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子

北城的天冷。雪似鵝毛般大片大片飄着,已經下了三天了。府中的積雪沒過腳腕,門口兩盞燈籠發着微亮的光,被寒風吹的左搖右擺。

路上多了兩個高大的身影,趟着厚厚的雪白,推開府門。

“主子,這天真是怪的很。前些日子穿單衣還能過的去,今天就得披上大氅了。”

風行凍的直打顫,白淨的臉凍的有些泛紅。此時雙手抱胸朝前面的人講道。

前面的人緩緩脫下大氅,回首。

少年生得一幅頂好的皮囊,長眉入鬢,眸若清泉。如畫的眉眼,一顆淚痣點綴更顯動人。高挺的鼻樑下脣似塗脂,把白皙皮膚襯的有些病態的蒼白。此時頎長而立,睫毛輕顫,看向風行溫聲道:

“風行,不要總仗着自己習武便不注意。天寒地凍,還是要小心自己的身子。”

“知道了,主子。謝大人今天說邀咱們吃炙羊肉,咱們可得敞開了吃。”

風行笑笑,接過少年手中的大氅。過了一會,府中侍女來到兩人面前引着路。

“有勞了。”衆人腳步到房門前停下,少年微微頷首。侍女低着身子回禮,隨即退了下去。

待走遠後交頭議論着:

“殿下不僅生得好看,德行舉止更是挑不出一丁點兒毛病。瞧着咱們這樣的人,要是擱別的府中做事,哪裡擔的起這樣一句?”

講話的侍女邊講着,臉上不自覺的攀了紅暈。

“這樣的男兒郎…女兒家誰不心動。”

旁邊的侍女瞧他這樣,打趣道:

“瞧瞧,這才與殿上講了兩句話便羞了。”

“哪有!”

風行站在他身後,少年緩緩推開門,頭始終是低下的。

“問先生安,謹年叨擾先生了。”少年恭敬地衝正座上的老者行了禮。

老者雖滿頭華髮,可精神矍鑠,目光有神。他放下手中的書,目光緩緩移向許謹年。

許謹年垂首,等着老者發話。

“天冷,你向來畏寒,多加衣。”老者語氣平靜,站起身揮了揮衣袖,不再看向他。

許謹年拱手,頭微微擡了擡道:

“勞先生掛念,一切都好。”

此時府中內侍敲了敲門,道:

“大人,炙羊肉好了。可是此時呈上?”

“嗯。”沈明鎮淡淡應了聲,來到案前端坐好。他沒有轉身,只是衝身後跪着的許謹年擺擺手。

許謹年緩緩起身,自覺來到沈明鎮身旁坐着。

兩人面前的羊肉騰騰冒着熱氣,那香味饞的風行猛咽口水。

待到沈明鎮動了筷子,許謹年纔拿起手邊的筷子。沈明鎮先是給他夾了一塊,而後才顧着自己吃。

“謝謝先生。”

骨節分明的手夾起那塊羊肉,道過謝後,緩緩送入口中,慢條斯理地嚼了起來。

一旁的風行不由讚歎自家主子風度翩翩,面對如此佳餚竟還能坐懷不亂,連吃相都跟幅畫似的。

“上次留你的劍法習得如何了。”沈明鎮手中筷子一放,忽然問道。

“已經熟悉了,不過還需再精進精進。”許謹年也放下筷子,將身子正向他認真答着。而後又想到什麼,目光黯淡了些。

“比起兄長,謹年資質確實平庸。”

提到許祁驍,沈明鎮神情有些鬆動,拍案而起,語氣比之前激動許多:

“楚江州這個狗皇帝!這個敢弒君的逆臣!冒天下之大不韙殺害先帝,謀權篡位不夠!竟還自詡仁義說什麼保留先帝一脈,讓祁驍戴罪立功上場殺敵!”

說到悲憤處,年邁的身軀顫抖着。許謹年忙起身去扶。

“咳…咳!憑誰都知道楚江州無論如何也不會讓祁驍回來的呀…”

沈明鎮大口大口的喘着氣,那雙久經風霜的眼睛不甘心地瞪着前方。彷彿口中的逆臣就在面前要讓他萬劍穿心一般。

許謹年單手托住先生搖搖欲墜的身體。抽手倒了杯茶水,仔細小心地喂着。

兄長舍了自己,保全了母妃與他。

許謹年至今還記得鬧市街中的白帳十里,漫天飛舞的黃色紙錢到處都是。吵鬧的人羣中,真正爲兄長哭泣的聲音卻少的幾乎聽不見。

傷心欲絕的母親拉着年幼的自己被迫聽着楚江州那虛僞至極的安慰。

“將軍投誠之心甚篤,朕是看在眼裡的。夫人寬心,朕一定厚葬將軍以慰他在天之靈。”

他把兄長的葬禮弄得聲勢浩大,彰顯自己的仁慈。

在天下人眼中,兄長的死不過是場笑話。

回想兄長年少時的得意風流,再現如今身後的淒涼。

死的窩囊,死的憋屈。

再也沒有人從外面回來騙他說今日念芳齋的糕點賣完了,但卻又能在他快生氣時從懷中掏出來自己最愛吃的蓮藕糖糕。

父皇死後那段難熬的日子,都是兄長扛着的。

兄長那一句句阿年,在他八歲時便一輩子也聽不到了。

“…先生放心,謹年定不負所托。”許謹年收回思緒,在沈明鎮面前跪下。

“謹年啊…老朽自弱冠之年便登科入仕…侍奉先帝左右二十餘年…苟延殘喘到今日…”沈明鎮用手撫了撫心口,將氣順了回來。

“我等啊等…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夠復國…也算是百年之後有臉下去見先帝…”

“可楚江州卻平平安安地渡過了一生…不過好在有個不爭氣的兒子啊…哈哈哈哈…”沈明鎮怒極反笑,許謹年又起身給他拍着背。

“先生身體重要!”

沈明鎮沒有回答,目光中似有光亮地看向他:

“謹年,我們的機會來了啊!我們籌謀了這麼久,終於來了呀!”

楚江州死後,他的嫡子楚遠清繼位。

自打他一繼位後,便沉迷酒色,不問朝政。他父親在位時本就爲權臣把政而煩惱,而今他算是把他父親的努力全部付之東流了。

潛龍在淵,此時便是浮出水面之時!

沈明鎮又拉着許謹年談了好些話,風行知趣的退下,在外頭挨着凍。

待到服侍先生躺下入睡後,許謹年緩緩合上了門。風行在外候了很久。

“公子…先生…好些了嘛…”風行搓着手問道,鼻尖凍的發酸。

“先生很好。”

楚江州把他的父親封爲定安侯,兄長死後,他成了所謂的世子。

可笑至極。

風行什麼也不想知道。在他眼中,許謹年不是什麼世子殿下,只是他陪伴了十二年的公子。

許謹年緩緩從袖口中掏出一個紙包遞給風行。

風行接過,那紙包傳來溫熱。一層一層剝開,香味逐漸散發出來。

炙羊肉。

許謹年沒有太多表情,越過他身前。又將自己的大氅隨意地丟給他,自己身上穿的單薄。

“吃完跟上來。”

風行心裡暖暖的,主子向來說的少做的多。

是個極致溫柔的人。

漫天的雪很快掩去了許謹年的足跡,他孤身一人走在這條不見底的長道上。黑暗好似要將他吞個徹底,寒風吹起他的衣襬,他是那樣的孤勇又固執,不曾停下一步。

“只是主子…太孤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