丹低沉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琅軒,可知孤所言其二呼?”

姬青的睫毛抖動了幾下,調整了心情才緩緩吐出兩個字:“不知。”

“長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禮,而在乎是否明理。其一是知曉這世間,即使少了汝,也無一改變。而其二,則是知曉這世間,總有些事,是無論汝如何努力,都無能爲力無可奈何的。”

這是在暗示他嗎?姬青咬緊了下脣,許久之後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道:“……諾”眼角那滴淚被姬青硬生生的逼了回去,他睜開了依舊刺痛的雙目,頭頂上的委貌冠就如同有千斤重,壓着他低頭看着身上那原本燕丹穿着的黑色玄端素裳禮服,看了很久。

姬青擡起頭,看向對面已經換好侍從紺袍的燕丹,發現他渾身的氣勢已經收斂,低眉順目地像普通侍從一般不起眼。姬青的目光不由得落到燕丹腰間的犀角印,心中浮現一抹難言的怨恨,咬牙道:“殿下,既然身份已換,那犀角印是否要換?”他一邊說着,一邊從換下的衣服袖筒裡找出他每日都隨身攜帶着的那枚。

燕丹把腰間的犀角印收入懷中,淡淡道:“無妨,汝應稱吾爲什麼?”

“······明璣。”姬青想了很久,纔想起來燕丹的字。丹明璣、青琅軒······他們的字,也是取得很相似。但現在,姬青無比痛恨這種相似。

“善。”姬青沒有再說一句話,麻木地坐在車箱內,聽着外面的馬蹄聲,知道這駕馬車,正不停地向着咸陽方向奔跑着,奔向他未知而又可以預見的、悲慘的未來。而他,無能爲力,也無可奈何。

姬青的一生,在他十二歲的那一年,發生了巨大的轉折。

他成了燕國的太子,並且去咸陽爲質,迴歸故土的日子遙遙無期。

咸陽要比薊城大上數倍,而聞名遐邇的咸陽宮,更是氣勢磅礴威武宏偉,讓人站在那巍峨的城牆之下,就有種自感其身渺小的錯覺。當姬青看到了年輕的秦王政時,更覺得此人有股君臨天下的迫人威勢。

姬青低着頭,下意識地把燕丹和眼前的秦王政互相比較,但旋即又失笑不已。

燕丹?那人現在已是一名侍從,連咸陽宮的正殿都不得入內。而他,現在纔是燕太子。

因爲從小和燕丹一起長大,姬青模仿起對方的言談舉止都十分熟練,這一路上其他侍從也許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但卻無一人說破。也就說,所有人都明白,這是一件無能爲力無可奈何的事情。

燕丹不想爲質,那麼就只有他來代替,誰讓他是最適合的人選呢?

姬青深吸了一口氣摒除雜念,以下臣之禮見過秦王政。

事實上,這位幽禁自己母后、殺掉自己兩個異父弟弟、逼仲父呂不韋自盡、外界傳聞殘暴不堪的秦王政,對姬青並沒有太多刁難。只是隨意地問候了兩句,便讓人帶他下去了。姬青的眼角掃了一下秦王政案几上那一摞摞的書簡,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日理萬機的秦王政,又怎麼會在乎他這個燕國質子?

燕國是戰國七雄中離秦國最遠的國家,範睢曾跟秦王進諫,遠交莫如齊、楚,近攻莫如韓、魏,既得韓、魏,

齊、楚能獨存乎?這著名的遠交近攻的策略,居然提都沒有提到他們燕國,根本就是不把燕國放在眼內。而送他這個質子遠來咸陽,說起來應該更多的是爲了安燕王喜的心吧

咸陽民風淳樸,十之六七的路人都佩帶刀劍武器,武風之盛,簡直是他國所不能比擬。極少能看到身穿華服者,人人都步伐飛快,絕無漫步街頭閒散之人。

姬青只隨意地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車簾,渾渾噩噩地來到質子府。他以後的人生,就只在這方寸之地徘徊流連了。

事實上他還是可以自由出入質子府的,只是他每次出門都會有秦國的衛兵在後面跟着,看起來像是在保護他的安

危,實際上是在監視他的所作所爲。這樣一舉一動都被無數雙眼睛盯着的感覺,如芒在背,姬青實在是很難接受。

而且他今年才十二歲,秦王政卻不可能給他安排任何夫子教導學習,甚至想要看書也需要自己派人去買,而且每卷書簡在到他手中之前,都要經過層層檢查。

這樣的生活,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泥沼,簡直讓人慢慢泥足深陷,直至窒息。

姬青越來越沉默寡言,但燕丹卻幾乎隔幾日就會溜出質子府,在咸陽的大街小巷逍遙度日,很快地學會了咸陽口音,和很多人打成一片。

看着如魚得水的燕丹,姬青總是忍不住陰暗晦澀地想,若是他沒有變成質子,是不是也會如此無憂無慮?又或者,依舊在薊城過着世子的富貴悠閒生活?

但就像是燕丹所說的那樣,人生總會有一些事情,是無能爲力無可奈何的。

姬青已經習慣於每個月都會修理眉毛,而燕丹也在一點一點地用各種草汁逐漸改變着自己的容貌,有

時候姬青看見那張不起眼的黃瘦的臉容,都不禁有些發呆。

在時間的流逝過程中,他們再也不相似,不管是從面容身材還是性格舉止。

姬青變得陰沉冷漠,他越來越習慣於質子的身份,以至於多年前那些在薊城的日子,久遠得就像是上輩子發生過的一般。

他覺得他就是燕國的太子。

而每晚每晚,他都在幽暗的油燈下,拿出隨身攜帶的那枚犀角印,用指尖摩挲着印鑑上彎彎曲曲的線條,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他叫姬青,字琅軒……

一轉眼,在咸陽已度過數年,姬青也長大了。

就算是待遇很差,秦王政也斷不會短了他的吃食,姬青已經是個丰神俊朗的翩翩少年郎了。只是每次他對着銅鏡修眉的時候,總會覺得自己那雙劍眉若是在的話,肯定會爲他增色不少。

這些年中,先是秦國大將內史騰攻韓,俘虜了韓王安,秦國在韓地建置穎川郡,韓國滅亡。之後秦國的反間計奏效,趙王遷自斷其臂,一代名將李牧慘死在自己輔佐的王劍下,王剪大破趙軍,俘虜了趙王遷,秦國把趙國收歸版圖,建立邯鄲郡,趙國滅亡。

形勢日趨嚴峻,秦國將要天下一統的鋒芒無人可擋。咸陽上下一派戰意盎然,捷報頻傳。

因爲在咸陽呆了這麼多年,姬青也偶爾被邀請參加一些秦國上層舉辦的活動。只是秦國不像楚國那樣多宴會,更多的是春狩秋獵。燕趙之地因爲經常會與北方的胡人交戰,都善於騎射。姬青之前貴爲世子,雖然沒有親上過戰場,但耳濡目染之下也擁有着出衆的身手。但他畢竟年少,臂力不足,所以狩獵的成績並不理想,更何況很多人不會讓他順順當當地狩獵。姬青也知道自己存在的價值,就是讓那些秦國的王公貴族子弟取笑嘲諷的。

一開始姬青也會憤怒反抗,但他也發現越是如此,那些人就越興奮,他會遭到更多欺凌侮辱。所以他漸漸地也學會了漠然麻木,果然這樣無趣的反應讓那些人感到乏味,逐漸地轉移了目標,讓姬青能安然地在咸陽生存下去。

但即使強迫自己儘量減少存在感,姬青也忍耐不住想要去打探前線的情報,今日秋獵之時,他耳聽那些軍勳世家的子弟們高聲談論趙國覆滅,那刺耳的喧笑聲讓他黯然失色。

韓國與趙國都已經滅亡了,趙國與燕國接壤,邯鄲往東北方向去不遠就是燕國王都薊城,若秦軍兇猛,那燕國豈能留存?

應該承擔這一切,應該思考這一切的燕丹呢?那個真正的燕國太子這些年都行蹤隱秘,若不是每個月發月例錢的時候能見到他一面,姬青幾乎以爲這人早就逃出咸陽了。

越想心情就越發煩躁,索性連質子府都不回了,姬青茫然地在咸陽街頭胡亂走着。許是因爲他這些年比較安分,跟在他後面盯梢的衛兵也減少了大半,現在就只剩下兩個了。而像他現在這樣隨便逛逛,顯然是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所以並沒有人上來阻止他。

姬青渾渾噩噩地也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些什麼,其實記憶裡家人的面孔都有些變得模糊不清了,也許他現在出現在家人面前,他們也認不出他來,畢竟他一走這麼多年……

不知道晃盪了多久,直到夜色朦朧,姬青才漸漸回過神,而此時他才發覺自己停在了一處叫林記的粥鋪前面。

看着那招牌上彎彎扭扭的小篆,咸陽只有一家賣燕地吃食的,姬青纔想起來燕丹也曾提起過這裡,而且在幾年前還經常帶這家的甘豆羹給他。只是那時他已經開始疏遠燕丹,對那些每晚都放在他桌上的甘豆羹都視而不見,慢慢地,那些甘豆羹也就不再出現了。

懷着莫名的心情,姬青停在了這間粥鋪外,正恍惚間,就看到一抹倩影挑簾而出,此時月色皎潔,更襯得佳人雪膚烏髮,亭亭玉立。就那麼一瞬間,周遭的喧囂都仿若抽離開來,姬青的腦海中不停地迴響着幼時聽過的一首詩。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天紹兮,勞心慘兮!……”

姬青立刻就明白了燕丹爲何喜歡總往這家粥鋪跑,這位女子恐怕比他們的年紀稍微小一些,燕丹莫不是早就看上人家了吧?

雖然只是猜測,但姬青卻無比篤定。因爲他們兩個堂兄弟從小到大,不管是長相舉止還是喜歡的東西,從來都是一模一樣的。就像他父親,給他們東西的時候都是一起給一對兒的,例如那對犀角印。

姬青微笑地踏入了粥鋪,自然地和那位小老闆娘攀談,很容易就套出了對方的身份。她的父親是秦國的士兵,而母親是燕國女子,母親早亡而父親依舊在服兵役,所以便依仗着學自母親的手藝,開了這家粥鋪。因爲只有貴族纔能有姓有氏,所以像她這樣沒有夫家的平民女子只能承襲父親的姓,旁人都稱她爲林女。

林女一邊笑着聊着天,一邊呈上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甘豆羹。這甘豆羹是用洮米泔和小豆一起熬煮而成,不加任何醯酢,純甘香甜。姬青只吃了一口,就忍不住眼眶紅了。

這是燕國上下最主要的吃食,雖然他貴爲世子,每餐都有更好的吃食,但也因爲年幼貪戀這份甘甜,經常要求下人做給他吃。

已經……已經很久都沒有吃過這種味道了。

香醇糯軟的甘豆充盈在脣齒間,姬青強迫自己遺忘的回憶瞬間閃現在眼前,一股抑制不住的思鄉之情,如同潮水般席捲了他的全身,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流淌了下來。

林女顯然是見過很多次這樣的場景,體貼地進了內間,過了一會兒,又端出來一盤剛出爐的蒸餅。

姬青已經控制好了自己的心情,頗覺得不太好意思。這時的他纔有了幾分少年郎的羞澀不安,連看都不敢擡頭看林女一眼,風捲殘雲般地把蒸餅就着甘豆羹吃了個乾乾淨淨。

放下碗,姬青還想跟林女攀談幾句,眼角卻掃見跟着他的那兩個侍衛站在了粥鋪外面,是在提醒他應該回去了。

“公子如何稱呼?”林女看姬青穿着打扮,大概猜出他的身份不低,喚他一聲公子,也絕不會辱沒他的身份。

姬青一怔,忽然間有種奇異的情緒在胸中彌散開來。

當年,燕丹是否也是有過這樣的情況?

連自己最喜歡的女子,都不能告訴她自己真正叫什麼。

姬青垂下了眼,脣邊勾起一抹苦澀的笑容,低聲緩緩地說道:“孤……乃燕太子丹。”

自從吃過林女鋪子的甘豆羹,姬青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每天都不再陰沉着臉,幾乎每晚都會準時地出現在林記粥鋪,就爲了吃那麼一碗甘豆羹,和林女說幾句話。

他早就在交談之中,瞭解到了燕丹果然與她熟識,但也僅僅是熟客的地步。燕丹並沒有告訴林女他的姓名,甚至都沒有用自己的字來代替。

姬青知道的時候,表面上微笑,但內心卻在冷哼。小心到如此地步,也不願用假名來糊弄林女,可見他的那個太子堂兄對林女果然是很看重。

姬青去林記粥鋪去得很勤,但也一次都沒有遇到過燕丹,漸漸得也就不再把自家堂兄視爲威脅。

就憑現在燕丹那副黃瘦的模樣,林女能看得上他纔怪,而且若是以後燕丹恢復燕太子的身份,也斷然不可能娶一名平民女子爲王后。

而他回到燕國之後,便可以恢復自由,雖然可能世子的身份會被弟弟得到,因爲頂替過燕丹的身份,在薊城可能也不會被燕丹所容,他可以去燕地其他地方隱居,甚至去其他國家也完全可以。只有他和林女兩個人,相依爲命。

姬青只要想到這個未來,就會激動得在屋裡來回踱步。

在他看來,什麼錦衣玉食什麼華服豪宅,都是一座奢華的囚籠罷了。他再也不想遇到什麼無能爲力無可奈何的事情,他想要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

只是他現在還是被囚禁的質子身份,根本不能給林女幸福。

姬青的心開始活絡了起來,他輾轉反側了數夜,終於給秦王政寫下了請求歸燕的上書,反覆修改了數遍後,才鄭重其事地託人遞到了咸陽宮。

而之後的幾日,姬青都流連在林記粥鋪,想要找機會和林女說明自己的身份,想要求得美人歸。只是每次在袖筒裡摩挲着那犀角印的印鑑,看着林女巧笑倩兮的容顏,都覺得難以開日。

是的,再等等,等他被獲准歸國的時候,他會跟林女全盤托出。

姬青第五次整理好心情,從林記粥鋪走出,緩步沿着熟悉的道路走回質子府。他以爲這一夜會像之前無數夜晚一樣,什麼都不會發生,但他卻在看到質子府大門的時候,發現一直藏在袖筒裡的犀角印居然不翼而飛了。

怎麼會這樣?明明走出林記粥鋪的時候還在的!

姬青很是着急地翻找着袖筒,後面監視他的兩名侍衛見狀走了上來,詢問是否需要幫助。

姬青背後的冷汗一下子就出來了,絕對不能讓別人拿到這枚犀角印,否則他又該如何解釋爲何他會拿着刻有別人

名字的印章?他姬青在燕國的存在並不難查到,只要是有心人,很快就能察覺到其中的問題。

裝成若無其事的往回走,姬青事實上心急如焚。他一邊焦急地查看着走過的街面上是否有犀角印,一邊在腦海中瘋狂地思考着丟失犀角印的後果。

他真是太大意了,燕丹隨身攜帶着另外那枚犀角印,本就是傻到透頂的行爲,但那至少也是爲了留得日後表明身份的憑證。他的這枚犀角印除了會帶給他無窮的後患外,根本就毫無用處!他早就應該把這犀角印磨平印鑑,徹底銷燬的。

只是一直他都下不了手,總覺得這是最後能夠證明自己還是姬青的物事,可以隨時隨地提醒自己究竟姓甚名誰。若是毀去了,就好像是連自己的本心都摧毀了一般。

姬青轉過一個街角,一眼就看到了有名十三四歲的少年,正卓立在牆角下,來回觀看着街上的行人,像是在等着誰。而姬青的目光一下子就看到了他手中像是握着什麼東西,而指縫外垂下的赤色絲絛的結式,正是他無比眼熟的祥雲結。

身體先於大腦的反應,姬青快步地走了過去,卻那少年轉回頭看向他的那一剎那,看清楚了少年的長相,立刻如墜冰窖。

這少年只穿着一襲看起來不起眼的寬袖綠袍明緯深衣,眉目如畫,身形挺拔得如同雨後雋秀的修竹。

姬青很早之前就在大殿上見過他,那時還是孩童的他就已經爲秦國立下大功被奉爲上卿。在萬衆矚目之下侃侃而談。而之後的他,甘願成爲大公子扶蘇的伴讀,低調地成爲了扶蘇的影子,卻依舊讓人不能小覷。

這時兩人已經對上了視線,姬青此時想要掉頭就走,也已經晚了,只能硬着頭皮向對方行了一禮,算是打了招呼。

“燕太子行跡匆匆,可是丟了東西?”

那少年也同樣施了一禮,勾脣高深莫測地朝他笑了笑。

姬青此時已經緩過神來,淡定地點頭道:“是一枚犀角印,那是孤堂弟之物。”

“吾確是拾到一枚犀角印。燕太子與堂弟的關係真令人羨燕。”綠袍少年攤開手心,在他如玉的手掌中,那枚酒紅色的犀角印正靜靜地躺在那裡。

姬青被他意有所指的話語說得眉頭一跳,但還是保持了鎮定,畢竟沒有人見過第二枚這樣的犀角印。姬青笑得落落大方,說道:“孤離薊城之時堂弟尚幼,不忍分離,遂以此物相伴,孤曾許下諾言,歸薊之日,便是歸還此物之時。”

他不知道當年他隨燕丹離去時,燕丹是如何做手腳掩蓋他的消失,但他相信對方謀劃多時,定會處理好其中破綻。只是姬青說到尚幼之時,想起自己和燕丹離開薊城的年齡,大概就和眼前這少年被奉爲上卿的歲數差不多。

果然人與人就是不同的。

內心苦笑連連,姬青從這少年手中收回那枚犀角印,想着多說多錯,便鄭重其事地向其道了謝,就轉身離去。

綠袍少年看着燕太子微微有些惶然的腳步,有趣地眯起了眼睛。那枚犀角印恐怕另有內情,他要不要抽空查一查呢?

正思索間,綠袍少年卻感覺到有兩道視線落到了他身上,還有討論聲隱隱約約地傳來。

“咦咦咦?那個……不會是少年時的老闆啊!我的天!長得好正太!”

“你小點聲!被發現就不好了!話說,那枚犀角印是亞犀種羣的古紅色犀角吧!天!亞犀犀牛據說在漢代就已經在中原絕跡了,之後在地球上徹底滅絕。連乾隆皇帝都沒看到過真正的亞犀犀牛。明清時代的犀角製品兒乎全是染色仿古做出來的顏色!天啊……”

“……我怎麼覺得你的聲音比我的還要大?”

少年皺了皺眉,覺得兩人的口音不似其他六國人士,而且說的話胡言亂語。待他回過頭看去的時候,卻根本沒有找到說話之人。

少年暗暗握拳,看來咸陽的城防是要好好整頓一下了。

姬青心情忐忑地回到質子府,把失而復得的那枚犀角印鎖在了牀頭的櫃子裡,不再隨身攜帶。

不久,秦王政有關於他請求歸燕的回覆也下來了,其與之誓曰:“使日再中,天雨粟,令烏白頭馬生角,廚門木象生肉足,乃得歸。”

姬青臉色鐵青,秦王政壓根就沒打算答應他的請求,說什麼如果偏西的太陽再回到正中來,天上降下穀子,烏鴉變白頭,馬生出角,廚門的木雕人像生出肉腳,才讓他歸燕。這五件事根本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也就是說他此生再無可能迴歸故土。

巨大的打擊讓姬青一連許多天都沒有提起精神出門,直到第五天的晚上,他纔想起自己多日未去過林記粥鋪了。

心裡想着他既然永遠回不了燕地,那麼是否可以退而求其次?若是一直像這樣被圈養在咸陽,他也總不可能不成親吧?他選不起眼的林女爲妻,說不定秦王政還會安心不少。

只是這樣聊以安慰的想法,連姬青自己都有點受不了自己的胸無大志。

不過,他又能做什麼呢?他只是個被囚禁的質子,不是嗎?

姬青情緒非常低落,但卻完全沒料到,他只不過是五日沒有來林記粥鋪,迎接他的卻是門板上的一張封條。

這是怎麼回事?姬青慌忙詢問着左右的鄰居,卻被告知林記是兩日前被查封的,罪名是通敵叛國,而林女則是被當成燕國間諜抓走,不管是否屬實,也肯定是再也回不來了。

姬青如遭雷擊,完全不知道爲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自商鞅變法以來,秦國的刑罰一向以嚴苛殘忍著稱,就連商鞅自己也被車裂而死,更遑論是叛國罪了。姬青央求一直跟着他的那兩名侍衛打探下消息,而其中一名侍衛卻對

他高深莫測地笑笑,暗示他別攪合這趟渾水。

這是……秦王政在對他上書請求歸燕的不滿嗎?

一種刻骨的無力感充斥了姬青的全身,他幾乎不知道是如何走回質子府的。

獨自在院中呆立了許久,他想遍了各種可以能夠求到的門路,都覺得救出林女的希望渺茫。

不管是誰求情,只要秦王政想要林女死,也不過像是捏死一隻螞蟻一般簡單。

姬青在空蕩蕩的質子府漫無目的地遊逛着,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下人們居住的偏院,他忽然間很想見燕丹。是的,

燕丹也喜歡林女,他不可能眼睜睜的看着她去死,他那麼聰明,一定會有辦法的!

可是滿腔的興奮,卻在他推開木門的時候,變得冰涼一片。

他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許久不見的燕丹,正躺在血泊之中,他的下腹被插着一柄鋒利的匕首。他甚至都沒能爬到榻上,更沒有力氣自己處理傷口。他也不知道在這裡躺了多久,居然還消醒着,他聽見姬青推門而入,甚至還睜開了雙目,眼中清楚地寫滿了驚喜。

“天……怎麼不喊人?”姬青慌忙撲了過去,手忙腳亂地想要幫他止血。

“莫……聲張。”燕丹輕咳了幾下,脣邊溢出一道鮮血。姬青一怔,知道燕丹受傷之事並不簡單,否則他早就叫人來救命了。

這人怎麼能這樣?可以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去死?若是不自己心血**地來看他,他是不是就要獨自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這裡無聲無息地死去?燕丹下腹上的傷口實在是太過於駭人,再加上已經過了最佳施救時間,姬青知道若是他拔掉這柄匕首,那麼燕丹很快就會因爲失血過多而死去。事實上,他此時還能清醒地睜開眼晴,就已經算是個奇蹟了。

姬青在房中找到了一壺不知道多久以前的清水,把燕丹的頭擡了起來,餵了他幾口水。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櫺照在了燕丹的臉上,姬青不忍看到那上面沾染的鮮血,用衣袖沾了剩餘的水輕柔地擦掉他臉上的血漬。

燕丹臉上一直以來用來掩飾的草汁也隨之被擦掉,露出了一張和姬青很相似、卻又無比削瘦羸弱青白的臉容。

姬青心中大拗,哀聲低問道:“這……究竟出了何事?”

燕丹勉強地笑了笑,嘆氣道:“是吾連累了林女……”

“明磯!汝是間諜?”姬青震驚!同時一直以來發生的事情瞬間融會貫通。怪不得燕丹自甘爲奴,怪不得他很快就學會咸陽口音,怪不得他鮮少出現,怪不得他要改變自己的容貌……原來他交換身份,不是爲了讓自己爲他抵擋屈辱,而是侍從的身份可以更好地打探消息而已!

“爲何不跟吾明言?”姬青感到又欣慰又痛心,欣慰的是太子堂兄果然不是貪生怕死的小人,而痛心的是自己居然一點忙都幫不上。

燕丹扯出一個笑容,低語道:“琅軒,讓汝離薊,就已是……對汝不住。況且汝頂替吾身份……咳咳……秦國上下都着眼於汝,萬不可……有一絲一毫錯處。”

姬青猛然一震,想到自己這些時日做的一些傻事。流連於林記粥鋪、擅自上書請求歸燕、丟了犀角印還被少年上卿所撿到……

姬青摟着燕丹的雙手都在顫抖,泣聲道:“都是吾的錯……都是吾的錯……”

“莫哭……琅軒,秦法曰,羣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詔不得上。汝歸燕後,可尋一勇士,當朝刺秦王政,此乃絕佳時機……只要秦王政一死……大秦無主……燕國之圍立解……”

燕丹斷斷續續地把自己查到的情報結合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可惜不能親自送秦王政歸西,燕丹表示遺憾之至。

“可……可吾如何歸燕?”姬青六神無主。

燕丹無聲地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確是把自家堂弟保護得太過於無微不至,平日什麼事都不讓他知道,顯然也是錯誤的。這時也沒有其他辦法,燕丹只好打起精神,把他這些年在秦地的安排人手都一一交託給姬青,告訴他如何假扮奴僕出咸陽,走哪條路線,去找何人接應等等。

言罷,又指揮姬青把他懷裡一直隨身攜帶的那犀角印摸了出來,沉默了片刻,才吐氣緩緩道:“琅軒,其實汝還有一種選擇。”

“何種?”

“恢復汝原來身份,逃離咸陽,就說燕太子丹在咸陽已逝矣。”燕丹的雙目迷離,呼吸困難,已是彌留之際。

“明璣!”姬青雙目垂淚,卻不知該說什麼。他做夢都想着要恢復自己原來的身份,但此時此刻,卻覺得這並不重要了。可是要讓他去密謀刺殺秦王政……

“吾……吾不行的……”姬青忐忑不安,他是那麼的普通,每天只會怨天尤人,又怎麼能承擔得了這麼大的重擔。

“琅軒……可知上次,……吾所言之其一其二乎?”燕丹忽道。

姬青一愣,很快就接了下去道:“長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禮,而在乎是否明理。其一是知曉這世間,即使少了汝,也無一改變。而其二,則是知曉這世間,總有些事,是無論汝如何努力,都無能爲力無可奈何的……”

“其三……其三……即使知曉有些事是無能爲力無可奈何……即使天命如此……也要盡最大努力……去鬥上一鬥……”燕丹的話語淒厲,之後,驟然斷絕。

姬青坐在血泊中,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去,才穿着一身滿是血污的衣袍,回到了自己房中。

他從牀頭的櫃子裡把自己的那一枚犀角印拿了出來,同時把那枚沾滿血潰的犀角印也放在了桌子上。

這是這一對犀角印多年以來,頭一次放在了一起。

姬青盯着那兩枚犀角印,目不轉睛。

他究竟是誰?他是姬青?還是燕丹?

這回,他可以選擇自己的身份,而不是別人幫他選擇。

許久許久之後,他拿起其中一枚,用重物砸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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