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又名句容,因漢時有三茅君在此修練得道成仙,因而稱爲茅山。茅山除了主峰大茅峰之外,尚有二茅峰及三茅峰,山上有很多道觀,也有許多茅篷,和山東嶗山爲道家兩大修真聖地。
這是元宵佳節後的第二天,雖然已經是春天了,但今年的春天來的比往年較遲,山林間朔風依然在怒號,岩石上積雪未融,一片天寒地凍的景象,樹之巔、水之涯,還是嗅不到一點春天的氣息,山徑上,也看不到遊人、香客的足跡。
但這時卻有一位身穿藍袍的老人冒着風雨,踏着泥濘的山路,從南峰一路行來。
這位老人紫臉長髯,身材高大,看去少說也已有六十開外了,但行走之時,腰幹還挺得筆直,走了半天山路,連氣也不喘一口。
現在,他已經走到南峰與中峰之間,眼看古柏蒼森,白雲觀的山門已經在望,不覺仰首向天,輕輕吁了口氣,說道:“總算到了!”
登上石級,越過石砌的一片平臺,這位藍袍老人拍拍身上雨水,舉手朝大門上輕輕叩了三下,就靜立等候。
過不了一會,兩扇大門左首的一道邊門開處,走出一個頭椎道髻的灰衣道人,朝藍袍老者稽首一禮,含笑道:“老施主怎麼今天就來進香了,敝觀要明天才開山門,老施主還是請明天再來吧!”(茅山道觀向例都是正月十八開啓山門,接納香客,到三月十八關閉山門,不在期內進香,照例是不接待香客的,今天還只是正月十七日。)
藍袍老者微微一笑道:“老朽不是進香來的。”
灰衣道人奇異的看了他一眼,但因藍袍老者氣宇不凡,不敢怠慢,依然躬着身道:“老施上那是……”藍袍老者沒待他說完,含笑道:“老朽冒雨登山,是專程拜訪老觀主而來,有勞道兄,請代爲進去稟報一聲。”
灰衣道人爲難的道:“老觀主已有多年不問塵事,不見外客了,老施主……”
藍袍老者點點頭道:“這個老朽知道,老朽遠來,老觀主也許會破例延見。”
灰衣道人略爲遲疑,才道:“這樣吧,老施主清進,小道這就去稟報值年師伯,老施主和值年師伯說吧!”
一面把藍袍老者引到右首廂房待茶,匆匆退去。
一會工夫,那灰衣道人領着一個身穿青袍,留着一把黑鬚的中年道人走了進來。
那青袍道人朝藍袍老者打了個稽首道:“老施主請了,貧道啓元,忝爲敝觀值年,老施主遠來,失迎得很。”
藍袍老者拱拱手道:“原來是值年道兄,老朽幸會。”
青袍道人道:“貧道聽說老施主是看家師來的,貧道冒昧,還未請教老施主尊姓大號,如何稱呼?”
藍袍老者微微一笑道:“老朽姓凌,昔年和老觀主曾有數面之緣,因有急事,求見老觀主,清道兄向令師稟報一聲。”
青袍道人面有難色,說道:“老施主原諒,家師年事已高,十年前就不問塵事,謝絕見客,獨居一室,終日習靜參修,老施主縱是家師故人,只怕也要有仿雅意了。”
藍袍老者微微一笑,伸手從懷中取出一支八寸來長的木劍,雙手遞過去,含笑道:“有勞道兄,把此劍面呈尊師,就說丹陽凌千里求見。”
青袍道人一見藍袍老者取出木劍來,立即神色恭敬,垂下手去,應了聲“是”,才雙手接過仔細看了一眼,依然恭敬的遞還,躬着身道:“老施主稍待,貧道這就進去稟報家師。”
說完,匆匆返身走出。
原來凌千里(藍袍老者)人稱金翅雕,早在三十年前,就已名動大江南北,是南七省大大有名的長江鏢局總鏢頭。十年前,他收歇了鏢局,歸隱丹陽,平日樂善好施,在他歸隱之初,適值淮水氾濫爲災,白雲老觀主爲了救濟兩淮災民,親自登門,凌千里一口應允捐出二萬兩銀子,足見他和老觀主確是故人。
他取出來的那把桃木劍,正是白雲觀老觀主木道長的信物,木道長的道號本叫木吾,因爲當年曾以一支木劍誅殺雪山三怪,被譽爲武林三大劍之一,大家就叫他木劍道長,後來乾脆就叫木道長了。
卻說那青袍道人去了不久,就匆匆回來,朝凌千里躬躬身道:“老施主,家師有請。”
凌千里連連稱謝,由青袍道人帶路,來至後進雲房,青袍道人在門口住足,躬着身道:“啓稟師尊,凌老施主來了。”
只聽裡面傳出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有請。”
青袍道人躬身應是,退下一步,擡手道:“老施主請。”
凌千里舉步走入,只見一張木榻上盤膝坐着一個鬚眉全白,臉若槁木的老道人,正是已有十年不見的木道長,連忙抱拳道:“老道長久違了。”
木道長單掌打了個稽首,含笑道:“老施主遠來,恕貧道未曾遠迎,快快請坐。”
凌千里在木榻左首一張椅子落坐,一名小道童送上香茗。凌千里道:“老朽來的冒昧,打擾老道長清修,實感不安。”
“老施主好說。”
木道長看了凌子裡一眼,緩緩說道:“老施主元宵才過就趕上茅山,而且還帶來了貧道昔年相贈的木劍,足見必有急事,老施主就請直說好了。”
凌千里道:“老朽有一位義弟,叫做管崇墀,十年前和老朽同時退出江湖,隱居南陵……”
木道長頷首笑道:“老施主說的是雲中鶴管大俠?”
“正是。”凌千里道:“管賢弟十年前和老朽同時退出江湖,是因爲……”
木道長一擺手道:“此事昔年貧道曾聽老施主說過。”
凌千里道:“老朽元宵那天,得到的消息,據說管賢弟有一個極厲害的仇家,上門尋仇,聲言一家雞犬不留,如今危在旦夕,所以只好冒昧上山,務懇老道長慈悲,賜予援手。”
“善哉!善哉!”
木道長爲難的道:“貧道一向不問江湖是非,這不是要貧道爲難麼?”
凌千里道:“老朽知道這是不情之請,但管賢弟和老朽情同手足,如是普通仇家,老朽斷不敢來向道長求助。”
木道長道:“貧道八十歲那年,曾在祖師前面許下宏願,不再過問塵事,如今已有十年了,老施主要貧道破例之事,貧道實在礙難遵命。”
凌千里聽他已經一口回絕,急得直是搓手,這一急,不覺擡目道:“老道長要再不過問塵事,那該是塵緣已了,但老朽覺得道長尚有一件事未曾全了。”
木道長含笑道:“老施主說說看。”
凌千里道:“老朽記得昔年道長以木劍相贈之時,曾說過老朽以此木劍爲憑,可求道長一件事,不知道長是否記得?”
木道長莞爾一笑道:“貧道確曾說過。”
凌千里又從懷中取出木劍說道:“那麼這支木劍如今尚在老朽手中,老朽以此相求,道長總可答應了吧!”
木道長目中神光一動,輕輕嘆息一聲道:“老施主可知當年貧道以此劍相贈,是爲了什麼嗎?”
凌千里心中暗暗道:“當年你爲兩淮災民請命,我捐了兩萬兩銀子,你才以這把木劍相贈。”
但這話可不好意思說出口來,只得說道:“這個老朽倒不知道,還請道長指點。”
“唉!”木道長浩然一嘆,說道:“昔年貧值聽老施主說起收歇鏢局之事,是爲了老施主和管施主在大洪山大義滅親,聯手誅殺潘河東,潘河東的妻子立誓要爲她丈夫報仇,此女師門,大有來歷,貧道當時不好明言,故以木劍相贈,只要老施主好好保存木劍,闔府就可平安無事,老施主現在明白了麼?這支木劍,依貧道相勸,老施主還是帶回去吧!”
凌千里聽得不由一呆,暗道:“這倒是自己從未想到之事!”
一面拱拱手道:“多蒙道長垂愛,老朽衷心感激不盡,但管賢弟目前仇家上門,危在旦夕,老朽和他情同手足,豈能棄之不顧?”
木道長道:“貧道昔年答應過老施主,憑此木劍,可以答應老施主一件事,老施主既然持劍而來,貧道自然義不容辭,但貧道答應了老施主,就得收回此劍,事關老施主闔府平安,還望老施主三思纔好。”
凌千里等他說完,毫不考慮的雙手把木劍朝木道長面前遞了過去,含笑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老朽當年和管賢弟義結金蘭,誓同生死,如今管賢弟有難,老朽如果但知保妻兒,不顧兄弟的死活,當年又何用結義?老朽一生自問仰無愧於天,俯無愧於地,妻財子祿,生死有命,老朽從不放在心上,老道長雖然能憑此劍俯允所請,就請收回此劍,以解我管賢弟之危,老朽一樣感激不盡了。”
“好!”木道長點頭,伸手取過木劍,說道:“老施主既然作此決定,貧道自當遵命。”
一面擡頭叫道:“松風。”
小道童垂手道:“師祖有何吩咐?”
木道長道:“去請你大師伯來。”
小道童應了一聲“是”,退出雲房,一會工夫,只見從雲房外走進一個身穿青袍的中年道人,朝木道長行禮道:“弟子丹元,叩見師尊。”
木道長吩咐道:“爲師有一件事,要你去辦。”
他忽然嘴皮微動,說了一陣。
丹元子躬身道:“弟子遵命。”返身退出。
木道長呵呵笑道:“老施主,貧道已命小徒立即啓程,趕赴南陵,暗中保護管老施主一家,老施主可以放心了。”
凌千里站起身,拱手道:“多謝道長,老朽那就告辭了。”
木道長含笑道:“老施主難得上茅山來,請在敝觀用過素食再走不遲。”
凌千里道:“老朽此來,已經有擾清修,道長不用客氣,老朽告辭了。”
木道長稽首道:“貧道那就不送了。”
凌千里出了白雲觀,天色已經放晴,他因兩日來憂心忡忡,才趕上茅山來的,如今心事已了,心頭也輕鬆得多了,一路下山,並無多大耽擱,擬經過天王寺,快到南峰山麓。
只聽身後響起一個婦人嬌脆的聲音叫道:“前面可是凌老爺子,你慢點走咯!”
凌千里聽得一怔,暗道:“茅山自己並無熟人,這人如何認得自己的?”
心中想着,不覺腳下一停,回頭看,只見山徑上正有一個一身墨綠衣裙,臉上蒙着一層綠紗的婦人,俏生生朝自己走來。
凌千里並不認識她,這就拱拱手道:“這位大嫂,可是叫老朽麼?”
綠衣婦人“唷”了—聲,嬌笑道:“別說這茅山下,就是大江南北,也只有你老這麼一位大名鼎鼎的凌老爺子呀,奴家不跟你老爺子打招呼,又跟誰打招呼呢?”
凌千里暗暗攢了一眉,心中暗道:“這綠衣婦人說話輕佻,不知是什麼路數?”
一面依然拱拱手道:“大嫂何人,恕老朽眼生。”
綠衣婦人格的一聲輕笑道:“這是凌老爺子貴人多忘事,你老從前見過奴家,可也不止一次,大慨你老忘了。”
凌千里歉然道:“對不起!老朽真是想不起來了,大嫂……”
“這大嫂二字,奴家可當不起。”
綠衣婦人在蒙面紗中,眼波轉動,盈盈一笑道:“其實說起來,我們也不算是外人,就算多年不見,但大伯把弟媳婦叫作了大嫂,給人家聽到了,不笑掉大門牙纔怪哩!”
凌千里聽到這裡,心頭驀然一震,目光直注,說道:“你……”
綠衣婦人舉起纖釺玉手,緩緩摘下蒙面綠紗,嫣然一笑道:“奴家是凌老爺弟媳婦總不是冒充的吧?”
她這一摘下面紗,竟然面若桃花,秋水如波,柳眉鳳目,眉眼盈盈,好一副嬌冶模樣!
她正是自己結義金蘭二弟潘河東的妻子柳鳳嬌!
凌千里攢攢眉道:“你是跟蹤老朽來的了?”
柳鳳嬌依然笑盈盈的道:“其實你這趟茅山之行,還是奴家促成的,凌老爺子大概還不知道吧?”
凌千里問道:“此話怎說?”
柳鳳嬌笑容忽斂,臉上變得有些淒厲,冷冷的道:“先夫被你們兩位義結金蘭的好哥哥親手殺了,我這未亡人如果不爲夫報仇,他豈不冤沉海底了?”
“住口!”凌千里面容一正,肅然道:“我凌千里算是瞎了眼睛,和他義結金蘭,我沒有他這樣的義弟。”
柳鳳嬌冷笑道:“但你們和先夫是結拜弟兄,天下盡人皆知,想賴也賴不掉的,你們兩個結義哥哥聯手殺死義弟,也是鐵的事實,莫想抵賴。”
凌千里怒聲道:“凌某並不抵賴,那是因爲他爲了覬覦一個告老京官的一顆夜明珠,竟然一夜之間,殺死事主全家一十七口,連三歲孩子都不肯放過,可說喪盡天良,天人共怒,我和管二弟要他投官自首,他不但不聽勸告,還使用歹毒暗器,企圖殺害我和管二弟滅口……”
“本來嘛,拳頭打出外,手臂彎進裡,自家兄弟,總該幫襯自己人,你們兩個臂膊卻是往外彎了。”
柳鳳嬌冷厲的道:“如今這些話說了也是多餘,我丈夫被人殺了,替夫報仇,這總應該的吧!”
她沒待凌千里開口,接着道:“我苦練十年,下山之日,才知道白雲觀的老道,狗咬耗子,竟然送了你一把木劍,家師再三叮囑,要我莫去招惹那老雜毛,所以我只好派人送個信給你,說是關外的紫衣煞神要向管老二尋仇,一家雞犬不留,這一來你準會把木劍送還老雜毛,求他伸手救你二弟一家,總算找沒料錯,現在你木劍不在身邊了吧?”
凌千里聽說紫衣煞神向管二弟尋仇之事,原來竟是她捏造的,心頭不禁大怒,沉聲哼道:“木劍不在老夫身上,你待怎的?”
柳鳳嬌面露殺機,一雙鳳目更是兇光大熾,冷聲道:“血債血還,今天你先還老本,至於利息嘛,我會向你家裡人去算的,你不是還有一個兒子麼?”
凌千里氣得雙目圓睜,怒喝一聲:“妖婦,你果然心如蛇蠍!”
柳鳳嬌尖笑道:“你知道得已經遲了!”
這一瞬間,她面色變得異常猙獰,話聲甫出,纖掌陡地揚起,朝凌千里當胸拍來。
這一掌不但來快勢疾無比,而且也十分柔軟,五根塗了腥紅指甲纖細玉指,在一聲之中,還在輕柔的擺動,姿勢美妙已極!
凌千里外號金翅雕,以指抓功夫見長,但一見對方出手,不帶絲毫風聲,顯然使的是旁門陰柔功夫了,急忙右掌豎立,朝前推了出去。雙方勢道都異常快速,眼看雙掌即將交擊,陡然間,柳鳳嬌拍出的那一掌,已然改變了勢子,一下從凌千里掌下穿入,“拍”的一聲,擊在他肋上“促命穴”上。
凌千里只覺她掌勢如棉,並未用力,但一股陰寒之氣,驟然侵入體內,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冷噤!
柳鳳嬌一掌擊中,口中發出冷冷尖笑,歷聲道:“凌千里,你認命了吧!”
這話聲有如厲鬼索命,令人聽了毛髮直豎。
凌千里雖覺她這—掌有些不對,但仗着數十年修爲功力,暗中運氣封穴道,凜然喝道:“只怕未必。”
柳鳳嬌冷哂道:“你不信就試試,我這第二掌就可撈回老本了!”
突然身形一晃,已經欺到凌千里面前,纖掌擡起,五指輕擺如前,又朝當胸插來。
凌千里冷哼了一聲,右手朝外格出,左手一掌,迎面劈去。他這一出手,頓時感覺不對,前後不過兩句話的工夫,那侵入休內的陰寒之氣,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已經滲透全身,雙手臂胳竟然僵硬得不聽使喚,因此右手自然沒有格成,左手一掌也沒有來得及劈出,柳鳳嬌塗着腥紅指甲的尖尖五指,已經“撲”的一聲,插入胸口。
凌千里口中發出一聲悶哼,柳鳳嬌早已—記“裙裡腿”,把凌千里身子踢開,尖笑聲中,綠影冉冉遠去!
就在此時,一道人影,自天而降,落到凌千里身邊,這人正是白雲觀的木道長,他目光如電,注視着凌千里胸口五個手指汨汨流出來的黑血,不覺長嘆一聲,打着稽首道:“善哉善哉,貧道已命二弟子啓元趕去凌家莊暗中保護,沒想到這妖女,竟敢在茅山行兇,老施主放心去吧,貧道遲來了一步,欠下你這筆人情,自會補償你的。”
說完,抱起凌千里的屍體,騰身而去。
丹陽十里牌凌家莊,是老鏢頭金翅雕凌千里的故居。自從十年前凌老鏢頭收歇鏢局歸隱故里,老屋修葺一新,偌大一片房舍,住的人可不多。
老鏢頭老伴早已過世,膝下只有一子,取名幹青,今年剛十八歲。
老鏢頭退隱故里,就很少過問家務,平日除了督促兒子練武,家中大小事情,全由追隨他二十多年的大弟子徐兆文掌管,家裡幾名莊丁,也是當年鏢局中相隨多年的趟子手。
老鏢頭在元宵那天聽到消息,說時關外紫衣煞神要向管二弟尋仇,這檔子事,老鏢頭最是清楚不過。那是十五年前,義弟雲中鶴管崇墀,護鏢出關,歸途投宿客棧,遇上一個彪悍兇徒強姦單身女客,那女客帶子一個三歲女孩,嚇得大哭起來,被那兇漢一把抓住,奮力擲出窗外,幸虧管崇墀雙手接住,才保住了小命,當時管祟墀激於義憤,以一記“劈卦掌”把對方擊傷,那人自稱紫衣煞神門下,聲言必報此仇。
那紫衣煞神乃是關外一霸,據說武功傳自異人,在關外號稱第一高手,管崇墀回到關內,曾把此事告訴義兄金翅雕。
如今,十五年後,紫衣煞神要找義弟報仇,而且又聲言要使管家雞犬不留,老鏢頭自思自己和管崇墀均不是紫衣煞神的對手,自然只好親上茅山,去求木劍道長了。
這是老鏢頭金翅雕親自趕去茅山的第四天,傍晚時分,凌家莊大門前,來了—個花白頭髮,身穿青竹布衣裙的老婆婆,左手挽着一隻竹籃,舉手輕輕叩了兩下門環。
兩扇大門呀然開啓,走出一個四十出頭的莊丁,朝青衣老嫗打量了一眼,問道:“老婆婆,你找誰?”
凌家莊的莊丁,都是昔年跟隨老鏢頭多年的趟子手,眼皮子寬,一眼就覺得這位青灰老嫗年事已高,但站在門口,毫無龍鍾老態,心中便自有些犯疑。
青衣老嫗朝他笑了笑道:“管家,老婆子是給凌少爺送信來的。”
那莊丁道:“老婆婆是給誰送信來的?”
青衣老嫗眼中露出詭笑,說道:“老婆子只有一個人,自然是給我自己送信來的了。”
莊丁看她神色詭異,問道:“那麼老婆婆你的信呢?”
青衣老嫗忽然伸出一隻又白又嫩的纖纖玉手,笑道:“信在這裡。”
手掌迅快地按上了莊丁胸口,人也跟着湊上一步,低聲道:“今晚二更,雞犬不留,就是這兩句話。”
那莊丁出身趟子手,自然也是行家,—看對方伸手按來,立即迅快的後退了一步,口中大喝一聲:“你……”
青衣老嫗早已收回手去,笑道:“好啦,老婆子信已送到,我可要走啦!”
那莊丁突然張嘴噴出—口鮮血,自知傷得不輕,慌忙一手按着胸口,轉身往裡急奔進去。
剛奔近帳房門口,就見徐兆文舉步走出,口中只叫了聲:“徐大爺……”
就噴出一口鮮血,人已砰然倒了下去。
徐兆文吃了一驚,喝道:“周武,休怎麼了?”
他是金翅雕凌老鏢頭的大弟子,追隨師父走南闖北二十多年,自然見多識廣,一看周武左手按胸,急奔進來,此時噴出一口鮮血,就昏死過去,臉如金紙,氣息微弱,分明傷勢極重,急忙俯下身去,出手連點了他兩處穴道。
周武悠然醒轉,目光滯鈍,喘息着道:“大……爺……她說……”
他只說了四個字,又突然告昏厥。
徐兆文聽出似乎另有內情,再看周武神色不對,心頭更急,一手即按在他後心“靈臺穴”上,運起內功,催動真氣,度入他體內。
這在現在來說,好比給他仃了一支強心針,周武昏厥過去的人,果然又悠然清醒過來。
徐兆文低聲問道:“周武,快說,是什麼人打了你一掌,他說什麼?”
周武喘了兩口大氣,斷續的道:“是……一個……老婆……她說……今……晚二……更……雞犬……不留……呃”
那青衣老嫗預算好的,讓他說出這兩句話來,話聲甫落,這聲“呃”,已經是最後的聲音了。
徐兆文見他已經不中用了,徐徐放開按在他背後的右手,口中低低的道:“老婆婆,今晚二更,雞犬不留……這會是什麼人呢?”
“大師兄。”
青影一閃,走進來的是凌幹青,他望着周武的屍體,驚愕的問道:“周武他怎麼了?”
徐兆文心情感到十分沉重,聽周武的口氣,用重手法擊傷他的是一個老婆婆,她大概以周武作爲榜樣,向凌家莊示威,說的就是“今晚二更,雞犬不留”這兩句話了。師父不在,凌家莊由他負責,他怎好把對頭說的這兩句話,告訴小師弟呢?
因此只是攢攢眉說道:“他是被重手法擊傷,傷重致死,此人既敢到凌家莊尋釁,自然不是尋常之輩,咱們也不能等閒視之。”
凌幹青道:“大師兄知道周武是死在什麼人手下的麼?”
徐兆文道:“不知道,聽他口氣,好像是一個老婆婆。”
“唔!”他口氣一頓,接着道:“現在時間已經不早,小師弟,你隨我來。”凌幹青平日對這位大師兄甚是尊敬,答應一聲,跟着他走到前院。
徐兆文眼看天色逐漸昏黑,心頭的負荷,也越來越感沉重,對方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師父不在,今晚這副重擔,能不能挑得起來,就全看自己的了!
他在階石上站停,大聲叫道:“張老三。”
張老三是凌家莊八名莊丁的頭兒,也是當年在鏢局的趟子手的領班。
張老三趕忙應了聲“在”,急步趕了上來。
敢情方纔周武中了青衣老嫗一掌,自知傷勢沉重,就一腳往大廳東首的帳房裡跑,(莊丁休息的地方,是在二門外的前院)因此張老三還不知道周武出了事。
徐兆文道:“周武被人用內家重手法擊傷致死,你還不知道吧!”
張老三吃驚的道:“周武他已經死了,不知是什麼人把他殺害的?”
徐兆文道:“那是剛纔之事,殺死人的是一個老婆婆,目前他屍體就在帳房門口……”
“啊!”張老三和周武差不多有二十年以上的交情,目中不禁隱含淚水,口中“啊”了一聲,忍不住正待往裡奔去。
“張老三,別忙。”
徐兆文徐徐說道:“目前最重要的並不是去看周武遺體。”
張老三聽得又是一楞,他當過十多年趟子手的領班,自然聽得出徐兆文的話中意思,立即垂手道:“不知徐大爺還有什麼吩咐?”
徐兆文道:“你要大家立即去吃晚餐,飯後每人帶兵刃、匣弩,把人手集中到大廳上來。”
張老三聽出徐大爺的口氣,似乎情況十分嚴重,口中答應一聲,立即轉身走出。
徐兆文轉身朝凌幹青道:“賢弟,今晚可能有強敵上門,此人武功極高,來意未明,從現在起,你要一直和愚兄在一起,沒有愚兄出手,你千萬不可出手,知道麼?”
凌幹青道:“大師兄,咱們……”
徐兆文面情凝重,說道:“師父他老人家不在莊上,你應該知道愚兄這從份擔子,何等沉重,你要體會愚兄的苦心,一切都要聽愚兄安排,不可輕舉妄動。”
凌幹青從沒見過大師兄神情有今晚這般凝重,心中雖覺大師兄太過謹慎,但口中卻不敢作聲,只是唯唯應是。
徐兆文朝他微微一笑道:“好了,咱們回屋裡去吧。”
晚餐之後,徐兆文掛上鏢囊,佩上雁翎刀,凌幹青也早已取出他練了十年的梅花刀,師兄弟二人來至大廳。
徐兆文指揮六名莊丁,三人一組,分伏在大廳左右,自己和師弟凌幹青、張老三,三入留在廳上。
整座凌家莊院,早已熄去燈火,黑夜之中,更是一片黝黑。
這是以逸待勞,以暗對明。
凌家莊的六名莊丁,都是昔年鏢局的趟子手,大風大浪經得多了,每個人都知道如何應變,都能夠單獨作戰。
尤其今晚大家因周武之死,使每個人心頭有了同仇敵愾的心情,只要發現敵人蹤影,都想替死去的弟兄報仇,足可以一抵十。因此七名莊丁,(連同張老三)比起人家七十名,也絕不會遜色。
時間慚浙接近二更,凌家莊前面一片廣場上,忽然出現了一個苗條的人影。
這人影來得無聲無息,她突然在莊前現身,就如鬼魅一般,你根本不知道她是從何處來,又將往何處去?
只要看苗條人影的身裁,就可以知道她一定是個女子,而且還是一個年紀極輕的少婦!
只可惜星月朦朧,看不清她的模樣!不,她臉上似乎蒙着一層輕紗,和星月一樣朦朧!
她只是在廣場上徘徊着,不知是在等人?還是在等待時間?
現在,已經是二更天了,從遠處傳來的更鑼,正好“當,當”兩響!
“是時候了!”
她低低的發出一聲冷酷而充滿殺氣的尖笑,魅影似的身子,開始緩緩朝凌家莊大門行去,她已經把口信捎到莊上,“今晚二更,雞犬不留”。她自然要等到二更才進入凌家莊去。
她既已下定決心,要毀去凌家莊,自然要堂堂正正的從凌家莊大門進去。
就在苗條人影快走近凌家莊大門,相距還有丈許光景,從凌家莊巍峨的門樓上,“嘶”的一聲,飄落一條人影,落到苗條人影之前!
門樓,是有三丈來高,只要看他飛身落地的姿勢,輕如飄絮,點塵不揚,悄無半點聲息,這份輕功,可說已經到了爐火純青之境!
苗條人影一怔,從她蒙面輕紗中透射出兩道比冷電還冷,比霜刃還利的目光,凝注着從門樓上飄飛下來的那個人影!
星月雖然朦朧,但她已看清楚站在面前,擋住去路的,竟是一個挽道譬,身穿青佈道袍的中年道人!
這青袍道入神情嚴肅,黑鬚飄胸,雙目神光炯炯逼人!
兩人甫一對面,青袍道人立即打丁一個稽首,朗聲道:“女施主請留步。”
苗條人影眼波一轉,格的輕笑出聲,問道:“道長是什麼人呢?”
青袍道人做一欠身道:“貧道啓元。”
啓元子,正是茅山白雲觀木道長門下二弟子。
苗條人影又道:“奴家問你哪一個道觀出來的?”
啓元子道:“茅山百雲觀。”
苗條人影發出一陣冶蕩的格格嬌笑,說道:“奴家聽說茅山道士善於降妖捉鬼,你躲在門樓上,是降妖來的?還是捉鬼來的?降妖,奴家可不是什麼精怪,捉鬼,奴家也不是孤魂野鬼,道長幹嘛阻擋奴家的去路。”
啓元子道:“貧道奉家師之命,保護陵家莊而來,女施主還是請回吧!”
“你要奴家回去?”
苗條人影吃吃笑道:“道長說得倒是稀罕?你要奴家回孃家去呢?還是回夫家?孃家,奴家早就沒有孃家了,夫家,夫家丈夫已經死丁十年,也沒夫家可以回去了。”
啓元子道:“女施主哪裡來,就回哪裡去。”
苗條人影輕哼一聲道:“道長口氣不小,只不知令師是誰?”
啓元子欠身道:“家師道號,上木下吾。”
“木吾?那就是木劍道人了?”
苗條人影輕輕點着螓首,說道:“木劍道人名頭果然不小!”
她說到這裡,忽然冷冷的哼了一聲,不屑的道:“凌千里十年前花了二萬兩銀子,買下木劍道人一把木劍,保障了凌家莊十年安全,如今又派他二弟子來充當凌家莊的護院,奴家真想不到武林中久譽盛名的木劍道人,居然也可以用白花花的銀子買得到,當真是有錢好使鬼推磨了。”
啓元子神色微變,凜然道:“女施主怎好如此說話?”
“咦!”苗條人影美目流盼,格的笑道:“奴家那裡說得不對了?難道木劍道人不是看在銀子份上,纔派道長來作護院的?”
她忽然走上一步,口氣一軟,用央告的聲音說道:“這樣好不?木劍道人既然愛錢,這事情就好辦,奴家送他四萬兩銀子,總夠了吧,凌家莊的事,令師徒就不用再插手了。”
啓元子勃然變色道:“女施主這是什麼話?”
“這是最好聽的話了!”
苗條人影格的笑道:“木劍道人難道不愛銀子?那麼爲什麼收下凌千里的二萬兩銀子,就抹着良心,不問是非,不分曲直,一味袒護凌千里呢?”
啓元子沉哼了一聲道:“女施主說得太過份了,你把家師看成了何等樣人?”
“好,令師是明辯是非,伸張正義的人,好嘛?”
苗條入影忽然緩緩伸出一隻白淨如玉的纖纖柔荑,從她臉輕輕撩起蒙面輕紗,嬌柔的道:“道長怎麼不問問奴家是誰呢?”
她手勢柔美,尤其那纖秀細長的玉指,翹起來像蘭花初放,揭開那層蒙面輕紗之後,朦朧星月,似乎霎時間明亮了許多!
她那張宜嗔宜喜的臉上,新月般峨眉,秋水般星目,配着嬌紅欲滴,似笑似嗔匏犀微露櫻脣,像夢囈般低低說着:“奴家姓柳,小名鳳嬌……”
不但美,而且蕩,且使入看得聽得一顆心直蕩!
啓元子不覺別過頭去,冷然道:“貧道……”
“格!”嬌笑入耳,柳風嬌一個人已經像魅彬般悄無聲息的欺到啓元身邊,一隻纖纖柔夷,快似閃電,一下抖到啓元子的心口!你快人家也不慢。
啓元子大喝一聲:“妖婦敢爾!”
猛一吸胸,左手已經劃了個圈,向左格出。
柳風嬌一隻左手竟似柔若無骨,輕輕一縮,便自避開了啓元子一格之勢,又朝他當胸擊去。
她這就一縮又發,快速已極,看去就像啓元子設有把她格開一般,如今一隻粉嫩的纖掌,快要觸到啓元子胸前衣衫了!
啓元子哼了一聲,身子不避不讓,左手五指如勾,朝柳鳳嬌脈門抓去。
柳風嬌似是故意賣了個破綻,同樣不避不讓,手腕一擡,任由啓元子扣住她的手腕。啓元子五指扣落,正好扣個正着,但覺手指握住的手腕細膩柔潤,骨肉均勻,既不使勁,也毫不掙扎,任由自己握着!
“嗯!”柳風嬌被他握住了手腕,口中輕嗯一聲,粉臉上似有不勝幽怨,一雙水汪汪的俏眼更是含情脈脈,似羞還笑的望着啓元子,又嬌又輕的道:“半夜三更,孤男寡女,道長這樣拉着奴家的手,想做什麼呢?”
啓元子只因對方手爪逼近胸口,躲閃不及,才使出擒拿手法,把她手腕抓住。
他自幼出家,如今四十出頭,從未接觸過女子肌膚,一把握住她柔若無骨的手腕,就感到心頭有些異樣,如今再經她這麼一說,不覺臉上一紅,正待放手!
“格!”柳風嬌嬌笑一聲,一個嬌軀趁勢倏地朝前送了上去,這一下居然投懷送抱,朝啓元子懷中偎去,右手兩根纖指比閃電還快,戳到他的肋下“斬命穴”。
啓元子左手甩起,右手直豎迅快朝前推出。
柳風嬌看他果然放開了自己手腕,她本是偎來的人,啓元子右掌推出,她也並不避讓,只是身子輕輕向右移動。
這一來,啓元子筆直推出的手掌,正好變成了祿山之爪,一下按上她右首顫巍巍高聳的酥胸之上。啓元子一驚,急忙後退一步,收回手去。
柳風嬌可絲毫沒動,口中“唷”了一聲,吃吃輕笑道:“原來道長也不老實,一回拉奴家的手,一回又……”
她笑得好不挑逗?但話聲還沒說完,趁啓元子驚退之際,身如魅影般跟着欺進,雙手更快,出手如風,朝啓元子急襲過去。
啓元子又驚又怒,大喝一聲:“妖女膽敢如此戲弄貧道?”
雙掌跟着揮出。
“唷!”柳風嬌出手辛辣,在這瞬息之間,已經忽指忽掌,一口氣搶攻了七八招之多,口中依然嬌聲說道:“方纔明明是道長欺負奴家,奴家也是良家婦女,你……你……要不,奴家可以跟你上白雲觀找木道長評理去,他門下道士,這般毛手毛腳的調戲奴家,還……還不夠麼?”
她越說越不像話,但雙手攻勢卻越凌厲。
“無恥妖婦,還不住口?”
啓元子一身武功,當然不會輸給柳鳳嬌,但柳風嬌這些又妖又嬌的話聲,可是直蕩人心!要知啓元子從小修道,幾曾和這樣的女子動過手,自然被逼落了下風,雙掌交替,腳下卻連連後退不迭!
柳風嬌當然清楚得很,啓元子的武功,比她高出甚多,此刻他被逼得連番後退,乃是被自己擾亂了心神所致,這時若不能把他制住,等他反擊,就來不及了。
因此她出手越打越快,纖指如雲,玉指如雨,盡是朝啓元子全身要害大穴下手!
啓元子連退了七八步,纔算穩住,口中大喝一聲,雙掌開闔,呼呼兩掌,直劈過去,纔算把柳鳳嬌的攻勢阻遏下來。
兩人在凌家大門前叱喝動手,自然很快就驚動了莊上的人!
大門開處,張老三一手提着鋼刀,舉步走出,大聲喝道:“二位是什麼人?”
柳鳳嬌格的一聲嬌笑道:“是要命來的。”
她和啓元子正在動手,但話聲甫出,右手五指舒展,連轉了幾轉,幻起一片指胎,朝啓元子身前七處穴道襲到,騰出左手卻向張老三揮去。
但聽張老三一聲慘號,一枚穿心釘,已經透胸而入,仰面倒去。
啓元子見她出手傷人,不由得勃然大怒,斷喝一聲:“妖婦,你敢出手傷人?”
呼呼兩掌劈過去。
這兩掌在盛怒中劈出,掌風如濤洶卷而出!
柳風嬌不敢硬接,扭動腰肢,輕輕一閃,就避讓開去,口中格格笑道:“方纔那該死的人,不是你要奴家殺的嗎?”
啓元子大喝一聲,右手擡處,嗆然龍吟,已從肩頭抽出一支木柄長劍,劍光森寒,一指柳鳳嬌,怒聲道:“妖婦,貧道奉家師之命而來,你如知難而退,就不可傷你性命,如今你竟敢當着貧道殺人,貧道也就顧不得了。”
就在啓元子拔出長劍之時,徐兆文、凌幹青和六名莊丁,也一齊走了出來,其中兩名莊丁,各自手挑一盞風燈,分左右一站,燈光把大門前數丈之內,照得十分明亮。
本來,徐兆文的佈置,是在大廳,六名莊丁分伏暗處,自己和凌幹青、張老三守在廳上,這是準備敵人偷襲凌家莊的佈置。
但如今敵人已在大門前現身,他待敵深入的佈置,自然不適用了,故而率同凌幹青相六名莊丁出來。
徐兆文俯下身去,檢看張老三的傷勢,只見他胸口一個小孔,(穿心釘已沒入胸口)黑血從創口中汨汨流出,顯然這支暗器還淬過劇毒,張老三早已沒有救了!
“好歹毒的暗器!”
徐兆文雙目幾乎要射出火來,厲聲喝道:“你們哪一個下的毒手?”
柳風嬌沒有理他,她看啓元子掣出劍來,也“鏘”的一聲,從身邊抽出一支細長長劍,目光像秋波般一轉,望了徐兆文等人一眼,格的笑道:“道長,你說說看,先要奴家殺哪一個呢?”
“妖婦看劍!”
啓元子怒極,喝聲中,長劍一振,在兩盞風燈燈光照耀之中,划起一道奇亮的劍光,宛如匹練經空,朝柳鳳嬌劈了過去。
他果然不愧是木劍道入門下二弟子,這出手一劍,氣勢壯闊,就不同凡響!
柳鳳嬌輕“唷”了一聲,說道:“我們講好了,只是做做戲的,既已把凌家莊的人引出來了,你幹嘛這一劍這麼認真?”
她這話竟把啓元子說成了她的同黨!
說話聲中,纖細的柳腰款款擺動,就從啓元子劍光下旋了出來,左手擡處,又是一支穿心釘在她輕旋中打了出去,口中嬌笑道:“道長,你說這個對嗎?”
大門左首一個挑着風燈的莊丁,又是聲慘號,倒地死去。
啓元子雙目幾乎冒出火來,口中連聲大喝,一柄長劍,揮起一道又一道的精虹,幾乎把一丈方圓,全都圈入在劍光之中!
但柳風嬌身如輕絮,只見她柳腰東—擺,西一扭,手中長劍,只是護着款擺輕扭的嬌軀,不肯和他劍光接觸,你劍光劃到東,她就閃到西,口中還是在嬌聲嬌氣的笑着:“道長這幾聲大吼,也是咱們約定的暗號了,你是要我打右邊這個提燈的了!”
左手一揚,又是一支穿心釘應手射出。
徐兆文聽她口氣,好像道人是她同黨,但看那道人出手的劍勢,卻又不像!
此時聽柳風嬌說打右首提燈的,而且話聲方出,果見一枚穿心釘已經電射而至,心頭大怒,右手楊處,雁翎刀已然斜劈而出,但聽“當”的一聲,把柳鳳嬌一枚穿心釘劈落。
但就在他右手雁翎刀劈出之際,突覺胸口一麻,似有三支細針無聲無息的刺入了肌肉,口中大叫一聲,金刀落地,一個人往後倒去。
原來柳風嬌口中說着要打右首提燈的莊丁,打出一枚毒釘,只是有意引開徐兆文的視線,她掌心早已暗藏了三支淬毒飛針,暗中出手,朝徐兆文激射過去。
這種淬毒飛針,細如牛毛,即使在大白天也不易發現,何況在燈光昏暗的夜晚,自然更是防不勝防了。
凌幹青眼看大師兄突然無故大叫一聲,往後便倒,心頭猛吃一驚,急忙俯下身去,叫道:“大師兄,你傷在哪裡?”
柳風嬌發出銀鈴般嬌笑道:“我早就捎信給你們了,凌家莊今晚雞犬不留,他是你大師兄自然要先走一步纔對!”
徐兆文被毒針打中,哪還說得出話來,只是張了張口,四肢一陣抽搐,便已毒發身死!
“大師兄!”
凌幹青抱着大師兄的身子,大叫一聲,忍不住淚下如雨!
啓元子眼看柳鳳嬌在自己劍下,還連番傷人,更是怒不可遏,口中大喝一聲:“妖婦,貧道今晚說不得只好開殺戒了。”
“是啊!”
柳鳳嬌輕笑道:“今晚咱們就殺他個片甲不留。”
凌幹青眼看他大師兄慘遭毒手,心頭悲憤已極,雙目通紅,大喝一聲:“好個妖婦,我和你拼了!”
手中梅花刀一緊,縱身朝柳鳳嬌撲來,身形甫落,右手揮處,一道刀光已然橫劈而出!
柳風嬌格的笑道:“你是金翅雕的兒子?翅膀還沒長好,就口出大言了!”
身形一個輕旋,有如吹過一陣香風,人已輕巧的旋到了凌幹青左首,左手一隻欺雪素手,輕輕轉動朝凌幹青當胸送來。
凌幹青眼前一花,連人影都沒看清,對方手章已經到了胸前!
啓元子看得大急,口中大喝一聲:“小施主速退。”
左手大袖揮起,發出一團勁風,把凌幹青一個人平推出去一丈來遠,右手長劍連展,把木劍門精妙招數,源源出手!
柳鳳嬌只覺周圍劍風颯然,青光繚繞,轉眼工夫,已經失去了啓元子的人影,一時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心知啓元子動了真怒,決心要把自己毀在此地。
“哼,我柳鳳嬌縱然不是你對手,但你也未必能傷得了我!”
柳風嬌心念一轉,身形一伏再起,這一伏一起的時間,手中細長長劍猛然一抖,已經接連刺出了十幾劍之多,劍勢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但不論你長劍如何鋒利,出手如何迅疾,柳風嬌但覺自己四周劍光,就像布成了一圈鐵壁銅牆,把她團團圍住,竟然攻不出去,刺出的長劍,都被一股極大潛力擋了回來!
這下真把柳鳳嬌嚇出一身冷汗,記得師父在自己下山時說過,如非萬不得已,千萬不可招惹木劍門,方纔自己還以爲這臭道士也不過如此,如今看來,木劍門的人,自己當真招惹不起了!
一念及此,她頓時想到三十六着,走爲上着,口中隨着發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說道:“臭道土,看來你真跟奴家使下狠勁,好,奴家也說不得只好和你拼了!”
口中說“拼”,手上果然隨着一緊,一支長劍舞起一片青光,緊護身軀,突然雙足一點,劍勢倏合,化作一道夭嬌劍光,騰空飛起!
但聽一陣“錚”“錚”“錚”急驟如雨的金鐵交擊,柳鳳嬌連劍帶人衝出啓元子布成的劍網,跌跌撞撞飛射出數丈之外!
衝是衝出去了,但她青絲披散,身上也被啓元子劍鋒劃破了幾處,但她在衝出劍網之際,依然不忘傷人,左手撒出了一蓬毒針,朝啓元子當頭射落!
啓元子大喝一聲,長劍劃上一圈,把她撒來的一蓬毒針悉數吸在劍尖之上!
這一耽擱,柳鳳嬌—條人影,已如輕煙般飛逝,老遠傳來她尖厲的聲音:“啓元子,你這臭道士,給老孃記住了,今晚這筆帳,老孃總有一日會跟你連本帶利算回來的……”
聲音漸漸遠去,人影早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啓元子收起長劍,朝凌幹青走了過去,稽首道:“少施主沒事吧?貧道慚愧,奉家師之命趕來,保護不周,反教妖婦連傷了數人,貧道真是罪過。”
凌幹青一手桉刀,睜着雙目,問道:“道長宄是何人,這妖女又是什麼人?”
啓元子道:“貧道啓元子,家師茅山白雲觀主。”
凌幹青聽說他是茅山白雲觀來的,不覺心頭一喜,忙道:“家父就是上白雲觀見老道長去的。”
啓元子只“嗯”了一聲,點頭道:“凌老施主就在敝觀盤桓,家師因妖女立志尋仇,而且武功極高,才命貧道兼程趕來,要少施主立即隨貧道前去茅山。”
凌幹青拱拱手道:“道長請到裡面奉茶。”
他把啓元子讓入大廳落坐。
這時莊丁們也把徐兆文和張老三的屍體擡進了大天井。
凌幹青眼看大師兄死在妖婦毒針之下,目含淚光,問道:“道長可知這妖女是準呢?”
啓元子道:“貧道只知她叫柳鳳嬌,至於和貴莊如何結的仇,貧道也不得而知,只是今晚妖女雖已敗退,但貧道也只是險勝,此女詭計多端,復仇心切,說不定去而復返,令師兄人死不能復生,自以及早入土爲安,少施主也不宜多留,明日一早,就隨貧道上山,至於府上一干莊丁等人,少施主走後,妖女說不定會遷怒到他們頭上,因此貧道認爲在老施主和少施主沒有回來之前,也不宜留在此地,不如厚予資遣的好。”
凌幹青道:“他們都是追隨家父多年的人,只怕不肯離去,家父和在下要在茅山住很久嗎?”
啓元子不好說出凌千里已經遇害,只得點點頭道:“老施主已和家師談妥,要少施主拜在家師門下學藝,因此老施主也要暫時住在敝觀,在少施主學藝未成之前,只怕不會回到這裡來了。”
凌幹青聽說父親要自己拜在老道長門下去學藝,心中自然喜不自勝,這就點點頭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和他們去說,等我們回來的時候,他們再回來好了。”
當晚,就把徐兆文和張老三,還有傍晚遇害的周武一起埋到後園。
第二天一早,凌幹青召集了所有莊丁和家中傭人,說明經過,啓元子山在旁幫同他再三分析利害,老莊主和少莊主前去茅山,是爲了避仇,少莊主走後,妖女說不定會遷怒到衆入頭上,還是暫時離開爲宜。
衆人昨晚也已目睹妖女厲害,心知留此無益,也就含淚點頭,各自領取了銀兩,和少莊主依依道別。凌幹青接着也隨啓元子走了。
※※※
這是距凌家莊出事半個月之後的一個傍晚時光,太陽還沒下山,西北風括得呼籲的,雖是二月初頭,天氣依然冷得像嚴冬一般。
淡淡黃黃的太陽,掛在西首山坳間,已經是有氣無力,沒有一絲暖意了。
鵝嶺西麓,看一座兩進的莊院,那就是雲中鶴管祟墀的家。
管家人口不多,老夫婦膝下只有一女,取名秋霜,今年已經十七歲了。
老鏢頭只有這麼一位掌珠,他自己對江湖厭倦了,自然不願意女兒再投身江湖,因此他雖然也教了她家傳的武學,還特地聘請一位老秀才教姑娘寫字唸書。
管家因爲人口簡單,進出都是從西首一道邊門走的,南首兩扇黑漆大門,倒真是門雖設而常關。
這時候,正有一位頭戴瓜皮帽,身穿藍布棉袍,外罩着黑布大褂的矮小老頭,手裡拿着一張墨汁未乾的紅字條兒,往大門前走來。
這矮小老頭生成一張薑黃臉,額頭上有三條又粗又明顯的橫紋,小眼睛,酒糟鼻,嘴上留了兩撇花白的八字鬍,頦下留下一小把花白山羊鬍子,看去有幾分像土地公!
他就是管老鏢頭聘請來的宿姜南田。這位姜老先生雖是滿腹詩書,但生性有些怪僻,尤其喜歡喝酒,管老鏢頭請他來教書的時候,老先生就提出一個條件,銀子可以不要,但每日三餐,每餐都得給他一壺酒。
他就是個嗜酒如命的人,但他有一個好處,就是恪遵孔老夫子的話,惟酒無量,不及於亂。別人喝酒,紅在臉上,他喝了酒只紅鼻子。
今天晚餐時光,自然也喝了酒,所以他鼻子還紅紅的。
姜老夫子喝了酒,就喜歡寫字,他自稱酒後寫的字,元氣足,筆鋒健,揮灑之間,可得神助。
他每餐喝酒,酒後也一定興致勃勃的提筆寫字。
所以他寫的字也很多,先前寫下對聯,貼到大門上當春聯,後來貼到抱柱上、書房裡,後來連廚房門上,也貼上了他的墨寶。
後來,他寫了紅紙聯兒,到處送人,憑良心說姜老夫子的字確實寫得不錯,當得上鐵劃銀鉤,龍飛鳳舞,鵝嶺附近幾十戶人家,差不多家家戶盧都有他的墨寶,都貼上了他寫的春聯。
但他老人家仍意狄未足,除了管家大門口三天兩天就換上一副新寫的對聯兒,另外還經常寫些“泰山石敢當”之類的紅紙條兒,給人家貼到牆腳跟去。
因此大家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姜右軍,本來大家只是在他背後叫叫。
有一次有一家的小孩子不明就裡,看到人就說:“姜右軍來了。”
姜老夫子聽得大喜過望,朝那小孩連連拱手,說着:“豈敢,豈敢?”
今晚,大概他老夫子又寫了什麼,趁着天色未黑,要在大門外貼什麼了,不是麼?他右手拿寫黑汁未乾的一張紅紙條,左手不是還拿着一個漿糊鉢兒,興匆匆地朝大門口而來。
就在這時候,莊子前面的石板路上,正有一個娉娉婷婷的綠衣人兒,朝管家莊院走來。
這綠衣人兒當然是個女的,而且是個身材苗條的少婦。一路行來,低垂粉頸,雙肩如削,纖腰扭擺,窄窄的裙兒輕輕晃動着,光是這份模樣,就會看得男人眼睛發直!姜老夫子也是男人,他人雖老,但眼睛還沒花,老遠就看到這綠衣少婦像風飄楊柳般地從大路走來。
他兩顆小眼珠打老遠起,一直等她走近,大概只眨過一眨,那是眼皮撐不住了才眨的。
現在苗條人兒已經走到近前,他兩顆小眼珠更是瞪定了連眨都不眨。
因爲綠衣少婦面上掛着一層隱隱約約的綠紗,落日餘輝西邊斜照過來,綠紗隱約而透明,可以依稀看到綠紗裡面一張秋水芙蓉般嬌麗的粉臉,眉眼盈盈的俏棋樣。
老夫子口裡經常說着:非禮勿視,但這綠衣少婦明豔妖嬈像盛開的花朵!
天底下沒有人不欣賞花的。
姜老夫子連酒糟鼻子都皺起來了,敢情他已經聞到了花香!
綠衣少歸看到他這副怪模樣,忍不住“格”的輕笑出聲,右手掏出一方桃花紅手絹,舉起纖細修長的玉指,抿抿櫻脣,嬌聲道:“老先生,你在做什麼呀?”
姜老夫子“哦”了一聲,訕訕地道:“老朽剛寫了張字兒,要在大門上貼起來,這是老朽今天最得意的一張,小娘子可要看看?”
他最得意的字,自然要在人面前誇耀一番,尤其在這妖嬈動人的美嬌娘面前,露一手他的字給她瞧瞧。
倘若美嬌娘再稱讚上他幾句,豈不比皇帝老子金口稱讚還要美妙?
綠衣少婦笑着道:“老先生寫的是什麼呢?”
姜老夫子連忙舉起手來,笑得小眼睛眯成了兩條縫,說道:“小娘子請看,這是:‘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老朽把這張字條貼在大門上,就可保諸邪不侵,闔宅平安。”
綠衣少婦瞟着一雙水淋淋的桃花眼,格的笑道:“真的嗎?”
姜老夫子連忙神色一正,說道:“自然是真的了,姜子牙登壇封神,天上人間,各式各樣的凶煞,就要一概迥避,自然就闔宅平安了。”
“你說的倒真是活靈神現!”
綠衣少婦笑得像柳枝兒亂顫,接着道:“不過依奴家看,這張紙兒,老先生不用再貼了。”
姜老夫子一怔,問道:“爲什麼?”
綠衣少婦道:“奴家想請問老先生一聲,這座莊院可是管崇墀老爺子的家麼?”
“是,是!”
姜老夫子連聲應是,笑道:“原來小娘子還是管家的親戚,那好圾了,老朽……嘻嘻,就是管家的西席,西席者,咳,咳,就是教管家女公子書者也。”
“你真有趣!”
綠衣少婦格格嬌笑,說道:“不過老先生,咱們見面也是有緣,是不?”
姜老夫子嚥了一口口水,幾乎不相信這“緣”字會從嬌滴滴的美嬌娘口中說出來,他連連點着頭道:“是,是,是緣,有緣千里來相會……”
“對了!”
綠衣少婦道:“所以老先生不用貼這字條了,貼了也是白貼。”
姜老夫子連忙搖頭道:“不,不,小娘子這話不對,這字條貼了一定管用。”
“奴家要你不要忙着貼,是……”
綠衣少婦拖長又嬌又脆的聲音,緩緩說道:“是奴家想請老先生進去捎一個口信……”
姜老夫子聽得有些奇怪,問道:“小娘子既然來了,不進去嗎?”
“來了自然要進去。”
綠衣少婦嫣然一笑道:“只是想請老先生先說一聲。”
姜老夫子問道:“小娘子要老朽進去告訴誰呢?”
綠衣少婦道:“自然是管老爺子了。”
姜老夫子點着頭道:“小娘子請說吧。”
綠衣少婦道:“你頭伸過來點,奴家才能告訴你。”
“是、是。”
姜老夫子依言伸過頭去。
他身子沒湊過去,光是把脖子伸了過來,這下可把綠衣少婦嚇了一跳,這老夫子伸出來的脖子,比一般人幾乎長一倍!
綠衣少婦只看了他一眼,覺得這老頭有些古怪,但依然笑吟吟的附着他耳朵,低聲說道:“你去告訴管崇墀,今晚雞犬不留,好啦,你可以進去啦!”
她在說話之時,一隻纖纖如玉的右掌,悄無聲息的按上了姜老夫子後心。但這一按,她立時發覺不對!她纖掌摸上的不是老夫子後心,而是摸了一手滑膩膩、溼漉漉、黏糊糊的東西。
姜老夫子縮回頭去,卻連連搖頭道:“不對,不對,老朽在書本上,看到的只有雞犬升天,沒有雞犬不留的,小娘子一定說錯了。”
綠衣少婦伸出手去,明明按在老夫子的後心,不知怎的,姜老夫子把那個漿糊鉢頭藏到了身後,她一隻玉手,無巧不巧就伸在漿糊鉢頭裡。
她急忙縮回去,已經抓了一手漿糊,就這麼目光一瞥,她又發現了一件怪事,別人手臂,只能朝前面胸口彎的,這姜老夫子拿漿糊鉢頭的左手,卻是向背後彎了過來!
綠衣少婦一怔,不由得怒從心起,口中嬌叱一聲:“你要死!”
滿手漿糊的右手,迅若閃電,一掌朝他背後拍了過去。
姜老夫子縮着頭道:“小娘子怎好出口傷人?老朽今年活了六十九歲,一向最不喜歡聽的就是‘死’字,這話有多難聽?”
他年歲大了,說話也緩吞吞的,隨着話聲,慢慢轉過身來。
照悅,綠衣少婦出手如電,姜老夫子緩吞吞的說話,等說完了話,才緩吞吞的轉過身來,這—掌,應該一下就拍到老夫子背後了!但事情就怪在這裡,綠衣少婦和他相距不到五尺,出手又快,卻就像距離得十分遙遠,一隻玉手,就是伸不到他背後,直等姜老夫子轉過身來,她這一掌才從他肩後掠過,便自落了空。
姜老夫子盯着兩顆小眼珠,口中咦道:“小娘子,你怎麼啦?弄了一手漿糊,唉,老朽就怕漿糊弄污了小娘子,才把鉢頭藏到背後去的。”
綠衣少婦現在有些明白了,今晚自己遇上了高人,忍不住輕哼一聲:“奴家想不到老夫子居然還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姜老夫子嘻的笑道:“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這是孔老夫子教我們做人的道理,至於高人二字,老朽可不敢當,老朽記得駱賓王有兩句詩:‘高人儻有訪,興盡詎須還’,這是說有高人來訪,興盡了也不用回去,但老朽覺得興既已盡,還是回去的好。”
綠衣少婦目光盯着姜老夫子,實在看不出他是一個會武的人,心中還有些不信,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姜老夫子左手一擡,他手上拿着的正是那張寫着“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的紅紙條兒,輕聲的道:“小娘子自己不會看麼?”
綠衣少婦臉上有了怒容,冷聲道:“奴家問你是什麼人,你不用再裝佯了。”
“老朽可說沒錯呀。”
姜老夫子又擡了—下紅紙條,笑道:“老朽不是要你自己瞧麼?”
綠衣少婦哼道:“你要我瞧什麼?”
“原來小娘子不識字。”
姜老夫子聳聳肩,嘻的笑道:“老朽方纔不是已經告訴過小娘子了,這上面寫的是‘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麼?”
綠衣少婦右手一送,朝他紅紙條抓去,身形一個輕旋,左手疾發,五指直伸如爪,直向姜老夫子右胸戳去。
姜老夫子噫道:“小娘子怎麼又來抓漿糊鉢子,小心,小心!”
說話之時,右手拿着漿糊鉢頭,朝胸前舉起。
緣衣少婦比他快了十倍都不止,但不知怎的,明明看着漿糊鉢頭舉了起來,自己伸出去戳他右胸的左手,竟會舍了他的右胸,不由自主朝漿糊鉢頭中戳了進去!
她右手去抓紅紙條,原意只是把他紅紙條撕了,在姜老夫子說到:“小心”二字,紅紙一抖,竟然由下而上,往外捲來,一下予就被紙條捲住了手腕。
綠衣少婦但覺那張狹長的紅紙條上還含蘊着他一抖的餘勁,手腕一緊,一個人就隨着飛了起來,“呼”的一聲,一下憑空飛出去三五丈遠,等落到地上,還是好好的站着,並未摔跤。
姜老夫子含着笑道:“小娘子沒摔傷吧,老朽剛纔不是說過麼,興既已盡,還是回去的好麼?小娘子也該回去了。”
綠衣少婦瞪着一雙兇焰已泄的三角眼,切齒道:“奴家今晚認栽,你老兒總該報個名號吧?”
姜老夫子依然一舉紅紙條,嘻嘻笑道:“老朽不是告訴過你了麼?你自己看不懂,就回去問問尊師吧!”
綠衣少婦一聲不作,回身就走。
姜老夫子搖搖頭,自言自語的道:“天都黑了,那隻好明兒個一早再貼了。”
距離管家大門還有十丈來遠的一株大樹上,這時飄然飛落一個肩背木柄長劍的中年灰袍道人。
他正是木道長門下首徒丹元子,奉師命前來暗中保護管家的。
這時望着姜老夫子背影,微微一笑:“管家有這位老前輩在,就是妖婦的師傅趕來,都可平安無事,自己可以回山覆命去了。”
※※※
三年了!
三年時光,雖然並不太長,可也不算短了!
凌幹青在茅山白雲觀一耽三年,成了木道長的關門弟子。
木道長是以負疚的心情收他入門的,因此悉心調教,傾囊傳授,幾乎把他壓箱本領,全傳給他了。
如今凌幹青藝成下山了。
他下山的第一個目的,就是要找柳鳳嬌報殺父之仇。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柳鳳嬌只是一個女人,並不是出名的女人,不像少林、武當的掌門入,你只要找上少林、武當就可以找得到。
於是,他決定先回到丹陽老家去看看,爹的墳墓,就葬在後園,是師父派人把爹運回去,自己藝成下山,自該先去祭拜一番,然後仗劍江湖縱是天涯海角,也非把柳鳳嬌找出來不可!
他下山的時候天才朦朦亮。
茅山腳下,有一個私墓,叫做“活死人墓”,大家都不知是怎麼一回事?
“活死人墓”修得很講究,有石砌平臺、祭案,左右兩邊還有兩條石凳。(遊茅山的人,一定要去看看“活死人墓”,卻也成了茅山特有的觀光名勝)
凌幹青剛從墓前經過,就聽到有人叫道:“喂,小夥子,你是不是要下山去?”
凌幹青只覺話聲低沉,回身看去,四顧無人,只聽蕭蕭草鳴!(茅山,滿山全是茅草,高與人齊,天風吹過,就可聽到蕭蕭草聲,別處所無)心頭止不住有些發毛,問道:“你是什麼人?”
那人低笑道:“小夥子,別怕,我就是活死人,你走過來,就可以看到我了。”
“活死人?”
凌幹青聽得身不由主打了個冷噤,問道:“真有活死人?”
“難道我會騙你不成?”
那低沉聲音笑着道:“小夥子,你沒膽量過來,那就算了。”
凌幹青絕藝初成,連師父都說自己天下可去,如今仍在茅山腳下,豈會沒有有膽量過去?聞言大笑道:“在下過來就過來,你在哪裡呢?”
那低沉聲音笑道:“活死人,自然在活死人的墓裡了,不過我可以出來,咱們就在後門口見好啦。”
“後門口?”
凌幹青驚異的道:“在哪裡呢?”
“小夥子,我看你一張臉生得清清秀秀,人可不大聰明!”
那低沉聲音道:“你連我後門在那裡都不知道?活死人墓的後門,自然在墓的後面了,你快些過來,差幸今朝有霧,不然太陽就快出來了,我討厭刺眼的陽光。”
凌幹青聽他說的不像開玩笑,也就壯着膽子走了過去。
墓後,草長過人,凝目看去,果然坐着一個長髮披肩的人,只是揹着自己而坐,這時天色還朦朧未明,看不清這人是男是女。
他,自然就是活死人了!
凌幹青朝他拱拱手道:“老人家要在下過來,不知有何見教?”
活死人道:“原來你是木吾徒弟,好,你給老夫捎一封信回家,老夫也傳你一招絕學,絕不會比木吾教你的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