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湖波光盪漾。
湖畔的一顆榕樹下,青陽半臥在紅木坐榻上,一手拄臉,一手握卷,身前爐香繚繞,四下雪色茫茫。
忽然,他擡頭瞥了眼附近端坐的張安士。
一襲黑衣的劍者眉心閃爍着彩光,銀色光霧自體表升騰而起。
“咳……”
青陽輕輕咳嗽了聲。
張安士緊皺得眉頭隨之舒展開來,光霧緩緩消散。
他收功斂息,抑止住躁動的丹田,剛剛日常修煉時,突然福至性靈,氣海升騰,隱有破丹成嬰之勢,只是……
“我何時才能成就元嬰地仙?”
張安士冷冷盯着青陽問道。
青陽顧自看着書,不緊不慢地答道:“修爲綽綽有餘,心境遠遠不足,與你說了,戒狂戒躁,一身殺氣隔座山都能嗅見,山上山下多少人盯着你,不若這樣,你棄了三尺長物,與我一般,焚香讀書,修身養性。”
“我若棄劍,還修行作甚?”劍者反問。
“對啊。”
青陽放下書,一臉疑惑地問道:“你修行作甚?”
“……”
張安士張了張嘴,一時間卻愣住了。
“先生!先生……”
這時,不遠處傳來了青刺的叫喊聲。
“先生!先……唔啊!”
只聽“撲”地一聲,雪霧飛揚。
青陽瞅着雪地上的人印子,不忍直視地說道:“青刺啊,咱大小也是結丹化形的妖精,擱山上雖然算不得什麼,可在江湖散修裡,也算是一方人物,怎麼走個路都能摔着呢,也不怕砸出個坑來?”
青發少年擡起頭,也不急着起身,先甩了甩腦袋,弄掉臉上的雪渣,然後急忙忙地叫喚道:“先生!有妖精的!”
“嗯,是有一個啊。”
“啊?”青刺眨了眨眼,卻見先生端詳着他,立馬搖頭道:“不是說我啊!是其他妖精!”
青陽轉過頭,看向張安士。
“也不是張安士……啊!他不是人嗎?”
青刺一下子竄了起來。
“嘖,白癡……”
張安士低聲罵了句,懶得看兩人耍寶,起身便要離開。
“張安士,你、你怎麼罵人呢?”
青刺皺着臉說道。
黑衣劍客尚未走遠,聞言回頭瞪了眼,小青刺被看得脖子發涼,念及某人兇名赫赫,當即腦袋一縮,條件反射性地蹦到了坐塌之後。
一旁的青陽無奈翻了個白眼。
青刺躲了會兒,然後探出腦袋,還遠遠對張安士的背影吐着舌頭。
“略……”
“你怕他作甚,又不會吃了你。”
“可是張安士很兇很厲害,還不喜歡我……”
“啊?”
青陽嘴角一扯,“他也不算討厭你,他吧,就是麻煩的很。”
“怎麼麻煩了?”
“他見着你呢,就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因爲某些原因,他現在極其討厭自己,所以,連帶着你呢,也不待見了。”
“我不太懂,好像是有些麻煩。”
“誰說不是呢……”
“唔……啊!先生,我有事跟你說的!”
“何事?”
“我遇到了一個妖精!”
青陽眯了眯眼,壓低聲音問:“女妖精?”
“不是不是,男妖精。”
“哦……”
青陽低着頭,繼續讀書。
青刺等了會兒,不見先生言語,又道:“先生!有妖精!”
“我知道了……”
“先生!有……”
“妖精是吧!”
青陽猛得合起書,坐起身子,盯着少年一陣絮叨。
“怎麼跟你說來着,山澤妖物撞着,大體如猛獸狹路相逢,弱肉強食常有,若雙方謹慎,修爲相近,或會各自退去,極少部分沒心沒肺,好奇心又強的,說不得會套個近乎,你活着回來了,沒被吃,你把人家吃了?”
“沒有沒有!”
青刺連連搖頭,然後反應過來,撇着嘴道:“先生說我沒心沒肺……”
“呵呵。”
青陽微微一笑,隨口道:“哪兒遇着的,什麼來路?”
青刺伸手在雪地上的胡亂畫了一會兒,旁人看,估計只能認爲是鬼畫符,青陽瞅了眼,大致看出是水路脈系。
“這裡到這裡,然後在這裡……”
“嚯,溜達地挺遠啊,好了傷疤忘記疼,膽子又肥了。”
青發少年靦腆地笑了笑,沒好意思說自己在船上睡了個大頭覺,順着水流,不知怎麼的,就給自己弄丟了,還好自個兒是水路妖精,遊啊遊啊,好不容易纔找到回家的路,半道上急得,眼淚都差點出來了。
“先生,我聞着味,大概是……魚類化身的精靈?”
“有點意思,你趕來通知我,可是一個人拿不準,又想開頓葷腥?”
“先生又亂說……”青刺擰着眉頭,思索着什麼,然後認真道:“我覺得那個妖精,可能是傻子哦。”
“噗……”
青陽沒憋住笑,扯着嘴角道:“就你,一本正經地說人家是傻子。”
“是真的呢!”
青刺一臉認真道:
“我們偶遇,他就會眼巴巴看着我,跟他說話,問他叫什麼,那裡是哪裡,他什麼都不回,我說了半天,他只會歪着腦袋,似乎……聽不懂人言。”
青陽隨口道:“能幻化人形,說明具備傳承根腳,有些道行,卻不通人言,是有些奇怪,不過,也非不可能,山澤妖物久居世外,不經人世,祖輩傳承要是出了岔子,是會出現這種情況。”
青刺聽先生分析,默默回想自己當初是怎麼通曉人話來着,似乎是天天露頭曬大太陽時,常遇着先生讀書,聽得久了,自然就會了。
“先生……”
“不去。”
“誒?”
“想讓本真人給個小妖當私塾先生,小青蛙你多大臉面啊,有燕王那麼大嘛,他我都沒答應。”
“哦……”
青刺耷拉着臉,有些泄氣。
不一會兒,他又喃喃道:“先生啊,他話也不會說,什麼都不懂,看到我,只會傻站着,要是遇到壞人壞妖,不就白給人吃了嗎?”
“紅燒魚不錯。”
青陽翻着書,生硬地回了句。
少年頓時眉頭大皺,雙手捧着臉,盯着雪地,糾結了好一會兒,最後一拍大腿,猛得站了起來。
“我……”
“你不是那塊料。”
青陽一盆冷水澆了下去。
青刺耷拉着腦袋,緩緩坐了回去。
輕薄的雪花在樹冠籠罩之外,肆意飛揚着……
青刺呆了會兒,突然問:“先生,爲什麼我們妖精要幻化爲人呢?”
青陽看着書,淡淡道:“天下之大,人族各地文化多樣,官家爲了方便治理交往,設立了官話,官文,甚至還有車軌之寬,尺量長短等等,同理,先生傳道授業,自然也希望弟子執人族之禮,着人族之裝扮……”
“那修行一定要變成人?”
“自然不一定,若天下是烏龜王八蛋的天下,諸般道行、學問、修行心得都出自龜族,你又拜在王八門下,就會變成烏龜王八蛋。”
“哦,先生說得好奇怪,感覺在罵人。”
“聽不賴你。”
“那……我們的模樣呢?”
“相由心生。”
“心?先生也是?”
“先生的樣貌是爹孃給的。”
“先生的爹孃呢?”
“爹孃的爹孃。”
青刺想了想,搖頭道:“不懂,爲什麼我是現在這個樣子呢?”
“真想知道?”青陽問。
“嗯。”
“起來,轉過去,背對着我……”
“哦。”
坐塌上的青陽看着少年瘦小的背影,嘴脣微動,似乎唸了什麼詞句,接着捲起書,輕輕在他的後腦勺上一敲。
“走你……”
青刺受力一個前傾,腳下一個踉蹌,瞬間,天地一長,而他卻變小了,心中疑惑,便想張口詢問:
“呱呱呱……”
誒……
青刺心中茫然,向湖面探出了腦袋,卻見一隻透體青綠,宛如翡翠玉石的小青蛙正在看着他。
我怎麼……
青刺連忙回頭看去,豈料這一看,他頓時嚇得一魂出竅二魂昇天。
只見一條盤成坨的青蛇,正虎視眈眈地盯着他。
冰冷的寒意瞬間在體內擴散開來,青刺本能地僵在了原地,只知道盯着空氣中不斷跳動的蛇信子……
時間點點滴滴流逝,也不知過了多久。
青刺只知曉一件事——這番對峙的終點,或許就是自己的死亡。
蛇盤緩緩鬆開,遊弋而來。
終於……
“小青蛙快跑啊!”
一枚小石子遠遠飛來,砸得泥土飛濺,青蛇受到驚嚇,頓時止住了前進的勢頭,調頭鑽進了草叢。
青刺也身子鬆動,本能地彈進湖中,落水之前,他回頭看了眼……
不遠處站着一個拖着鼻涕的小男孩。
眼睛大大的,亮亮的。
臉蛋圓圓的,髒兮兮的。
神情忐忑,慌張,而又急切。
那就是他的模樣,他在世間獲得第一份善意。
湖畔。
青陽負手而立。
青刺躺在坐塌上正睡着。
“相由心生,其心向善,這就是你的樣子,青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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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陽喃喃道。
“我去看一眼?若是邪魔外道……”
張安士不知何時出現在一旁,語氣生冷。
“關心人家就說出來,掖着藏着。”青陽瞥了張安士一眼,說道:“至於那妖精,也礙不得事……”
“你知其來路?”
“跟你說了,多讀書,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有何關聯,書上還會提及不知名山溝裡的精怪?”
張安士有些不屑一顧。
“你啊。”
青陽微微搖頭,說道:“蘭花乙頂三。”
說完,他拂袖離去。
張安士眉頭一皺,也迅速消失在原地。
玉京山有一座名爲書香閣的藏書之所,曾幾何時,張安士初來玉京山,終日盪漾書海,常常來此借閱。
也就是在這裡,他認識了青陽——一個總打瞌睡的書記。
書香閣以花名分書房,甲乙丙丁命書架。
張安士找到地方,拿下頂部第三本。
太乙玄門前代有一位真人,號雲鶴,著有一本傳記,其內記載燕南羣山的一處湖泊,生有一大一小兩條銀鯉,是爲山澤精靈,真人偶然遇見,本打算捉回山門豢養於靈池,卻發現大的壽數將近,又不好強行拆散血親,也就作罷了。
“難道……”
張安士站在書齋天窗投下的光束裡,喃喃自語着,似乎明白了什麼。
……
“哈欠兒……”
青刺睡醒後,伸了個懶腰,撓了撓後腦勺,怪癢的,接着四下看了看,卻不見旁人,這倒是正常,先生他們本來就神出鬼沒的。
忽然,他看到坐塌上放了本書,似乎是先生一直看得那本。
先生忘記了嗎……
青刺低頭一瞧,頓時瞪大了眼睛。
湖風拂來。
那本《聲律啓蒙》自行翻開了一頁。
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
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
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