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將他推開,右手一拂,封住他的穴道,顏赤揚只有乖乖的坐在地上,看着瘋子一步步的靠近兩個女人。
“你想幹什麼?”林絳雪冷冷的道。
兩個女人畢竟不是普通女人,一個清風閣的首徒,一個是琴香閣的少主,即便面對可能到來的危險,依舊能保持冷靜。
只是這冷靜能保持多久?誰也不知道,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敢肯定。
瘋子沒有說話,手掌一抖,掌心出現了一張瑤琴,琴長三尺六寸六分,前擴闊八寸,後闊五寸,厚二寸,半點不多,半點不少。
秦香兒一眼就認出這是她的琴,從不離手的琴,在之前被這瘋子拿去,此刻又見到,竟讓她生出一種親切的感覺。
她剋制住這種感覺,冷冷的說道:“這是我的琴。”
“沒錯,”瘋子的回答迅速而簡潔。
秦香兒等待後文,可後文始終沒有來到,她忍不住道:“你拿出我的琴幹什麼?”
瘋子咧開嘴,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還給你!”他將琴一拋,瑤琴發出嗡的一聲,飛在空中。秦香兒見狀,再也顧不得剋制,上前一步,將琴接住,牢牢抱在懷裡,從頭到尾的撫摸,就像撫摸着失而復得的孩子。
林絳雪冷冷的凝望着瘋子,說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瘋子沒有理會她,轉頭對秦香兒道:“彈琴!”
秦香兒猛的擡起頭,妙目之中射出兩道尖利的光。
“休想!”
琴師並非什麼都能彈琴,瑤琴有六忌七不彈。六忌是:一忌大寒,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諱迅雷,六忌諱大雪,可以說,只有風調雨順的時候,纔可撫琴,任何惡劣天氣來臨時,都不適撫琴。
七不彈則指: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淨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
如此六忌七不彈下來,非得是諸事皆順時才彈,此刻她們身陷囹圄之中,自然也無心情,更不能去彈琴。
瘋子的臉上露出一縷猙獰的表情。
“我讓你彈琴!”
任誰都能聽出這語氣裡的壓抑,就像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
“休想!”
秦香兒的回答迅速而果斷,絲毫沒有猶豫的意思。
瘋子冷笑一聲,右手成抓,五指一曲,原本坐在地上的顏赤揚立刻被吸過來,瘋子的手掌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我再問一遍,彈是不彈!”
五指用力,骨節發出嘶嘶的聲響,顏赤揚在他手中掙扎,眼見就要支撐不住。
“放開他!”秦香兒大叫,就要撲上去,卻被林絳雪死死拉住。
瘋子又一用力,顏赤揚已經開始翻起白眼。
“我再問一遍,彈是不彈!”
沒有掩飾,這是裸的威脅。
秦香兒對瑤琴的虔誠,顯然不及她對顏赤揚的感情,她終於服軟道:“你放開他,我彈!”
瘋子將顏赤揚扔在地上,顏赤揚的眼睛裡閃爍着劫後餘生的慶幸,同時還有一份屈辱,作爲東南域年輕一輩的最強者,什麼時候需要靠一個女人來苟延殘喘。
可即便他再感覺屈辱,此際也無可奈何,他只能癱軟在瘋子腳下,就像一灘爛泥。
秦香兒盤膝坐下,沒有琴案,便將瑤琴放在地上,她深吸一口氣,深深的看了瘋子一眼,雙手放在琴絃上,十指在弦上撥弄。
一陣鏗鏘之音從琴上傳出,猶如幽燕之聲,恍若“鐵騎突出,刀槍齊鳴”,這聲音夾雜着一種銳利的鋒芒,仿若鋒利的刀尖一般,刺入瘋子的耳蝸。
原本他還閉眼晃腦,做出欣賞的姿態,此刻卻睜開眼,凝望着秦香兒,眼神疑惑。
“停!”他大喝一聲,琴聲應聲而停,秦香兒只是冷笑着瞧着他,並不說話,彷彿與他說話都是恥辱一般。
瘋子急道:“這不是那天的聲音,不是!”
那天指的是秦香兒被擄走那一天,那一天到達綠洲時,她曾爲顏赤揚彈琴,琴聲柔和的就像“間關鶯語”,與此際的鏗鏘之音截然不同。
瘋子道:“我要你彈的不是這個,而是那天那個!”他看起來有些慌張,不安就寫在臉上。
秦香兒冷笑道:“你想讓我彈那天的柔美之調?可以,先將我們放了,等我心情好起來,自然能彈,現在——不好意思,我沒那個心情。”語聲稍頓,語氣變得銳利:“我現在想的只有殺了你!”
瘋子沒有接話,甚至沒有任何反應,愣愣的站在原地,就像一尊沒有生息的雕塑,良久,他纔開口道:“不是你,不是你。”
像是在對秦香兒說話,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爲什麼不是我?”秦香兒感覺詫異,可任她如何詢問,瘋子只是不答話,反而目光落在了林絳雪身上。
“你——彈琴!”依舊是最簡單最直接的命令,語氣不容置疑。
林絳雪冷笑道:“我的琴先還給我。”
琴師都有自己的琴,就像親密無間的夥伴,只有與夥伴一起,才能達到最好的狀態。
瘋子雖然精神不正常,但這點卻還是知道的,沒有多樣,手腕一抖,林絳雪的鳳尾瑤琴出現在他手中。
同樣的動作,將琴一拋,林絳雪眉頭微蹙,接住瑤琴,沒有如同秦香兒一般,像是撫摸失而復得的孩子一般撫摸着瑤琴。
並不是她不看重自己的琴,而是琴一入手,她便是有種血脈相連的感覺,便知道這琴上沒被動過手腳。
林絳雪看了瘋子一眼,他的眼睛裡帶着一種希夷與渴望,林絳雪不知他渴望的是什麼,但一定不是自己能夠給予的東西。
“彈琴而已。”她說道,“現在嗎?”
瘋子點了點頭,乾脆盤坐在地上,閉上眼,側耳傾聽。
林絳雪不知瘋子想聽什麼樣的音樂,而且音樂修到了她這種程度,也絕不會因爲對方的喜好而改變自己的狀態。
十根纖細的指頭在琴絃上流動,深沉的琴聲驟然響起。
並非什麼歡快的調子,即不柔和,也不美妙,當然也沒有秦香兒所彈奏的那種銳利感。
這聲音就像細而濁,假若遊絲,若斷若續,就像女子在低吟抽泣。
瘋子漸漸聽入了迷,他的眼睛真正閉上,腦袋也開始跟着晃動起來,嘴裡隨着曲調哼唱着。
林絳雪在冷笑。
她從骨子裡是一個驕傲的人,甚至比秦香兒更加驕傲,讓她全心全意爲一個“仇人”演奏,又怎麼可能。
在樂章最舒緩,最重要的時候,她忽然雙手急彈,以一連串不和諧的音符猶如猛獸一般脫困而出。
瘋子猛地睜開眼,目露兇光。
“你在幹什麼?”他在咆哮,林絳雪透過他眼前的迷霧,彷彿看到了一隻被困在斗室裡的猛獸,在咆哮,在嘶吼,在瘋狂的叫嚷着,拉扯着囚籠的鐵條。
而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他依舊承受着那些精神被幽靜的痛,甚至身體自由,但這種痛苦卻沒有絲毫減輕,它灼燒着他,無時無刻。
林絳雪冷冷的說:“完了。”
很簡單的回答,果決而無畏,她肯定瘋子不會殺死她,亦不會對她怎樣,事實也是如此。
瘋子沒有說話,只是惡狠狠的凝望着,雙眼中射出兇狠的光,這種兇光甚至讓秦香兒都忍不住後退。
然而林絳雪卻沒退,她非但沒退後,甚至沒有任何畏懼的迎上了這道目光。
“好,很好。”瘋子說,聲音低沉的就像壓在喉嚨裡的喃喃細雨,“你應該明白這樣做的下場!”
話音剛落,瘋子原本靜止的身體忽然動了,他的手就像一支離弦的箭,射向林絳雪。
裹挾着風聲,手掌彷彿消失,林絳雪所能感到的,僅僅是一種壓迫力十足的勁風,這種勁風並非一個方向,而是呈現出來那個個截然不同的相反方向,瘋狂的撕扯着皮膚。
林絳雪感覺到皮膚的刺痛,就像一根根綿細的針,刺入毛孔。
這是必殺的一擊,即便她全盛時刻,也不可能躲開,更不用說此刻被封印真氣,她所能做的僅僅是微笑的迎接死亡而已。
然而她沒有笑,面孔依舊冰冷,冰冷的連死神都在這一刻爲她顫抖,它拒絕了她,將她推走——手掌懸在距離她額頭半寸的地方。
這個距離有多近?
一把飛刀也有三寸,半寸等於六分之一把飛刀。半寸的距離足以讓任何人感覺到死亡的恐懼,然後這恐懼並沒有將林絳雪擊倒。
她面無表情的臉上忽然出現了笑容,冰冷的笑,冷的刺骨。
“爲什麼不躲。”瘋子說。
此刻這沉靜的音調,竟看不出任何瘋狂的痕跡,聽起來彷彿他已恢復正常,然而林絳雪卻明白,他不過是將瘋狂埋入了心裡。
“你不會動我,不是嗎?”她說,聲音高高在上。
這種感覺,就像高高在上的女王面對叛逆者,即便她知道難以生還,但依舊會保持貴族的身份。
手掌又前進了一點,大約是半寸的一半,幾乎快貼住林絳雪的額頭,她沒有動,還在笑,她知道自己已經贏了。
瘋子冷冷的道:“爲什麼還不躲!”
林絳雪笑道:“你之前不想殺我,現在更不想,我爲何要躲?”
瘋子道:“你就不怕我改變主意?”
林絳雪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會嗎?”
一個瘋子必定是意志堅定的人,意志堅定的人不會隨便改變主意,即便這種作爲令他不舒服,令他備受煎熬,可他依舊不準備改變。
手掌垂下,那凝滯的空氣忽然一鬆,林絳雪笑的更加燦爛了。
“我贏了,”她說。
如果這種心理爭鬥中有一個贏家的話,那這個贏家一定是她,這點毫無疑問。
瘋子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沉聲說道:“你贏了,但我也沒輸,別忘記你還在我手上。”
說完這話,他轉身離開,臨走時還不忘將暗室合上。伴隨着轟隆隆的石壁轉動的聲音,光線逐漸變成了一種奢侈,直到最後,又恢復了一點青光。
林絳雪鬆了口氣,整個人癱軟的靠在牆邊,慢慢滑落,此刻冷汗已打溼了她的後背。
秦香兒見狀,不禁說道:“你爲什麼要這麼做?如果他真的動手了你怎麼辦?”
林絳雪看了她一眼,勉強的一笑,說道:“他不會殺我們的。”
秦香兒眼神一亮,嘴上說道:“你怎麼知道。”
林絳雪笑出聲來,低聲道:“因爲他想聽琴,這就是他的目的。”
秦香兒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接着說道:“可你並沒有給他,他想要的東西,你只給了一半,而給人一半,留下一半,是最撩撥人心的事情。”
秦香兒自己也彈琴,曾經也聽人彈琴,她知道聽人彈琴的人,最忌諱的便是聽的一半,那種輾轉反側,寢食不安,她永遠也不像再次重溫。
她倒是不介意給那個瘋子一些教訓,但在身陷囹圄的時刻,顯然是不合時宜的,所以她寧願拒絕,也不願演奏。
林絳雪當然知道秦香兒心中所想,她笑着回道:“我這樣做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秦香兒豎起了耳朵。
林絳雪微微一笑,說道:“很簡單,我要讓他去找許墨的麻煩。”
坐在地上的顏赤揚眼睛一亮,接話道:“只有他再次去找麻煩,許墨才能找到我們,不過你真的對許墨這麼有信心嗎?”他看了林絳雪一眼,又道:“如果,我是說如果——”
話未說完,便被林絳雪打斷:“沒有什麼如果,我相信他,他相信我,雖然我們無法聯繫,但彼此的默契會給這個瘋子設下一個無法掙脫的陷阱。”
而事實上,許墨正在佈置這麼一個陷阱。
一羣半步凝神的武者想要對付一個凝神後期的武者並不是什麼天方夜譚,只要方法合適,依舊有其可能。
比如用毒,毒是一種防不勝防的東西,在很大程度上,與中毒者的實力無關,實力只能幫你抵抗毒素,卻無法讓你避毒。
許墨就煉製了一種毒藥,無色無味的體液,透明的就像精益剔透的山泉,是提煉自月如草的毒素。
月如草不是毒草,但它的根莖卻有毒,這種毒素潛藏在它體內,有經驗和能力的毒師能將其提煉出來。
許墨將裝有毒藥的瓶子交給聶青青,低聲道:“這是毒藥,到時候塗抹在身上和琴聲上,只要他碰一碰你們,就會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