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幾天來的睡眠不足,和昨晚上興奮之後的半夜深夜遊行的結果,早晨醒轉來的時候,覺得頭有點昏痛,天井裡的淡黃的日光,已經射上格子窗上來了。鼻子往裡一吸,只有半個鼻孔,還可以通氣,其他的部分,都已塞得緊緊,和一隻鐵鏽住的唧筒沒有分別。朝裡牀翻了一個身,背脊和膝蓋骨上下都覺得痠痛得很,到此我曉得是已經中了風寒了。
午前的這個旅館裡的空氣,靜寂得非常,除了幾處腳步聲和一句兩句斷續的話聲以外,什麼響動也沒有。我想勉強起來穿着衣服,但又翻了一個身,覺得身上遍身都在脹痛,橫豎起來也沒有事情,所以就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非常不安穩的睡眠,大約隔一二分鐘就要驚醒一次,在半睡半醒的中間,看見的盡是些前後不接的離奇的幻夢。我看見已故的父親,在我的前頭跑,也看見廟裡的許多塑像,在放開腳步走路,又看見和月英兩個人在水邊上走路,月英忽而跌入了水裡。直到旅館的茶房,進房搬中飯臉水來的時候,我總算完全從睡眠裡脫了出來。
wωω• ttκǎ n• ℃o
頭腦的昏痛,比前更加厲害了,鼻孔裡雖則呼吸不自在,然而呼出來的氣,只覺得燒熱難受。
茶房叫醒了我,撩開帳子來對我一望,就很驚恐似的叫我說:
“王先生!你的臉怎麼會紅得這樣?”
我對他說,好像是發燒了,飯也不想吃,叫他就把手巾打一把給我。他介紹了許多醫生和藥方給我,我告訴他現在還想不吃藥,等晚上再說。我的和他說話的聲氣也變了,彷彿是一面敲破的銅鑼,在發啞聲,自家聽起來,也有點覺得奇異。
他走出去後,我把帳門鉤起,躺在枕上看了一看斜射在格子窗上的陽光,聽了幾聲天井角上一棵老樹上的小鳥的鳴聲,頭腦倒覺得清醒了一點。可是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又有點糊塗懵懂,和謝月英的一道出去,上塔看江,和戲院內的種種情景,上面都像有一層薄紗蒙着似的,似乎是幾年前的事情。咳嗽了一陣,想伸出頭去吐痰,把眼睛一轉,我卻看見了昨天月英的那一包材料,還擱在我的枕頭邊上。
比較清楚地,再把昨天的事情想了一遍,我又不知幾時昏昏的睡着了。
在半醒半睡的中間,我聽見有人在外邊叫門。起來開門出去,卻看見謝月英含了微笑,說要出去。我硬是不要她出去,她似乎已經是屬於我的人了。她就變了臉色,把嘴脣突了起來,我不問皁白,就一個嘴巴打了過去。她被我打後,轉身就往外跑。我也拼命的在後邊追。外邊的天氣,只是暗暗的,彷彿是十三四的晚上,月亮被雲遮住的暗夜的樣子。外面也清靜得很,只有她和我兩個在靜默的長街上跑。轉彎抹角,不知跑了多少時候,前面忽而來了一個人不是人,猿不像猿的野獸。這野獸的頭包在一塊黑布裡,身上什麼也不穿,可是長得一身的毛。它讓月英跳過去後,一邊就撲上我的身來。我死勁的掙扎了一回,大聲叫了幾聲,張開眼睛來一看,月英還是靜悄悄的坐在我的牀面前。
“啊!你還好麼?”我擦了一擦眼睛,很急促地問了她一聲。身上臉上,似乎出了許多冷汗,感覺得異常的不舒服。她慢慢的朝了轉來,微笑着問我說:
“王先生,你剛纔做了夢了吧?我聽你在嗚嗚的叫着呢!”我又舉起眼睛來看了看房內的光線,和她坐着的那張靠桌擺着的方椅,才把剛纔的夢境想了過來,心裡着實覺得難以爲情。完全清醒以後,我就半羞半喜的問她什麼時候進這房裡來的?她們的病好些了麼?接着就告訴她,我也感冒了風寒,今天不願意起來了。
“你的那塊緞子,”我又斷續着說,“你這塊緞子,我昨天本想送過來的,可是怕被她們看見了要說話,所以終於不敢進來。”
“曖曖,王先生,真對不起,昨兒累你跑了那麼些個路,今天果然跑出病來了。我剛纔問茶房來着,問他你的住房在哪一個地方,他就說你病了,覺得艱難受麼?”
“謝謝,這一忽兒覺得好得多了,大約也是傷風罷。剛纔纔出了一身汗,發燒似乎不發了。”
“大約是這一忽兒的流行病罷,姥姥她們也就快好了,王先生,你要不要那一種白藥片兒吃?”
“是阿斯匹林片不是?”
“好像是的,反正是吃了要發汗的藥。”
“那恐怕是的,你們若有,就請給我一點,回頭我好叫茶房照樣的去買。”
“好,讓我去拿了來。”
“喂,喂,你把這一包緞子順便拿了去吧!”
她出去之後,我把枕頭上罩着的一塊乾毛巾拿了起來,向頭上身上盜汗未乾的地方擦了一擦,神志清醒得多了。可是頭腦總覺得空得很,嘴裡也覺得很淡很淡。
月英拿了阿斯匹林片來之後,又坐落了,和我談了不少的天,到此我才曉得她是李蘭香的表妹,是皖北的原籍,像生長在天津的,陳蓮奎本來是在天津搭班的時候的同伴,這一回因爲在漢口和恩小楓她們合不來夥;所以應了這兒的約,三個人一道拆出來上A地來的。包銀每人每月貳百塊。那姥姥是她們——李蘭香和她——的已故的師傅的女人,她們自已的母親——老姊妹兩人,還住在天津,另外還有一個管雜務等的總管,繫住在安樂園內的。是陳蓮奎的養父,她們三人的到此地來,亦系由他一個人介紹交涉的,包銀之內他要拿去二成。她們的合同,本來是三個月的期限,現在園主因爲賣座賣得很多,說不定又要延長下去。但她很不願意在這小地方久住,也許到了年底,就要和李蘭香上北京去的,因爲北京民樂茶園也在寫信來催她們去合班。
在苦病無聊的中間,聽她談了些這樣的天,實在比服藥還要有效,到了短日向晚的時候,我的病已經有一大半忘記了。聽見隔牆外的大掛鐘堂堂的敲了五點,她也着了急,一邊立起來走,一邊還咕嚕着說:
“這天真黑得快,你瞧,房裡頭不已經有點黑了麼?啊啊,今天的廢話可真說得太久了,王先生,你總不至於討嫌吧?明兒見!”
我要起來送她出門,她卻一定不許我起來,說:
“您躺着吧,睡兩天病就可以好的,我有空再來瞧你。”
她出去之後,房裡頭只剩了一種寂寞的餘溫和將晚的黑影,我雖則躺在牀上,心裡卻也感到了些寒冬日暮的悲哀。想勉強起來穿衣出去,但門外頭的冷空氣實在有點可怕,不得已就只好合上眼睛,追想了些她今天說話時的神情風度,來伴我的孤獨。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醬色的棉襖,底下穿的,仍復是那條黑的大腳棉褲。頭部半朝着牀前,半側着在看我壁上用圖釘釘在那裡的許多外國畫片。我平時雖在戲臺上看她的面形看得很熟,但在這樣近的身邊,這樣仔細長久的得看她卸裝後的素面,這卻是第一回。那天晚上在她們房裡,因爲怕羞的原故,不敢看她,昨天地塔上,又因爲大自然的煙景迷人,也沒有看她仔細,今天的半天觀察,可把她面部的特徵都讀得爛熟了。
她的有點斜掛上去的一雙眼睛,若生在平常的婦人的臉上,不免要使人感到一種淫豔惡毒的印像。但在她,因爲鼻樑很高,在鼻樑影下的兩隻眼底又圓又黑的原故,看去覺得並不奇特。尤其是可以融和這一種感覺的,是她鼻頭下的那條短短的脣中,和薄而且彎的兩條嘴脣,說話的時候,時時會露出她的那副又細又白的牙齒來。張口笑的時候,左面大齒裡的一個半藏半露的金牙,也不使人討嫌。我平時最恨的是女人裡的金牙,以爲這是下劣的女性的無趣味的表現,而她的那顆深藏不露的金黃小齒,反足以增加她嘻笑時的嫵媚。從下嘴脣起,到喉頭的幾條曲線,看起來更耐人尋味,下嘴脣下是一個很柔很曲的新月形,喉頭是一柄圓曲的鐮刀背,兩條同樣的曲線,配置得很適當的重疊在那裡。而說話的時候,這鐮刀新月線上,又會起水樣的微波。
她的說話的聲氣,絕不似一個會唱皮簧的歌人,因爲聲音很紓緩,很幽閒,一句話和一句話的中間,總有一臉微笑,和一眼斜視的間隔。你聽了她平時的說話,再想起她在臺上唱快板時的急律,誰也會驚異起來,覺得這二重人格,相差太遠了。
經過了這半天的呢就,又仔細觀察了她這一番聲音笑貌的特徵,我胸前伏着的一種藝術家的衝動,忽而激發了起來。我一邊合上雙眼,在追想她的全體的姿勢所給與我的印像,一邊心裡在決心,想於下次見她面的時候,要求她爲我來坐幾次,我好爲她畫一個肖像。
電燈亮起來了,遠遠傳過來的旅館前廳的雜沓聲,大約是開晚飯的徵候。我今天一天沒有取過飲食,這時候倒也有點覺得飢餓了,靠起身坐在被裡,放了我叫不響的喉嚨叫了幾聲,打算叫茶房進來,爲我預備一點稀飯,這時候隔牆的那架掛鐘,已經敲六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