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去過, 與他並肩看着夕陽，因着不知要說甚，便唸了一句蒼弦教過的詩,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他偏頭看我, 然後瞥到我手裡的衣裳, 淡淡道：“早些回來。”
方纔老大娘與我說起後山的溫泉時他也在, 此時見我拎着衣裳便一目瞭然，我點了點頭，“那我去了。”
他應了一聲, 視線依舊落在西方天際的那一輪夕陽。
我照着大娘說的路線一直走，爬了一段上坡路, 再走一段平緩的繞山路, 最後一段小石子路, 便到了冒着熱氣的溫泉。
這溫泉一面靠着石壁，三面環着樹木, 十分隱秘。我找了一塊石板坐下，脫了鞋子，解了身上的衣裳便下了水。這水溫度正好，不燙也不冷，泡着十分舒服。
偶爾一聲鳥叫聲, 或者一陣動作在灌木叢穿梭的聲響, 頗有深山野林的韻味。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定是會害怕的, 但是我卻習以爲常, 在紫陽山生活了五百年, 早已對深林十分熟悉，若是害怕自然就說不過去。
紫陰山也是有溫泉的, 就在玄清宮的後面。
有一次我闖了進去，沒想到蒼弦正在溫泉裡面。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蒼弦（裸）着身子，雖然只是看得到上半身。我現在還記得當時的情景，他放下了那一襲黑髮，被水浸溼的發貼在白皙的肩頭，一張俊美的臉在溫泉的氤氳下好似人間謫仙。
當時，我化作了原形，趴在不遠處的假山上看了一下，因着偷看人洗澡這一行徑實在有些下流，我便在他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偷偷溜走了。
遐想之際，一陣刺鼻的味道撞入我的鼻子。因着我本性是鼠，對各種妖氣十分熟悉，所以，就算失了妖力也能察覺近處的妖氣。仔細一聞，與上次樰姬的味道分毫不差。
我出了溫泉穿好衣裳，循着那濃烈的妖氣一路走。撥開纏繞的藤蔓，踩着地上的枯葉向着更高的地方爬。
待爬到最高處便見到了平地上兩個廝殺的影子，一個黑影一個紅影，隔得太遠，我也只能大致看得到兩人的身形看不清容貌。兩個影子交匯時便發出電石火花，黑影手中的那柄劍甚是熟悉，紅影手裡的鞭子也甚是熟悉。
良久，心腔猛然一跳，那兩件厲害的兵器正是緋塵的降妖劍和樰姬的蛇鞭。
“蛇妖，你殺人無數，今日我定要替天行道，滅了你這混世孽障！”
“臭道士，就憑你這點功夫，休想！”
兩人一番對話，我便更加確認這兩人是緋塵和樰姬。倒好，都是我的仇家，如今兩人大打出手，其中必然有一方敗。不過……以我現在的形勢來看，就算其中一方敗了我未必能得漁翁之利。
說到底，我心裡卻是想樰姬打贏，她雖盜了我的朱邢丹，但是時隔已久，我早已淡忘，但是緋塵那與我不共戴天的仇，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觀戰不到半個時辰，樰姬還是落了下風，被緋塵步步逼退。我心中好奇，樰姬怎會這般輕易就落了下風，她百年前偷吃了朱邢丹，修爲提升幾百年，近日又不斷吸食修道人士的精魄，按理說，妖力該是不限於此纔對，怎會……
“妖孽，快快受死！”
這句話我甚是熟悉，二十多年前，緋塵用降妖劍刺穿我的心臟時也說了這句話，我現在記憶猶新。我擡眼看去，被打落在地的樰姬就要被降妖劍一箭穿心，而後自然是魂飛魄散。本想她命已至此，緊要關頭卻有人出來阻止了，用的是自己的身體。
我心裡一驚，在方纔那個千鈞一髮之際，一個從旁邊出來的男子護在了樰姬的身上，那降妖劍從那男子的背後刺入，穿過了身體。因爲誤傷了人，緋塵快速取出降妖劍，玄色的劍身被染紅。
一陣撕心裂肺的喊叫，是樰姬的，她喊的是大抵就是方纔爲她襠下一劍的男子的名字。而後，一束巨大的妖力自樰姬的印堂發出，這是妖精到了極限時纔會爆發的力量，想必，樰姬已經處於崩潰的邊緣了。
那股強大的妖力傷了緋塵，將他甩出了好幾丈遠。化作原形的樰姬用身子捲起方纔的男子便逃走了，正是向着我這邊的方向。
西邊的太陽不久便要落下，墨晨囑咐我早去早回，此時，我卻不能安心。十分想知道樰姬與方纔那位男子到底如何了？於是，我循着那股妖氣和血腥味一路走。
方纔緋塵受了那麼重的傷，該是不會追上來。
來到一個山洞前，石頭上的血跡一路延伸到一個山洞的洞口。我想，樰姬與那個男子就在裡面。
果然，如我所料。
樰姬將那名男子平放在一塊石板上，盤腿而坐，手裡捏的是妖印，那個妖印正是療傷所用的。妖術之中有一種妖印可以療傷，只是，要結此印必須耗自己百年修爲，不到迫不得已便不會用此印，如今，樰姬竟然爲了一個人類的男子而用了這個妖印。
我在洞口看着她傻傻的用了自己百年修爲去搭救一個人類，臉上那般決絕，不像是百年前我所認識的那個還存有幾分稚氣的樰姬。她手中的一束光在男子的胸前的傷口泯滅時，她也吐出了一口血。
療傷的妖術愈人傷己。
她固執地一次有一次施展療傷的術法，口中吐出一口又一口鮮紅的液體。我心裡一陣痠痛，何必呢，那個平放在面前的男子早已沒了氣息。那個男子始終是個凡人，被一劍刺穿身體自然是挨不了多久的。
樰姬還想用最後一絲力氣捏出妖印，我咬了咬牙，實在看不下去，便開口，“夠了！他已經死了，你再怎麼也救不回。”
樰姬一雙盈滿淚水的眼睛看向我，好似這才發覺我的存在。她只看了我一眼，便將視線移到了面前沒了氣息的人身上，脣角不斷顫抖，如此看了一刻，沾了血的右手顫抖着拂過他的眼睫，讓他瞑目。眼睛裡的水珠如雨下，早已泣不成聲。
我看着她傷心欲絕地摟着那個男子的身體，恨不得自己也隨他而去了。我在洞中看了很久，看着她的眼淚流乾，看着她再也哭不出來……
“爲什麼？”我問。
過了良久，樰姬悵然若失地答我：“因爲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既然你對人產生了愛慕，那爲何還要殺那麼多人？”
樰姬將男子摟在懷裡，爲他挑開臉頰邊零碎的發，語氣中多了幾分平靜，好似看淡了這十丈軟紅，“晉郎得了不治之症，我想救他……”
療傷的妖術可以救百病，但是需得耗用自己百年的修爲，樰姬爲了救自己心愛的男子，怕是已經用過了療傷術，無奈不治之症哪有那麼容易就治得好。樰姬便產生了吸人精魄的邪念，以此來提高自己的修爲，然後將修爲用在治病上。
不太記得是誰說過的了，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樰姬說，我喜歡他，想和他過一輩子，無論怎樣，我都要救他，就算手上沾滿了無數無辜人的鮮血我也毫不在乎，我只要和他在一起。
執念太深，終究不是一件好事。
“你的一輩子與他的一輩子根本不能相提並論，你是妖，一輩子可抵得上他千百世，又怎能與他相守永遠？”
“那麼長的一輩子若是沒有可依靠的人，活着又有什麼用？”她說着，低頭用指腹摩挲着懷裡人的臉，“即便我還有幾千年的壽命，遇上他之後，我便知曉，我這一輩子他活多久我便活多久，不會多一天，也絕不會少一天，他壽終正寢我便與他一起共赴黃泉。”
“那你爲何不多等二十年，等他因病而死，再轉世輪迴……”我一句話沒說完，便被樰姬打斷了。
“說的輕巧，可是，這世上哪有人願意眼睜睜看着自己心愛的人死去的？”她提高了聲音，嘴角的血跡和哭花的妝容都顯得她十分狼狽，“再等二十年？我怎麼能再多等二十年呢？離開他一天我便覺着活不下去，怎麼可能再等二十年……”
我無話可說，山洞出口漸漸變暗，擡太陽早已落下，只留西邊的餘暉還有些光亮。我此時已然麻木，這場景讓我憶起二十多年前，蒼弦離我而去之時……我也曾這般痛過……
“秦逸，我欠你的……”樰姬突然說。
我回過神，看着她口中吐出一點光亮，緩緩地，那光亮越來越明顯，最後整一顆發光的珠子離開她的口，浮在她的眼前，她伸手去接，正是她的元丹。
我蹙了蹙眉，“你欠我的，早已成爲過去。”
樰姬微微閉了雙眼，“是我太傻，一顆珠子怎麼能和一個交心的知己想比，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待明白過來，早已挽不回了。”
“秦逸，我一直想着，在晉郎死後隨他而去之時將我的元丹給你，如今，晉郎已死，我也該是時候承諾我的誓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