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4章 化掌門

異界神修

她照例躺在土耳其式的長沙發上或者躺椅上看書。她看見我,就懶洋洋地擡起頭,坐起來,把手伸給我。

“你老是躺着,”我停了一忽兒,歇口氣以後說。“這對健康不利。你應當乾點什麼纔對!”

“什麼?”

“我是說你應當乾點什麼纔對。”

“乾點什麼呢?女人只能做普通的女工或者演員。”

“那有什麼關係?要是你不能做女工,就去做演員好了。”

她沒說話。

“你應當結婚了,”我半開玩笑地說。

“找不着可以結婚的人啊。而且結婚也沒什麼意思。”

“這樣生活下去是不行的。”

“沒有丈夫就不行?倒好象真有什麼大不了似的!只要我願意,要找多少男人就可以找到多少。”

“這不好,卡嘉。”

“什麼不好?”

“哪,你剛纔說的那種話不好。”

卡嘉看出我有點不好受,想沖淡這不好的印象,就說:“走。上那兒去。那邊。”

她帶我走進一個很舒服的小屋,指了指寫字檯,說:“瞧……我已經給您準備好了。您就在這兒工作吧。您天天上這兒來,把您的工作隨身帶來。您在家裡,那些人反而妨礙您做事。您以後就在這兒工作,好嗎?”

我怕回絕她會傷她的心,就答應我會上這兒來工作,說我很喜歡這個房間。然後我倆在這舒服的小屋裡坐下來談天。

現在,溫暖、舒適的環境,眼前這個招我喜歡的人,在我心中引起的並不是象從前那樣的滿足感,而是一種想要訴苦和發牢騷的強烈慾望。不知什麼緣故,我覺得抱怨一陣,發一陣牢騷,心裡就會暢快些。

“情況很糟糕,我親愛的!”我嘆着氣,開口了。“很糟啊。

……“

“怎麼呢?”

“你明白,是這麼回事,我的朋友。皇帝的最好的和最神聖的權利莫過於寬恕的權利。我以前老是覺得自己是皇帝,因爲我總是毫無限度地使用這種權利。我從來也不責備人,總是體恤人家。不管什麼樣的人,我都願意原諒。遇到別人氣不平或者憤慨,我總是勸一勸,說服一下。我這一輩子所努力的只是不惹家人、學生、同事、僕人討厭。我知道,我這種待人的態度教育了我周圍的人。可是現在我做不成皇帝了。在我身上產生了一種只有奴隸才配有的情況:我的腦子裡一天到晚裝滿惡毒的思想,我早先沒有領略過的種種感情在我的靈魂裡築下了窠。我憎恨、輕蔑、抱怨、憤慨,同時害怕。我變得過分嚴格,苛求,愛生氣,不體恤,多疑。有些事情從前只會給我說一句無傷大雅的笑話的機會,好意地笑一笑了事,現在卻在我心中產生一種陰暗的感情。我的邏輯也變了,從前我只是看不起錢,現在我呢,卻不是對錢,而是對闊人有惡感,好象他們有罪似的。從前我恨暴力和專制,可是現在我恨那些使用暴力的人了,彷彿只該怪他們不對,不該怪我們大家不善於互相教育似的。這是怎麼回事呢?要是這些新思想和新感情是因爲信念轉變才產生的,那麼,這轉變是怎麼產生的呢?難道這世界變壞了,我變好了?或者我以前瞎了眼睛,漠不關心?如果這變化是由於我的體力和腦力共同衰退產生的(我本來有病,體重天天減輕),那我的情況就未免可憐了,這就是說,我的新思想不正常,不健康,我應當爲它們慚愧,把它們看得沒價值纔對。

……“

“這跟病沒有什麼關係,”卡嘉打斷我的話。“這只是因爲您的眼睛睜開了而已,沒別的緣故。有些事情,從前不知因爲什麼緣故,您不願意去看,現在卻看見了。依我看,您首先應該做的是跟您的家庭一刀兩斷,一走了事。”

“你在胡說了。”

“您並不愛她們,那您何苦勉強呢?難道她們也能叫做家人?簡直是些廢物!要是她們今天死掉,明天就不會有人注意到她們在不在人世了。”

卡嘉很看不起我的妻子和麗扎,就跟她們十分恨她一樣。

在我們這個時代,大概不能談論人們有互相看不起的權利了。

不過,要是按卡嘉的觀點看問題,承認有這種權利,那就可以明白,我妻子和麗扎既有權利恨她,她也就有權利看不起她們。

“簡直是廢物!”她又說,“您今天吃過飯沒有?她們怎麼會沒忘了叫您到飯廳裡去吃飯?她們怎麼會至今還記得有您這麼一個人?”

“卡嘉,”我厲聲說,“請你別說了。”

“您以爲我喜歡談她們嗎?我倒巴不得壓根兒就不認識她們纔好。聽我的話,我親愛的:丟開一切,走吧。出國去。越快越好。”

“簡直是胡說!大學怎麼辦呢?”

“也丟開那大學好了。大學跟您有什麼相干呢?反正它也沒什麼意思。您教了三十年的書,可是您的學生都上哪兒去了?您教出了許多著名的科學家嗎?數一數好了!用不着有才能的好人來出力,照樣可以培養出大批大批敲詐無知無識的人而大發橫財的醫生。您這種人是多餘的。”

“我的上帝啊!你好刻薄!”我恐怖地叫道。“你好刻薄!快別說了,要不然我就走了!我不會回答你這些刻薄話!”

使女走進來,請我們去喝茶。到了茶炊旁邊,謝天謝地,我們的談話總算換了題目。我發完牢騷以後,又想滿足另外一種老年人的嗜好:回憶往事。我對卡嘉談起我的過去,使我大大吃驚的是我跟她講了些簡直沒想到至今還完整地保存在記憶裡的事情。她屏住呼吸,帶着溫柔、驕傲的神情聽我講下去。我特別喜歡跟她講起從前我怎樣在教會中學裡求學,怎樣夢想着進大學。

“我常在我們那所中學的校園裡散步,……”我說。“風帶來遠處一個酒館裡的手風琴的嗚嗚聲和歌唱聲,或者,圍牆外面駛過一輛有鈴子的馬車,這就足以使一種幸福的感覺不但忽然充滿我的胸膛,甚至充滿我的胃、腿和胳膊。……我聽着手風琴的聲音或者漸漸遠去的鈴聲,幻想自己做了醫生,描出許多畫面,一個比一個燦爛。現在呢,你瞧,我的夢想實現了。

我所得到的還超過了當初所敢夢想的呢。三十年來,我一直是個得到學生愛戴的教授,我有許多卓越的朋友,我享受光榮的名望。我戀愛過,由於熱烈的愛情結了婚,有了子女。總之,只要回顧一下,我就看到我的一生象是一篇天才筆下的優美作品。現在我所要做的只是別糟蹋這一生的結局。要做到這一點,我就應該死得象個大丈夫。要是死亡真是一件危險的事,我就得合乎教師、學者、基督教國家的公民身份,精神飽滿、心平氣和地迎接它。可是我卻在糟蹋我的結局。我正在沉下去,我跑到你這兒來求教,你卻對我說:沉下去吧,本來就該這樣。“

可是這當兒前廳傳來了鈴聲。我和卡嘉聽出拉鈴的聲音,就說:“來人一定是米哈依爾·費多羅維奇。”

果然,不到一分鐘,我的同事,語文學家米哈依爾·費多羅維奇走進來了。這是個身材高大、體態勻稱、年紀五十上下的男人,臉孔颳得乾乾淨淨,長着濃密的斑白頭髮和黑眉毛。

他是個好人,而且是個好同事。他出身於一個古老的貴族家庭,那是個相當幸運的、有才氣的家族,在我國文學和教育的歷史上佔據顯要的地位。他本人也聰明,有才氣,很有學問,然而不是沒有怪脾氣。在一定程度上,我們都有點古怪,都是怪人,可是他卻古怪得出奇,而且對他的熟人來說不無危險。我知道在他的熟人當中有不少人只看到他的古怪脾氣而完全看不到他的許多長處。

他走進屋裡,慢慢地脫下手套,用柔和的男低音說:“你們好。你們在喝茶嗎?這倒正合適。外頭冷得厲害。”

然後他在桌子旁邊坐下來,喝下一杯茶,立刻談起來。他談話的方式中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永久不變的取笑口吻,把哲學和打諢揉在一起,跟莎士比亞戲裡的掘墓人①一樣。他老是談嚴肅的事,可是經他一講,就絕不嚴肅了。他的評語總是尖酸刻薄,愛挑毛病,可是幸好他的聲調柔和、平穩、招笑,那種刻薄和痛罵纔不刺耳,很快就讓人聽慣了。每天傍晚他總要帶來五六則大學生活裡的趣聞,照例在桌旁一坐下,就講起來。

“唉,主啊!”他嘆氣,譏誚地活動他的黑眉毛。“世界上有好多小丑喲!”

“怎麼樣?”卡嘉問。

“今天早晨我從講堂裡出來,在樓梯上碰到咱們那個老傻瓜某某人。……”他照例翹起馬那樣的下巴,想要找人抱怨一下他的偏頭痛,抱怨一下他的妻子,抱怨一下不肯來聽他講課的學生。“‘啊呀,’我想,‘他看見我了,這下子完蛋了,倒定黴了。……’”諸如此類,總是這麼一套。要不然,他就這樣開始:“昨天我聽我們的某某公開演講。我不懂我們的almamater②怎麼會打定主意搬出象某某這樣的寶貨,獨一無二的蠢才(這種話在天黑以後可別說呀),拿給羣衆看。是啊,他是全歐羅巴的傻瓜!天吶,象他那樣的傢伙在歐洲大白天打着火把也找不出第二個來!您想想吧,他演講就象在吮糖塊:噝-噝-噝。……他慌慌張張,差點看不清自己的底稿,他那些毫無價值的思想勉強在開動,就跟修士大司祭騎自行車那麼慢騰騰的,糟糕的是你簡直鬧不清他到底要說什麼。枯燥得要命,連蒼蠅都會悶得斷了氣。這份沉悶也許只有我們在禮堂裡開年會,臺上宣讀例行報告時候的沉悶才比得上,真是見鬼!”

接着,話題馬上一變:

“三年前,尼古拉·斯捷潘內奇總還記得吧,我就做過那樣的報告。天氣又熱又悶,我的制服勒着胳肢窩,緊得要命!我念了半個鐘頭,一個鐘頭,一個半鐘頭,兩個鐘頭。……‘好了,’我想,‘謝天謝地,只剩下十頁了。’我那報告的結尾有四頁可以完全不念,我想把它刪掉算了。‘總算只剩下六頁了,’我想。可是,您猜怎麼着,我偶然瞧一眼前面,看見第一排有一位披着寬綬帶的將軍和一位主教並肩坐着。這兩個可憐蟲煩悶得身子發僵,睜大了眼睛免得睡着,可是臉上又極力做出注意聽講的神情,裝得聽懂我的話而且很愛聽的樣子。‘行,’我想,‘既然愛聽,你們就聽吧!我要叫你們多受會兒罪!’於是我索性把那四頁也都對他們唸了。“

跟所有愛譏誚的人一樣,他講起話來,只有眼睛和眉毛才含着笑意。在這種時候,他的眼睛裡並沒有憎恨或者惡意,只有十分俏皮的,僅僅在很善於觀察的人的臉上才能看到的那種特別的、狐狸樣的狡黠神情。如果繼續談他的眼睛,那我就要說我在他眼睛裡還發現另外一種特色。每逢他接過卡嘉遞給他的杯子,或者聽她講話,或者卡嘉有事出去一忽兒,他瞧着她的背影的時候,我就發現他的目光裡帶點溫柔、懇求、純潔的表情。……使女拿走茶炊,在桌上放了一大塊乾酪、水果、一瓶克里米亞的香檳酒,那是一種糟透了的葡萄酒,卡嘉住在克里米亞的時候卻喝上了口。米哈依爾·費多羅維奇從書架上拿下兩副紙牌,開始擺牌陣。照他的說法,有幾種牌陣的擺法需要很高的靈敏度和非常集中的注意力,可是話雖如此,他打牌的時候仍舊不停地談天解悶兒。卡嘉注意地看他的牌,給他出主意,然而不是用嘴說,而是用表情。她一個傍晚至多不過喝兩小杯葡萄酒,我卻喝四大杯,瓶裡餘下的酒就都歸米哈依爾·費多羅維奇享用了,他酒量大而且從來不醉。

擺牌陣的時候,我們談論各種問題,大多是高級的問題。

最倒黴的正是我們最熱愛的東西,也就是科學。

“科學,謝謝上帝,已經過時了,”米哈依爾·費多羅維奇慢條斯理、一字一句地說。“它的好景不長啦。人類開始感覺到必須用其他某種東西來代替它了。它原是在迷信的土壤上生長起來,受到迷信滋養的,現在也仍舊是迷信的結晶,跟它老朽的祖母——鍊金術、形而上學、哲學等一樣。真的,科學究竟給過人類什麼東西呢?要知道,有科學的歐洲人和沒有任何科學的中國人之間,那差別是微乎其微的,而且也只限於表面上。中國人不懂科學,可是他們因此損失了什麼呢?”

“蒼蠅也不懂科學,”我說,“可是那又能證明什麼呢?”

“您用不着生氣,尼古拉·斯捷潘內奇。這些話,我只是背地裡在我們自己人中間這麼說說。……我這個人,比您想象的要小心得多,我不會當着大家說這種話的,求主保佑!公衆中間仍舊存在着迷信,認爲藝術和科學比農業和商業高明,比手工業高明。咱們這班人就靠了這種迷信纔有飯吃。破除這種迷信可不是您和我的事。求主保佑!”

在擺牌陣的時候,年輕的一代也捱到一頓痛罵。

“聽我們講課的人現在也退步了,”米哈依爾·費多羅維奇嘆道。“姑且不談理想什麼的,只要能好好工作,頭腦清楚,就已經不錯了!瞧,正好應了那句話:”我悲哀地瞧着我們一代人。‘③“”是啊,他們大大退步了,“卡嘉同意說。”您說說看:近五年或者十年以來,你們教出過哪怕一個了不起的人嗎?“

“別的教授怎麼樣,我不知道,可是我教出來的學生當中,我一個也想不起來。”

“我這一輩子也總算見過許多大學生、年輕的科學工作者、許多演員了。……怎麼樣呢?慢說英雄或者天才我從來沒有那種福氣碰見過,就連單是惹人注目的人我也一個都沒見過。全是些灰色的人,庸才,卻自命不凡。……”這種關於退步的話每一回都使我有一種感觸,好象偶然間偷聽到人家用難聽的話罵我女兒一樣。我所以聽不入耳,是因爲這類責難過於籠統,他們所根據的無非是陳詞濫調,一些嚇人的話,例如什麼退步啦,缺乏理想啦,比不上過去的燦爛時代啦。不管什麼樣的指責,即使是在女人們中間說說的,也應該儘量明確地提出來,要不然,那就不是指責,只是空洞的謾罵,有損於正派人的身份。

我是老人,教書有三十年了,可是我既沒看出什麼退步,也沒看出缺乏理想。我也不認爲現在比過去糟糕。我的看門人尼古拉在這方面的經驗是很有價值的,他說今天的學生既不比過去的學生好,也不比他們差。

要是有人問我在哪方面不喜歡現在我們的學生,我不會一下子就回答這個問題,可也不會說得很多,不過一定十分明確。我知道他們的缺點,因此用不着藉助於那些含混的老生常談。我不喜歡他們抽菸,喝酒,晚婚,也不喜歡他們那麼漠不關心,常常冷淡到眼看自己周圍有同學捱餓,卻不捐款給學生救濟會。他們不懂現代的語言,講俄國話也不正確。我的同事,衛生學教授,昨天還對我抱怨說他教的課總得多講一遍才行,因爲學生們的物理學知識貧乏,對氣象學完全不懂。他們很容易受最新的,甚至不是最優秀的作家的影響,卻完全不關心古典著作,例如莎士比亞、馬可·奧勒留④、愛比克泰德⑤,或者帕斯卡⑥。他們分不清偉大和渺小,這尤其說明他們平日脫離實際。凡是多多少少帶有社會性質的困難問題(比方說,移民問題),他們總是靠現成的資料來解決,而不是靠科學研究和科學考察。雖然這方面是他們完全能做得到的,而且完全跟他們的任務相符合。他們樂意做住院醫生、醫務助理員、實驗室的實驗員,情願一直幹到四十歲;然而在科學方面,獨立自主的氣魄、自由的感覺、個人的主動精神,和其他行業,例如藝術或商業,同樣需要。學生和聽講人,我是有的,可是幫手和繼承人卻沒有,所以我愛他們,對他們有感情,可是並不爲他們感到驕傲。等等,等等。……這類缺點儘管很多,卻只能惹得懦弱和膽怯的人生出悲觀情緒或者謾罵心理。這種種短處具有偶然的、暫時的性質,完全隨生活條件的變化而轉移。只要過上十年,這些短處就會消滅,或者讓位給別的新缺陷,那些缺陷也是完全不能避免的,不過它們也會嚇得那時候的懦弱的人膽戰心驚。學生們的壞處常常惹得我氣惱,可是拿這種氣惱跟近三十年來我跟學生談話、給他們講課、考察他們的相互關係、把他們跟別的行業的人對比的時候所得到的快樂相比,那就算不得什麼了。

米哈依爾·費多羅維奇專說刻薄話,卡嘉聽着,他倆都沒覺出這種挑剔旁人的消遣,表面看來雖然沒有什麼害處,實際上卻在把他們漸漸地拖進深淵裡去。他們自己並沒覺得簡單的談天怎樣一步步變爲譏誚和嘲罵,甚至開始誹謗起別人來了。

“人常會碰見一些滑稽可笑的傢伙,”米哈依爾·費多羅維奇說。“昨天我到我們的朋友葉果爾·彼得羅維奇家裡去,在那兒碰見一位唸書的學爺,大概是你們醫科三年級的學生吧。好一張臉,……杜勃羅留波夫⑦的臉型,腦門子上刻着深奧的思想。我們攀談起來。‘年輕人,有這樣一件事兒,’我說。

‘我讀到一篇文章,有個德國人——我忘記他的名字了——從人的腦子裡提取了一種新的生物鹼:癡呆。’你們猜怎麼着?他真的聽信了,臉上甚至現出佩服的表情,好象在說,‘瞧,我們這班人本事有多大!’有一天我到劇院去,在位子上坐下。正好我前面的那一排上坐着兩個人:一個是‘我們這班人’之一,大概是學法律的,另一個披頭散髮,是醫科學生。那醫科學生爛醉如泥。他根本沒看臺上的劇。他只顧打盹兒,鼻子往前一衝一衝的。可是隻要演員開始大聲念獨白,或者光是提高嗓子,我們這位醫科學生就吃一驚,推一下鄰座那個人的肋部,問道:“他在說什麼?說得美-妙嗎?‘’美妙,‘’我們這班人‘之一回答。’好哇!‘醫科學生吼叫起來。’妙啊!好哇!‘你們瞧,這個喝醉了酒的蠢材上劇院裡來原來不是爲了欣賞藝術,而是要找美妙的東西。他要的是美妙。”

卡嘉聽着,笑了。她笑得相當古怪,吸氣很快,吸氣和呼氣有規律、有節奏地互相交替着,很象是在拉手風琴,同時她臉上只有鼻孔在笑。我心裡發悶,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忍不住,冒火了,從座位上跳起來,叫道:“別說了!爲什麼你們兩個象癩蛤蟆似的坐在這兒,吐出氣來弄得空中滿是毒素?我聽夠了!”

我不等他們嚼完舌頭,就準備回家去。說實在的,也應該走了:已經十點多鐘了。

“我想再坐一忽兒,”米哈依爾·費多羅維奇說。“您答應嗎,葉卡捷琳娜·弗拉吉米羅芙娜?”

“行,”卡嘉回答。

“Bene⑧

!既是這樣,那就請您吩咐他們再拿一小瓶酒來吧。“

他倆舉着蠟燭送我到門廳,我穿皮大衣的時候,米哈依爾·費多羅維奇說:“近來您瘦多了,也老多了,尼古拉·斯捷潘內奇。您怎麼啦?您病了?”

“對,身體不大好。”

“他卻不肯治病,……”卡嘉悶悶不樂地插嘴。

“爲什麼您不治一治病呢?怎麼能這樣拖下去呢?天助自助者,親愛的。請代爲向您家裡的人問好,我沒去看她們,請她們原諒。在我出國以前,一兩天裡我要去辭行的。一定去!下個星期我就走了。”

我從卡嘉家裡出來的時候,由於大家談起我的病,我心裡又激動又害怕,不滿意自己。我暗自思忖,是不是真的應該找個同事來看看我的病。我立刻想象到,我的同事給我聽診以後,會默默地走到窗口去,沉吟一下,然後轉過身來對着我,極力提防我從他臉上看出真相,用隨隨便便的口氣說:“眼下我還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情況,不過,同事,我還是要勸您辭掉工作。……”那就會奪去我的最後一線希望。

誰能不存一點希望呢?近來,每逢我診斷自己的病,給自己開藥方,就往往希望自己的無知欺騙了自己,希望在自己身上所發現的蛋白質和糖分異常的情況、心臟的毛病、有兩次在早晨發現的全身浮腫的現象,都是我弄錯了。我帶着憂鬱病患者的那份熱心翻看內科學的教科書,天天換藥吃,老是覺得會碰到對症的藥。這全都沒意思。

每天傍晚,不管天上佈滿陰雲也好,月亮和星星正在照耀也好,我在回家的路上舉眼望天,心裡總是想着:死神不久就要把我帶走了。人家也許會以爲在這種時候我的思想一定象天空那麼深邃,燦爛,令人驚歎。……可是不然!我想到的是我自己、我的妻子、麗扎、格涅凱爾、學生們、一般的人。我的思想卑劣,渺小,我在蒙哄我自己。在這種時候,我的世界觀可以用著名的阿拉克切耶夫⑨在一封私信裡所說的話表達出來:“這世界上一切好東西都不可能不含有惡,而且惡永遠比善多。”這就是說,一切東西都醜惡,根本沒有一種可以使人爲它生活下去的東西。我活過的六十二年只應該算是白活。我一發覺自己有這種思想,就極力說服自己:這些思想是偶然的,暫時的,在我心裡沒有生根,可是我立刻又想:“真要是這樣的話,那爲什麼我每天傍晚總想去找那兩個癩蛤蟆呢?”

我暗自賭咒從此再也不去找卡嘉了,可又明知道第二天傍晚我還是會去。

我在自己的家門口拉了鈴,後來走上樓去,卻覺得我現在已經沒有家了,也沒有心再把它找回來。事情是明明白白的,新的、阿拉克切耶夫式的思想不是偶然地、暫時地在我心裡出現,它已經佔據我的全身心了。我帶着痛苦的良心,垂頭喪氣,無精打采,四肢都不大能動,覺得身上好象加了幾千普特⑩的重量似的,於是我脫衣上牀,很快便睡着了。

然後呢,失眠來了。……

「註釋」

①指莎士比亞的劇作《漢姆雷特》中的掘墓人。——俄文本編者注

②拉丁語,此處指母校。

③萊蒙托夫的詩《沉思》中的一句。

④馬可·奧勒留(121—180),羅馬皇帝,斯多葛派哲學家。——俄文本編者注

⑤愛比克泰德(約50—約140),希臘斯多葛派哲學家。——俄文本編者注

⑥帕斯卡(1623—1662),法國數學家和哲學家。——俄文本編者注

⑦杜勃羅留波夫(1836—1861),俄羅斯革命民主主義者,文學批評家。

⑧拉丁語:好。

⑨阿拉克切耶夫(1769—1834),沙皇亞歷山大一世時權勢極大的專橫殘暴的大臣。

⑩俄國重量單位,1普特等於16。38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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