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大帳內瞬時就沉寂了下來,楚王靠在漆几上,手指摳住那閃動着金色的雲紋。君臣兩人對峙良久,楚王緩緩開口,“你方纔在說甚麼?”
“楚軍在宋國呆了實在是太長時間,商丘久攻不下,士氣低迷。國君一意孤行,仍然留在這裡,臣實在是不明白國君的用意。”屈瑜道。
楚王冷笑,“所以呢。出兵宋國,總得拿點甚麼回去吧?不然國人會怎麼看待寡人?”
“國君對宋從無敗績,國人也不會妄自評論國君,國君爲何……”
“好了!”楚王不耐煩打斷屈瑜的話,“該如何做,寡人自然有計較,不勞煩屈大夫和寡人繼續說了。如果沒有其他的事,屈大夫還是退下休息吧!”
屈瑜擡首見楚王沒有半點改變想法的意思,袖中的手攥緊,過了會又鬆開,他對楚王一禮之後,退出大帳之外。屈瑜拖出去之後,暫時還沒有人進來,這裡可謂是真的只有一片死寂了。
楚王張開雙臂,將自己渾身上下的重量都壓在漆几上,帳內除了他自己的呼吸之外,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楚王盯着頭上的帳頂,眯了眯眼。人這一生,實在是太短,有時候都還沒嚐到個滋味,就已經沒了。
少年時候脾氣暴躁,一時氣不過,便對那人惡言相向。事後反應過來很是後悔,可也拉不下臉來求和。加上當時渚宮內形勢實在是複雜,他這個楚王都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實在抽不出心思來想她的事。等到終於能夠騰出手來,這位叔姬早就已經嫁作他人婦。
如今機會就在眼前,他爲何不能拼一把?
楚王想起之前屈瑜和他說的那些話,可謂句句都是爲他着想,爲楚軍着想。可是他知道屈瑜懷着的是什麼心思。想要瞞騙過他,沒有那麼容易。
楚王靠在漆几上好會,從几上擡起身來,“讓令尹進來。”
楚軍將商丘圍的和個鐵桶似得,眼瞧着天一日比一日涼了。中原的冬日比楚國要寒冷許多,絕大多數楚人不能適應中原的寒冷天氣,更重要的是,這種天氣中,楚國還是連綿多雨。運送糧草就會收到阻礙,換做平常,早就退了。可是城牆上的宋將每日早起查探情況,已讓會看到楚軍的大旗掛在營門口。
“楚軍竟然在門外種地了?!”鄭媛看着公子均老半天說不出話來,有攻城將城池圍困上幾個月的有,可是像楚軍這般竟然在城門外開始種地的,她還是第一次聽說。
“是啊,看來楚子是真的不逼死我不罷休了。”公子均臉色變得很奇怪,“楚軍圍城前前後後也有好幾個月了,城中糧倉幾乎都已經空了。聽說城中已經開始吃草根樹皮,再這麼下去,恐怕哪日吃人都不奇怪了。”公子均眉頭幾乎擠成一個川字,他還很年輕,可是額頭上已經出現了幾道細細的紋路,平常看不出來,只有他皺眉的時候,那痕跡纔會顯現。
鄭媛沉吟半晌,“不如和楚國結盟吧,先解了眼前之圍再說。至於晉國那裡,日後可以再做打算。”
“和楚國結盟……”公子均苦笑着搖頭,“若是隻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怎麼了?”鄭媛輕聲問道。
宋國和鄭國一樣,位置特殊,處於諸國環繞之中,對於這兩國,一般也只是讓他們屈服,滅國之時不是不能做,而是不可爲之。怎麼就不能做了?
“說起來還是我的那位好兄長做的事。”公子均嘆了口氣,“你不知道,他活着的時候,因爲受了前代楚子的氣,所以對楚國很是不滿,楚國國喪的時候,就棄楚投晉。這次楚子夜是拿着這個來問罪的。”
公子均沒有天真到以爲楚王是真爲了這事來的,可是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就算他原先有那麼幾分和楚國結盟的心思,在這會也沒有了。
“朝中沒有幾個是贊成和楚國結盟的,”公子均嘆口氣,“誰知道楚軍進城之後會幹出甚麼事來?”
楚軍來勢洶洶,現在又賴在商丘城外不肯走了,誰知道楚子到底想要幹什麼?公子均不能拿宋國去賭。
“可這下去,恐怕城內就真的要易子而食了。”鄭媛咬住脣,雙手下意識的捏住袖子邊。
“那也沒有辦法。”公子均搖頭。
“可是這麼下去也不行,”鄭媛咬牙,“楚軍既然都已經在城外種田了,恐怕他們的軍糧也不是那麼充裕。何況呆了這麼久,天氣又日益寒冷,楚人受不住的。軍中肯定有不滿,不如繞開楚子去尋其他一同征戰的卿大夫。”
公子均沉吟一二,“也可以試試。”
現在只要有辦法,能試試的總要試試。
“只是派誰去?”
“總有人願意去吧,”鄭媛說道,“再這麼下去,不等楚軍退去,城裡的人都要餓死了。”她說到這裡狠狠擰眉,城內已經開始鬧饑荒了,大城和內城裡頭的人誰也別想逃過。平民們自然是易子而食,貴族撐死也只能多撐一段時間而已。真要出事,大家誰也別想逃過。
“嗯。”公子均頷首。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生死之際,也出勇士。這事還真的就有人去做了,是華氏家族的一個年輕人,名叫華晉,這段時間就在城牆上守着。聽說需要有人潛伏入楚軍營中,找到領頭的楚軍將領,二話不說就立刻應了下來。
夜色濃黑,還颳起了嗚嗚的冬風。中原地勢平坦,適合居住,可是這冬日來的要比南邊要早的多,同樣也凜冽的多。天已經冷下來了再過上一個多來月,說不定河面上就會結冰。往年這個時候,是公宮和貴族家的人最忙碌的時候。因爲這個時候,他們要忙着指揮奴隸鑿開河面上的冰,拖入凌室內,供貴人夏日的時候享用。可是現在城池被圍的和個鐵桶似得,別說鑿冰了,就連活下去都是問題。
城門已經完全封閉,除非楚軍退去或者是城池被攻破,不然不會開啓。要出城的人坐在個牢固的竹筐裡頭,上頭用麻繩串了,把人送下城門去。
竹筐一到地面,華晉就從竹筐裡頭跳出來,往楚軍大營直接奔過去。這時候是人最疲倦睏乏的時候,雖然有士兵巡邏,但也不是不能混進去。
夜色濃厚,就算是士兵的手裡的火把照亮的地方也有限,一抹黑影迅速閃過,躲過那些巡邏的士兵,而後閃入了一個營帳裡頭。
不多時營帳裡頭就有了小小的動靜,但很快平息了下去。
第二日天亮,華晉就回到了城牆根,跳進竹筐裡頭讓人拉了上去。
“事情辦得怎麼樣?”華晉才從竹筐裡頭跳出來,就有人迫不及待問。
“辦成了,果然楚軍裡頭也有人不滿楚子遲遲不肯退兵,尤其這段時間天氣越來越冷,楚人彪悍善戰不錯,可是也耗不過這個天氣!”華晉想起子反和他說的那些話,臉上就有些了點笑意,“子反說了,他願意規勸楚子退兵!”
這話說出來,那些在牆頭上吹了一夜冷風的宋將,幾乎都喜極而泣。
“快帶我去見國君,這事我還得和國君細說呢。”華晉說着,就急急忙忙往城牆那邊的階梯跑過去。
子反沒有食言,過了兩日,天氣越發冷的厲害,不光是士兵,就連貴族都有些吃不住這個天氣之後,他立刻就去見了楚王。入了楚王所在的中軍大帳,他半句廢話都不說,直接開門見山,“臣請求國君立刻退兵,再怎麼下去,不等田裡頭的糧食長出來,我們就都得冷死在這裡了!”
楚王放下手裡的竹簡,看向子反。子反毫不畏懼,直接擡頭和楚王對視。
“爲何要退兵?”楚王沉聲問道,他將手裡的竹簡往旁邊一丟,竹簡撞在漆案上,發出咚的一聲響。
“國君,我們一路上已經拿了宋人不少便宜,尤其現在都已經困了商丘這麼久,沒有半點好處不說,軍糧還遲遲不來,自己得下地種田去。”子反非常厭煩在宋國待下去,也不知道要呆到何年何月,回楚國遙遙無期。尤其是這裡的冬日,凍得人腿都伸不直,還不如早些回楚國纔好。
“如今下頭的那些兵士們,都已經受不住冷了。這還沒有到隆冬呢,若是真到了最冷的時候,國君認爲大軍還能剩下多少?”子反這話說的鏗鏘有力,就連一向和他不和的屈瑜都投來略帶讚許的一眼。
“……”楚王臉色青黑盯着子反,子反沒有半點畏懼。君臣之間對視半晌,楚王終於氣的笑出聲來,“好,可是寡人千里迢迢來這麼一趟,總不能空着手回去,寡人退兵可以,讓宋人來和寡人談。”
話音剛落,外頭就有人稟告,“宋人來了,說是來拜見國君!”
楚王聞言,立刻看向子反,“你難道和宋人有來往?”
“前兩日,守城的宋將的確是鑽進了臣的帳中,說如今商丘內已經差不多快要易子而食了,楚人再這麼下去,宋人也只能和楚人同歸於盡。臣覺得讓宋人知道錯就行了,何必逼着人去死?臣覺得國君這麼做不對!”
楚王被子反這麼一番話哽的半天連話都說不出來,他擡起手,讓外頭等着的宋人進來。
宋人手裡持節,一看就知道是宋君派來的。
楚王對着宋人,心裡有氣,對子反不好撒,何況子反句句在理,那些卿大夫們,嘴上不說,可是眼裡都是贊同。
“寡人知道宋君派你來是爲了甚麼事。”楚王煩心之下,也不想和宋人繼續打馬虎眼,直截了當,“寡人退兵當然可以,但是你們宋君先背棄和楚國的結盟在前,這罪你們國君是有的。既然如此,叫你們夫人出來和寡人談一談。”
此言一出,帳內的楚人只有片刻的驚訝,而後又沉默下去。只有屈瑜一人,額頭上的青筋險些暴出來。
楚人不同於中原,就沒有中原那麼多彎彎繞繞的規矩。君夫人在朝堂上也有發言權,不像中原諸侯,君夫人對政事說幾句話,就是要亡國的徵兆似得。何況也不是沒有諸侯讓君夫人招待楚王的先例。
在座的楚人們沒有半點驚訝,但是那位被派出來的宋國使者,卻已經是眼珠子瞪出來了,他張大了嘴,說不出半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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