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又睡到日中才起來,她也似乎爲前夜的沒有節制的結果乏了力,我更是一動也不願意動。
吃了午飯,兩人又只是懶洋洋的躺着,不願意起身,所以上海之行,又延了一日。
晚上臨睡的時候,先和茶房約定,叫他於火車開動前的一個半鐘頭就來叫醒我們,並且出城的馬車,也叫他預先爲我們說好。
月英的性急,我早已知道了,又加以這次是上上海去的尋快樂的旅行,所以於早晨四點鐘的時候,她就發着抖,起來在電燈底下梳洗,等她來拉我起來的時候,東天也已經有點茫茫的白了。
忍了寒氣,從清冷的長街上被馬車拖出城來,我也感到了一種雞聲茅店的曉行的趣味,
買票上車,在車上也沒有什麼障礙發生,沿火車道兩旁的晴天野景,又添了我們許多行旅的樂趣。車過蘇州城外的時候,她並且提議,當我們於回去的途中,在蘇州也下車來玩它一天,因爲前番接連幾天在南京的勝地巡遊的結果,這些野遊的趣味已經在她的腦裡留下了很深的印像了。
十二點過後,車到了北站,她雖則已經在上海經過過一次,可是短短的一天耽擱,上海對她,還是同初到上海來的人一樣,處處覺得新奇,事事覺得和天津不同。她看見道旁立着的高大的紅頭巡捕,就在馬車裡拉了我的手輕輕的對我笑着說:
“這些印度巡捕的太太,不曉得怎麼樣的?”
我暗暗的在她腿上摘了一把,她倒哈哈的大笑了起來。到四馬路一家旅館裡住定了身,我們不等午飯的菜蔬搬來,就叫茶房去拿了一份報來,兩人就搶着翻看當日的戲目。因爲在南京的時候,除吃飯睡覺時,我們什麼報也不看,所以現在上海有哪幾個名角在登臺,完全是不曉得的。
看報的結果,我們非但曉得上海各舞臺的情形,並且曉得洋冬至已到,大馬路上四川路口的幾家外國鋪子,正在賣聖誕節的廉價。月英於吃完午飯之後,就要我陪她去買服飾用品去,我因爲到上海來一看,看了她的那種裝飾,也有點覺得不大合時宜了,所以馬上就答應了她,和她一道出去。
在大馬路上跑了半天,結果她買了一頂黑絨的法國女帽,和四周有很長很軟的鴕鳥毛縫在那裡的北歐各國女人穿的一件青呢外套。國爲她的身材比外國女人矮小,所以在長袍子上穿起來,這外套正齊到腳背。她的高高的鼻樑,和北方人裡面罕有的細白的皮色上,穿戴了這些外國衣帽,看起來的確好看,所以我就索性勸她買買周全,又爲她買了幾雙肉色的長統絲襪和一雙高底的皮鞋。穿高底皮鞋,這雖還是她的第一次,但因爲舞臺上穿高底靴穿慣的原因。她穿着答答的在我前頭走回家來,覺得一點兒也沒有不自然,一點兒也沒有勉強的地方。
這半天來的購買,我雖則花去了一百多元錢,可是看了她很有神氣的在步道上答答的走着,兩旁的人都回過頭來看她的光景,我心坎裡也感到不少的愉快和得意,她自然更加不必說了,我覺得自從和她出奔以後,除了船艙裡的一天一晚不算外,她的像這樣喜歡滿足的樣子,這要算是第一次。
我和她走回旅館裡來的時候,旅館裡的茶房,也看得奇異起來了,他打臉湯水來之後,呆立着看了一忽對我說:
“太太穿外國衣服的時候真好看!”
我聽了這一句話,心裡更是喜歡得不得了,所以於茶房走出去後,就撲上她的身上,又和她吻了半天。
匆忙吃了一點晚飯,我先叫茶房去丹桂第一臺定了兩個座兒,晚飯後,又叫茶房去叫了梳頭的人來,爲月英梳了一個上海正在流行的頭。
我是戲院去的時候,時間雖則還早,但座兒差不多已經滿了。幸而是先叫茶房來打過招呼的,我們上樓去問了案目,就被領到了第一排的花樓去就座。這中間月英的那雙答答的高底皮鞋又出了風頭,前後的看戲者的眼睛,一時都射到了她的身上臉上來,她和初出臺被叫好的時候一樣,那雙靈活的眼睛,也對大家掃了一掃,我看了她臉上的得意的媚笑,心裡同時起了一種滿足的嫉妒的感情。
那一晚最叫座的戲,是小樓的《安天會》,可是不懂戲的上海的聽者,看小樓和梅蘭芳下臺之後,就紛紛的散了。在這中間,因爲花樓的客座裡起了動搖,池子裡的眼睛,一齊轉向了上來,我覺得這許多眼睛,似乎多在凝視我們,在批評我和美麗的月英的相稱不相稱。一想到此我倒也覺得有點難以爲情,覺得臉上彷彿也紅了一紅。
戲散之後,我們上酒館去吃了一點酒菜點心,從寒冷空洞,有許多電燈照着的長街上背月走回旅館來,路上也遇見了許多坐包車的高等妓女。我私下看看她們,又回頭來和月英一比,覺得月英的風格要比她們高數倍。
到了旅館裡,我洗了手臉,覺得一天的疲倦,都積壓上來了,所以不等着月英,就先上牀睡去。後來月英進被來搖我醒來,已經是在我睡了一覺之後,我看了她的靈活的眼睛,知道她還沒有睡過,“可憐你這鄉下小丫頭,初到城裡來見了這繁華世界,就興奮到這一個地步!”我一邊這樣的取笑她,一邊就翻身轉來,壓上她的身去。
在上海住了三天,小樓等的戲接連聽了兩晚,到了第三天的早晨,我想催她回南京去了。可是她還似乎沒有看足,硬要我再住幾天。
我們就一天換一個舞臺的更聽了幾天。是決定明天一定要回南京去的前一夜,因爲月色很好,我就和她走上了X世界的屋頂,去看上海的夜景。
燈塔似的S.W.兩公司的尖頂,照耀在中間,附近盡是些黑黝黝的屋瓦和幾條縱橫交錯的長街。滿月的銀光,寒冷皎潔的散射在這些屋瓦長街之上。遠遠的黃浦灘頭,有幾處高而且黑的崛起的屋尖,像大海里的遠島,在指示黃浦江流的方向。
月英登了這樣的高處,看了這樣的夜景,又舉起頭來看看千家同照的月華,似乎想起了什麼心事,在屋頂上動也不動,響也不響的立了許多時候。我雖則捏了她的手,站在她的邊上,但從她的那雙凝望遠處的視線看來,她好像是已經把我的存在忘記了的樣子。
一陣風來,從底下吹進了幾聲哀切的玄管聲音到我們的耳裡,她微微的抖了一抖,我就用一隻手拍上她的肩頭,一隻手圍抱着她說:
“月英!我們下去罷,這兒冷得很。底下還有坤戲哩,去聽她們一聽,好麼?”
尋到了樓下的坤戲場裡,她似乎是想起了從前在舞臺上的時候的榮耀的樣子,臉上的筋肉,又鬆懈歡笑了開來。本來我只想走一轉就回旅館去睡的,可是看了她的那種喜歡的樣兒,又不便馬上就走,所以就捱上臺前頭去揀了兩個座位來坐下。
戲目上寫在那裡的,盡是些鬍子的戲,我們坐下去的時候,一出半場的《別窯》剛下臺,底下是《梅龍鎮》了,扮正德的戲單上的名字是小月紅。她看了這名字,用手向月字上一指,戲我笑着說:
“這倒好像是我的師弟。”
等這小月紅上臺的時候,她用兩手把我的手捏了一把,身子伏向前去,脫出了兩隻眼睛,看了個仔細,同時又很驚異的輕輕叫了一聲:
“啊,還不是夏月仙麼?”
她的這一種驚異的態度,觸動了四邊看戲的人的好奇心,大家都歪了頭,朝她看起了,因而臺上的小月紅,也注意到了她。小月紅的臉上,也一樣的現了一種驚異的表情,向我們看了幾眼,後來她們倆居然微微的點頭招呼起來了。
她驚喜得同小孩子似的把上半身顛了幾顛。一邊笑着招呼着,一邊也捏緊了我的兩手盡在告訴我說:
“這夏月仙,是在天橋兒的時候,和我合過班的。真奇怪,真奇怪,她怎麼會改了名上這兒來的呢?”
“噢!和你合過班的?真是他鄉遇故知了,你可以去找她去。
等她下臺的時候,你去找她去罷!”
我也覺得奇怪起來,奇怪她們這一次的奇遇,所以又問她說:
“你說在天橋兒的時候是和她在一道的,那不已經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麼?”
“可不是麼?怕還不止四五年來着。”
“倒難得你們都還認得!”
“她簡直是一點兒也沒有改,還是那麼小個兒的。”
“那麼你自己呢?”
“那我可不知道。”
“大約總也改不了多少罷?她也還認得你,可是,月英,你和我的在一塊兒,被她知道了,會不會有什麼事情出來?”
“不礙,不礙,她從前和我是很要好的,教她不說,她決不會說出去的。”
這樣的談着笑着,她那出《梅龍鎮》也竟演完了。我就和月英站了起來,從人叢中擠出,繞到後臺房裡去看夏月仙去,月英進扣臺房去的時候,我立在外面候着,聽見幾聲她倆的驚異的叫聲。候了不久,那卸裝的小月紅,就穿着一件青布的罩袍,後面跟一個跟包的小女孩,和月英一道走出臺房來了。
走到了我的面前,月英就嘻笑着爲我們兩個介紹了一下。我因爲和月英的這一番結識的結果,膽子也很大了,所以就叫月英請小月紅到我們的旅館裡去坐去。出了x世界的門,她就和小月紅坐了一乘車,我也和那跟包的小孩合坐了一乘車,一道的回到旅館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