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的距離有點兒近,葉崇磬查看鍋子裡的面.
“剛剛好。”他說。
屹湘卻有點兒懊惱。只顧了看雨,面在鍋子裡悶的時間稍久了些,吃起來恐怕不那麼可口了。她忙用碗盛了,回頭問坐下來等着吃的葉崇磬:“芫荽要嗎?”
“要。”葉崇磬說。
屹湘把芫荽在麪碗裡繞了半周,看上去,十分的漂亮。
“謝謝。”葉崇磬接過碗來,“這是我的半生菜。”他微笑着,先挑起了一根芫荽。
屹湘坐下來,跟他隔了一個座位。
“人家說,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半生菜’。前三十年,我極不喜芫荽;不知怎的有一天忽然能接受了它的味道,慢慢的嘗試各種吃法,才覺得以前錯過了它的那些日子,真是可惜了。”他慢慢的說。
葉崇磬的嗓音本就有些低沉,這麼慢的講着話,就越發有些能蠱惑人心的力量似的,屹湘靜靜的聽他講。
半生菜……那日,崇碧笑她,說母親提起過的她小時候吃到一點點的芫荽都會大發脾氣的事情,也說到,葉崇磬也有這“毛病”。
只是,年歲治癒了他們……
“屹湘?”葉崇磬一碗麪已經吃完,而屹湘也已經愣愣的瞅着他有半晌了。他有些不忍心打擾她的這種狀態。他說着瑣碎的事情,明明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她卻不知想到了什麼,那安靜的自管出神的模樣,自然而然。
他這麼一叫,屹湘坐直了。
“夠嗎?”屹湘問。
“不夠。”他說。
“這麼一大碗!”屹湘低呼。
葉崇磬笑了。
屹湘立刻明白葉崇磬這是在逗她。她抿了下脣,有些惱的站起來。
“屹湘!”葉崇磬毫不猶豫的伸手拉住了她的腕子。他身高臂長的,隔了一個座位,只要一傾身,夠到她毫不費力。
屹湘像被燙了一下似的,甩手。臉立即就紅了。
他鬆手,看着她。
屹湘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急了。心裡是有些發慌,慌的卻不是地方,亂紛紛之間又想起那一晚兩人相對的時刻……於是她又後退了半步。碰到椅子。沉重的椅子被她碰這一下,紋絲不動,卻讓她的腿彎酥麻而輕痛。就好像心尖兒那兒的感覺一樣。
她對着葉崇磬,心裡是明白他必然也想到了那一刻。
這個忽然間清晰起來的念頭,就像懸在峭壁上的石頭,隨時會隨着風滾落峽谷似的,那是一個險險的境地……當她再想後退半步的時候,葉崇磬緩了口氣。
她穩住了。
“現在,不是時候,對嗎?”他深深的眼裡,是溫和的光。
這般的深沉與溫和,像一張密密的網。
屹湘轉開臉。
她的側臉,像精美的雕塑,帶着特別的溫度。
葉崇磬就見那柔潤而弧度優美的下巴上,不多不少位置剛剛合適的那顆藍痣,在微微的顫動……他和緩的說:“我得走了。屹湘,”他回身拿了外衣,“樓上房間裡有我的衣服,新的,沒有開過封的,你可以先換一下;或者讓人給你送女裝來?我這兒沒有現成的。”
屹湘低頭,工裝褲上那一大團印記,半乾不溼的……
“不用。我回去換就行。”她有些生硬的說。
葉崇磬已經換好外衣,看了她一會兒,說“我們過兩天見”,才離開。
出了門,葉崇磬撐傘。
雨滴子打在傘上,噼啪作響。
往日他只覺得連綿的雨總會令他心生些許煩躁,此刻卻沒有,反而有一層說不出的鬆快。
發動車子的時候,他擡眼看了下窗外——董亞寧的公寓,從上到下燈火通明……
屹湘站在門內,聽到葉崇磬車子離開,半點沒有輕鬆的感覺。
她只知道從始至終,她對葉崇磬着惱,葉崇磬並沒有道歉。而看樣子,他也不打算道歉。
上樓的時候,她腿都有點兒發顫。
高師傅正在給壁畫掃尾,拿着軟毛刷子輕輕的、一寸一寸的過着畫面,動作溫柔。她進來,高師傅並沒有留意到,只有正在擺弄那架物歸原處的幻燈機的小白,對着她笑了笑。
整幅畫被裱糊在牆壁上,帶着一點點潮溼的味道,像剛剛出浴的美人。
她走向東牆,一步步接近,一步步的似走進了寧謐山谷間,身邊是悠閒吃草、打滾、曬太陽的駿馬……這是她自己的畫,看着也覺得有出乎意表的美麗。
她輕嘆一句,“當初是怎麼想來。”
高師傅收了軟毛刷,也嘆一句,“可也是呢。”便沒了話。
兩人並排站着,細細的查看,再也挑不出別的毛病來了。畫沒有問題,裱糊更沒有問題。
“葉先生懂行。”高師傅簡單的說。
屹湘只點頭。
“湘湘姐,你來看。”小白忽然叫道。
“喲,你怎麼給動上了。”高師傅先回頭,只看一眼便責怪徒弟。
小白急忙說:“我就調試一下機器,別挪來挪去的,出了毛病。”他打開了幻燈機,機子裡的片子緩慢的自動播放,投影在西面牆上,是清晰的風景畫。此時他被師父責怪,束起手,有些不知所措。
屹湘看了,忙笑着說:“應該沒事的……這是哪兒,風景真好。”
幻燈機有些年頭了。方方的一個,頂部是一個圓盤狀,內裡一格一個的幻燈片,動一下,往前推進一格,發出輕微的“咔咔”聲音,隨着這輕微的聲音,畫面輪轉。
屹湘看着看着,便覺得畫面裡的風景似曾相識。
她輕輕的“咦”了一聲。
金色的湖面,晨曦中清冷的森林,延展到湖心的木橋,古舊的遊艇,木屋的落地窗……她好像聽到了窗子裡電話鈴在響。
“老橡樹。”她輕聲說。
沒錯,她不會認錯的,這是老橡樹。她無數次流連的老橡樹。
可怎麼會……
離開的時候她又看了一眼這間屋子。那雙人沙發孤單的落在屋子中央。
她關了燈。
出門時雨落紛紛,風是住了的。
剛剛停下來在她車子後面的轎跑離的有點兒近。
一排車子像是剛剛到達,車主接二連三的開了車門下車來,打頭的是佟金戈,前後的幾位目光灼然的看向她。她覺得眼生,只隱約認得其中一位,大概是葉崇磬的堂弟,於是只對最熟識的金戈點了下頭。
佟金戈車子剛停穩,就眼看着屹湘從葉崇磬家裡出來的。他表情淡漠的臉上,眉微微一皺。屹湘並不理會佟金戈的反應。上了車,遊刃有餘的開車從前後包夾的奢華轎跑中脫離出來,揚長而去.
金戈聽着葉崇巖在後面笑道:“還別說,就這範兒,可夠帶勁的。”他回頭瞅了崇巖一眼,想警告他一句,崇巖卻沒看到,拎着酒就往董亞寧家門口去,走在了前頭。
崇巖猛按門鈴,樓上燈火通明的,人影不見,大門好半晌纔開。
董亞寧剛剛正在他藏煙的窖子裡搓菸葉,見人來纔出來的。煙窖的門開着,一衆人被菸葉味道吸住,紛紛的擠進那扇窄窄的玻璃門去,看董亞寧收的好東西。金戈隔着玻璃看亞寧那些剛完工的作品,笑了笑,說:“你還當真親自動手啊。”
董亞寧雪白的襯衫上沾了點兒碎菸葉,一對眼睛眯着,吸了下鼻子,臉上有點兒沉沉的鬱色。金戈見他這樣,進門時準備好的話,也問不出口了。只說:“我們剛剛雨戰,崇巖輸了東道,琢磨着你這兒清淨,今兒晚上就在這兒不醉不休了。”
董亞寧哼了一聲,點了支菸,順手拿起葉崇巖拎進來的酒,說:“這東道輸的,可是大出血。”
金戈笑着,叫了葉崇巖他們出來,說咱們樓上去玩兒會牌,吃飯還早着呢,“老葉在家嗎?叫他一起?”他是看着董亞寧的,董亞寧正巧朝旁邊吐了口煙,對着他的旺財打了個榧子。
“甭叫,肯定不在家,今兒他得開一天會呢。這陣子跟大伯擰上了,有心思出來玩才叫奇事……”葉崇巖笑着出來,嘻嘻哈哈的,說了幾句閒話。
一衆人上樓,踩的玻璃樓梯錚錚然作響。
金戈看亞寧一眼,亞寧示意他先上去,“我收拾下這裡。”
煙窖裡溫度適宜,有種特別的香味,他將已經搓好的幾根雪茄仔細的封了條子,擱進特製的煙匣子裡,看了一會兒,在匣子內側寫下了今天的日期……
屹湘進家門的時候,正趕上餃子出鍋。
天氣潮溼,從廚房到餐廳,水汽瀰漫的。
崇碧和瀟瀟在互相打趣,都說對方餃子包的難看。
屹湘歪在門邊看着他們倆,她忽然覺得渾身痠軟,必須找點兒什麼依靠。站了好一會兒,門內的兩位愣是沒有發現她。
郗廣舒在上房門口也看了女兒的背影有一陣子了,纔開口叫她。
屹湘答應一聲。
“很累?”郗廣舒讓女兒進屋子。
屹湘搖下頭。
“姑姑今天來過電話,瀟瀟婚禮她會回來的。”郗廣舒說着,握了女兒的手。冰涼冰涼的手,她雙手一合,搓着這雙涼手。“她大概能住一陣子……先是自己回來,Allen要晚些。”
“嗯。”屹湘靠在了母親肩上。
她就這麼靠着母親,哪怕只有片刻。
有這片刻的休憩和溫暖,足以支撐她走的遠些、再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