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姚崇,拜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如果姚崇還是丞相,位極人臣之時,即便是面見武則天,也不需要參拜大禮。
可是形勢比人強,這時候的姚崇,已經沒有了任何驕傲的資本。
如果這時候還端着架子,那就是自找苦吃了。
“姚大人,莫要多禮,你年事已高,還是不要累着身體了。”
哪怕昨天晚上,兩個人針尖對麥芒,可是在這御書房中,武則天還是與姚崇一番虛與委蛇一番。
“草民不敢失禮。”
“姚大人此番前來,所爲何事?”
“草民想請陛下,放過讀書人一條生路。”
“朕怎麼聽不懂姚大人的話?朕自問已經很少做殺孽了,即便是昨天參與的人,也只是抓了幾個罪魁禍首,就連他們的家人都未波及,姚大人要朕放過讀書人,卻不知道是哪個讀書人?”
武則天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姚崇又何嘗不知道武則天是在裝蒜呢。
可是他毫無辦法,委求的看着武則天:“是天下所有的讀書人,請陛下開恩,放他們一條生路。”
“姚大人此言差矣,朕何曾要天下讀書人的性命?”
“陛下何必裝糊塗呢,陛下的計謀無雙,將儒家逼入絕境,斷了讀書人的生路,恐怕比殺了他們更殘忍。”
“殘忍?”武則天嘴角抽了抽:“這便讓你覺得殘忍了嗎?這千年的時間裡,讀書人又何嘗給他人生路?”
“至少儒家沒有趕盡殺絕,士農工商,每一個戶籍都有自己營生的手段,唯獨讀書人,唯有出仕一途,可是如今陛下卻封了這條路,這無疑就是對讀書人趕盡殺絕。”
“依着姚大人的意思,那就是回到過去那樣,官全都回到你們讀書人的手上?”
武則天冷冷的看着姚崇,姚崇當然希望如此,不過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他們鬥了這麼久,他們都知道彼此的目的,所以姚崇知道武則天絕對不可能放棄苦心經營的計劃。
更何況武則天已經贏了,她更不可能自毀長城。
“草民知道過去的想法有所偏差,可是草民依然認爲,這天下不能沒有讀書人,士農工商,每一個階級,都有他存在的價值,所以也請陛下,留給讀書人一點機會,而且草民相信,只要陛下在,不會再出現過去那樣,文人隻手遮天的局面。”
姚崇的語氣誠懇,言詞也是句句在理。
不過姚崇還有一句話沒說,武則天在的時候,的確不會再讓文人復辟,可是武則天現在都多少歲了?
以文人的手段,只要沒有了武則天的壓制,那麼到時候還不是重複文人的天下?
即便再讓文人隱忍幾年又如何?
“哈哈……”武則天突然大笑起來,開始的時候,她還真的以爲姚崇服軟了。
可是聽到姚崇後面的話,武則天終於醒悟了。
“姚大人啊姚大人,您果然是老謀深算。”武則天笑看着姚崇:“你現在只想着,等着朕死了,文人又能隻手遮天了吧?”
“額……這……陛下誤會草民了,陛下洪福齊天,怎會那麼……”
“沒有誤會,朕並不怪你,朕意已決,只要這天下全都是讀書人,那就不再有讀書人了,所有的問題都將迎刃而解,並且朕要推廣諸子百家學術,開辦學院,廣招門生弟子,並且不收取學費,甚至還能領取小額的賞錢,朕要讓全天下的孩子都能夠讀書寫字,都能識文斷字!”
“陛下,您的想法太異想天開了,陛下覺得,如果這麼做的話,需要多少錢?”
“姚大人,看來文人的確是不適合做官,若是你能夠算的清楚這筆帳,朕倒是不介意恢復你的官職。”
“天下人口億萬,如何算的清楚?”姚崇覺得武則天根本就是在刁難他。
“呵呵,並無億萬,一共五千萬人口,只有姚大人所說的一半,其中八歲以上十六歲以下適齡的孩童八百餘萬,這八百萬孩童全部入學的話,每年需要國庫支出大約六百萬兩銀子,當然了,前五年不可能讓所有的孩子入學,所以支出會逐年上升,不過通過每年六百萬兩銀子的支出,大概能夠產生一千萬兩的利益鏈條。”
“什麼是利益鏈條?”姚崇愣了一下,猛不丁的聽到武則天嘴裡蹦出的陌生詞彙,不由得有些愕然。
姚崇分明看到武則天眼中的嘲諷,這讓姚崇非常的不適應。
如果說先前的爾虞我詐,手段盡出,輸了也就輸了,技不如人也無話可說。
可是這學識他卻自詡當世巔峰,便是有比自己更聰明的,未必有自己的見識,有自己的見識卻未必有自己聰明。
可是如今卻對武則天的一個詞彙想不明白,這讓他非常的鬱悶。
“那姚大人可明白什麼叫做產業鏈?”
“草民愚鈍,請陛下明示。”
“姚大人,朕是真的對你非常失望,你曾經貴爲百官之首,卻連這些東西都不明白。”
姚崇低着頭,不讓武則天看到他的臉色,紅潤的臉色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羞的。
“姚大人,這是一文錢是吧?”
“是。”
“這一文錢是由赤山黃銅開採而來,一個民夫一天能夠採集大約煉製一百文銅錢的黃銅,他能夠得到大概十五文錢,煉製以及損耗,又去了三十文,然後是運送,中間又去了三十文錢,這就去了七十五文錢,由朝廷開採煉製的銅錢,朝廷實際到手的應該是二十五文錢,這其實就已經形成了一個產業鏈,挖礦的民夫,煉製的窯夫匠師,以及運送的鏢局或者官兵。”
姚崇想了想,當即就明白了:“陛下,這不過是一個比較新穎的詞彙,又有什麼意義?”
“朕是在告訴你創造利益的過程,制錢是最淺顯的表現,那朕問你,若是把這銅錢換做其他的東西呢?比如說桌子上擺着的這個瓷瓶,需要的工序更多,這也就意味着所能創造的利益越多,而這些落到各個工序創造者手上的錢,他們又把錢花費出去,錢就開始了流動,這就是商道,就如水一樣,水流魚活,水平魚死。”
“可是陛下說的這些,都是限定在物品本身的價值以內,並未創造更多的價值,可是陛下先前說,每年支出六百萬兩銀子,卻能夠創造一千兩百萬兩的利益鏈條,草民想不明白。”
武則天深深的看了眼姚崇,果然,人的腦袋如果被限制了,那麼不管自己如何的提示,他都無法更進一步。
“這錢並不是直接給予那些孩子的,是投入產業裡,讓這些產業來利生利。”
武則天先前說的是生產利益產生的過程,可是投入教育產業,則不是那麼直接,這種投入,是對某一個領域商業的激活。
如今的中原,教育產業非常的匱乏,一個村子裡可能就一個兩個識字的,而且這一兩個識字的還不怎麼願意出來教書,因爲他們覺得自己讀的是聖賢書,交給賤戶是對聖賢的侮辱。
當然了,也有個別的受富戶的錢財吸引,放下身段去富貴人家教導他們子女的。
這基本上就是目前大唐的教育體系,各個大的城池都有書院,而大部分都是官辦的書院,這些書院進去的條件苛刻,非富即貴,甚至還要有賜帖推薦才能夠進去,普通人家根本就不可能獲得賜帖。
這也導致一些名流,就靠着販賣賜帖給富戶,然後獲得大量的金錢。
這就使得大部分人都沒機會接觸到書典,即便能夠接觸到,也非常的有限。
還有一點,那就是士族對文化的壟斷,因爲紙張、字畫的金貴,書典的價格都非常高,普通人家根本消受不起。
名門望族收集大量的典籍,只供自家的子弟觀看學習,所以素質與文化程度,要明顯高於普通人家或者普通書院的學生。
有些書生抱着一本兩本書,就是一輩子,幾乎把這本書倒背如流,幻想着就憑這一本書,就能夠高中金榜,這無疑是天方夜譚。
先不提門第的差距,單是這學問,就比人家豪門差了幾個等級,能夠高中金榜的,更是萬中無一。
所以官位不但被文人壟斷,同時也被士族壟斷。
而士族纔是武則天最爲頭痛的對手,如今武則天雖然贏了以姚崇爲首的文臣,可是隻要士族沒有倒下,那麼武則天也只算是贏了一半。
現在武則天要想大力推廣新式的教育體系,那麼無疑就是觸及士族的利益。
當然了,贏了文臣之後,武則天已經不再如過去那樣畏首畏尾。
當初武則天還擔心,鬥不過文臣,可是一番你來我往之後,武則天發現,文臣也不過如此。
她現在倒是很期待,士族的反應如何,是否會如文臣這樣兵行險招,還是與自己暗地裡使壞。
姚崇最終還是沒有說服武則天,其實他進皇宮,也沒抱有太大的希望。
“陛下,只希望您不會後悔,畢竟士族的手段,可不比草民差,想必您很快就要面對他們的責難了。”
姚崇的背後也有士族,雖然不是五姓七宗,卻也是陝州有名的望族。
一個兩個名門望族也許對武則天沒什麼影響,可是如果天下所有的名門望族聯手,那麼就不是那麼輕易能夠對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