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要去的地方並不在天邊,在松花江上。松花江並不在天邊,在白山黑水間。
"拉哈蘇"就在松花江之南,這三個字的意思就是"老屋",它的名字雖然充滿了甜蜜和親切,其實卻是個荒僻而寒冷的地方,每到重陽前後,就開始封江,直到第二年的清明才解凍,封江的時候,足足有七個月多麼長的七個月。
可是這七個月的日子並不難過。
事實上,老屋的人對封江的這七個月,反而充滿了期待,因爲這段時間他們的日子反而過得更多采多姿,更豐富有趣。
"拉哈蘇究竟在哪裡?"
"在松花江上。"
江上怎麼會有市鎮?""嚴格說來,並不是在江上,是在冰上。""在冰上?"陸小鳳笑了,他見的怪事雖多,卻還沒有見過冰上的市鎮。
沒有到過拉哈蘇的人,確實很難相信這種事,但"拉哈蘇"卻的確在冰上。
那段江面並不寬,只有二三十丈,封江時冰結十餘尺。
久居老屋的人,對封江的時刻總有種奇妙的預感,彷彿從風中就能嗅得出封江的信息,從水波上就能看得出封江的時刻。
所以他們在封江的前幾天,就把準備的木架子拋入江中,用繩子牢牢系佳,就好像遠古的移民在原野上劃出他們自己的疆界一樣。
封江後,這段河面就變成了一條又長又寬的水晶大道,亮得耀人的眼。
這時浮在江面上的木架上,也凍得生了根,再上樑加椽,鋪磚蓋瓦,用沙土和水築成牆,一夜之間,就凍得堅硬如石。
於是一幢幢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房子,就在江上蓋了起來,在冰上蓋了起來,用不着二五天,這地方就變成個很熱鬧的市鎮,甚至連八匹馬拉的大車,都可以在上面行走。
各行各業的店鋪也開張了,屋子外面雖然滴水成冰,屋子裡卻溫暖如春。
陸小鳳聽來,這簡直就像是神話。
"在那種滴水成冰,連鼻子都會凍掉的地方,屋子裡怎麼會溫暖如春?""因爲屋子裡生着火,炕下面也生着火。"
"在冰上生火?""不錯。"
"冰呢?"
"冰還是冰,一點也不會化。"
冰一直要到第二年的清明時節纔會溶解,那時人們中已把"家"搬到岸上去了,剩下的空木架子,和一些用不着的廢物,隨着冰塊滾滾順流而下。
於是這冰上的繁華市鎮,轉眼間就化爲烏有,就好像是一場春夢一樣。
現在正是封江的時候,事實上,現在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
陸小鳳就在這時候到了拉哈蘇。
他當然不是一個人來的,因爲現在他的身分不同,甚至連容貌都已不同。除了原來那兩撇像眉毛一樣的小鬍子外,他又在下巴上留了一點鬍子,這改變若是在別人臉上,並不能算太大,但是在他臉上就不同了,因爲他本來是"有四條眉毛的人現在他這特徵卻已被多出來的這點鬍子掩蓋。
這使得他看來幾乎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成了江南的第一鉅富賈樂山。
他的派頭本來就不小,現在他帶着一大批跟班隨從,擁着價值千金的貂襲,坐在帶暖爐的大車裡,看起來的確就像是個不可一世的百萬富豪。
披着件銀狐風磐的楚楚,就像是個小鴿子般依偎在他身旁。
這女孩兒有時瘋瘋顛顛,有時卻乖得要命,有時候看起來好像隨時都可以陪你上牀去,可是等你真想動她時,卻連她的邊都碰不到。
陸小鳳也不例外,所以這幾天他的心情並不太好。
他是個正常而健康的男人,一天到晚被這麼樣一個女孩子纏着,到了晚上卻總是一個人睜大了眼睛看着屋頂發怔,你說他心情怎麼好得起來?
歲寒三友還是在後面遠遠的跟着,並沒有干涉他的行動。
他們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陸小鳳替他們找回羅剎牌,陸小鳳變成賈樂山也好,變成真樂山也好,他們完全不聞不問,死人不管。
從車窗中遠遠看出去,已可看見一條亮得耀眼的白玉水晶大道。
楚楚輕輕嘆了口氣:"這段路我們總算走完了。"陸小鳳也嘆了口氣,他雖然知道無論多艱苦漫長的路,都有走完的時候,可是看到目的地已在望,心裡還是覺得很愉快。
趕車的也提起精神,打馬加鞭,拉車的馬鼻孔裡噴着白霧,濃濃的白沫子沿着嘴角往下流,遠遠看過去,已可以看到那冰上市鎮的幢幢屋影。
然後夜色就已降臨。
在這種極邊苦寒之地,夜色總是來得很快,很突然,剛纔明明還未到黃昏,忽然間夜色就已籠罩大地。
光采已黯淡了的水晶大道上,一盞燈光亮起,又是一盞燈光亮起,本已消失在黑暗中的市鎮,忽然間就已變得燈火輝煌。
燈光照在冰上,冰上的燈光反照,看來又像是一幢幢水晶宮殿,矗立在一片琉璃世界上,無論誰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象,都一定會目眩情迷,心動神弛。
陸小鳳也不例外。
這一路上他不但吃了不少苦,有幾次連小命都差點丟掉。
但是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若是隨時光倒流,讓他再回到銀鉤賭坊,重新選擇,他還是會毫不考慮,再來一次。
艱苦的經驗,豈非總是能使人生更充足,更豐富。
要得到真正的快樂歡愉,豈非總是先付出艱苦的代價。
陸小鳳忍不住又輕輕嘆了口氣:"這地方假如就在你家的門口,隨時都可以走過去,看來也許就不會有這麼美。"楚楚也輕輕嘆了口氣:"是的。"夜,夜市。市鎮在冰上,在輝煌的燈火間,屋裡的燈光和冰上的燈光交相輝映,一盞燈變成了兩盞燈,兩盞燈變成了四盞燈,如滿天星光閃耀,就算是京城裡最熱鬧的街道也比不上。
街道並不窄,兩旁有各式各樣的店鋪,車馬行人熙來攘往,茶樓酒店裡笑語喧譁,看看這些人,再看看這一片水晶琉璃世界,陸小鳳幾乎分不出這究竟是人間,還是天上?
走上這條街,他第一眼看見的是家小小的酒鋪,因爲就在那塊"太白遺風"的木板招牌下,正有個穿着紫緞面小皮襖的大姑娘,用笑眯眯的眼睛看着他。
這這姑娘並不太美,笑得卻很媚,很討人喜歡,一張圓圓的臉,笑起來時就露出兩個很深的酒窩,一雙不笑時也好像笑眯眯的眼睛一直盯在陸小鳳臉上。
楚楚從鼻子裡冷笑了一聲:"看來她好像對你很有意思"陸小鳳:"我根本不認得她。"
楚楚:"你當然不認得,但是我認得。"
陸小鳳:"哦?"
楚楚:"她姓唐,叫唐可卿,每個人都覺得她很可以親近,你好像也不例外。"陸小鳳笑:"你對她好像知道得不少?"
楚楚:"當然。"
陸小鳳:"但她好像不認得你。"
楚楚眨了眨眼:"你猜猜看,我是怎麼認得她的?"陸小鳳:"我猜不出,也懶得猜。"
楚楚:"賈樂山做事一向很仔細,還沒有來之前,就已把她們四個人調查得很清楚,還找人替她們畫了一張像。"陸小鳳皺着眉:"難道她也是藍鬍子送來的那四個女人其中之一?"楚楚:"她本來是老三,也就是藍鬍子的二姨太。"陸小鳳忍不住想回頭再去看她一眼,卻看見了另外一個女人。
這女人正從對面一家專治跌打損傷的草藥店走進唐可卿的小酒鋪,她穿的是套黑衣服,身材很瘦小,臉上總是帶着種冷冷淡淡的表情,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了她二百兩銀子沒還。
無論怎麼看,她都絕不是那種引人好感的女人,卻偏偏很引人注意,她和唐可卿正是兩種絕不相同的典型,兩個人卻偏偏是朋友,而已是很熟的朋友。
楚楚:"你是不是對這女人很有意思?"
陸小鳳苦笑:"我也不認得她?"
楚楚:"我也認得她。"
陸小鳳:"難道她也是……"
楚楚:"她姓冷,叫紅兒,本來是藍鬍子的三姨太。"陸小鳳嘆了口氣:"藍鬍子到真是個怪人,要了那麼樣一個甜甜蜜蜜的二姨太之後,爲什麼還娶這麼樣一個冷冷冰冰的人做老四?
楚楚談淡:"冷冷冰冰的人,當然也有她的好處,假如有機會,你也不妨去試試。"陸小鳳忍不住又回頭去看,卻看見兩條大漢,扶着個摔斷了腿的人走到那草藥店門口,大聲:"冷大夫在哪裡?快請過來。"原來那位冷紅兒居然還是個專治跌打損傷的郎中,也正是這草藥店的老闆。
陸小鳳笑:"何止一手?她還有好幾手哩!"
陸小鳳閉上了嘴,"他終於發現不吃飯的女人這世上也許還有幾個,不吃醋的女人連一個也沒有。
楚楚卻又笑了,眨着眼笑:"其實藍鬍子中的四個女人,最好看的一個還是大姨太陳靜靜。"陳靜靜?
陸小鳳聽過這個名字。
拉哈蘇那裡的人,氣量偏狹,對陌生的外來客總懷有故意,除了兩個人外,無論誰說的話你最好都不要相信……一個叫老山羊,是我父親昔日的夥伴,一個叫陳靜靜。
他立刻想起了丁香姨叮嚀他的話,他實在想不到陳靜靜也是藍鬍子的女人。
楚楚用眼角膘着他,悠然:"你若想看看她,我倒可以帶你去。"陸小鳳忍不住問:"你知道她在哪裡?"
楚楚:"她是李霞的死黨,一定會留在賭坊裡幫李霞的忙。"陸小鳳:"賭坊?什麼賭坊?"
楚楚:"銀鉤賭坊。"
陸小鳳:"這裡也有個銀鉤賭坊?"
楚楚點點頭:"李霞就是跟我們約好了要在這裡的銀鉤賭坊見面的。"陸小鳳沒有再問,因爲他已看見了一枚發亮的銀鉤在風中搖晃。
門也不寬,銀鉤在燈下閃閃發亮。
陸小鳳推開門,從刺骨的寒風中走進了這溫暖如春的屋子,脫下了貂裘,隨手拋在門後的椅子上,深深的吸了口氣。
空氣裡充滿了男人的菸草昧,酒味,女人的脂粉香,刨花油香……
這種空氣並不適於人們作深呼吸,這種味道卻是陸小鳳熟悉的。
司空摘星的確沒有說錯,他的確是屬於這種地方的人。
他喜歡奢侈,喜歡刺激,喜歡享受,這雖然是他的弱點,他自己卻從不否認。
每個人都有些弱點的,是不是?
這賭坊的規模,雖然比不上藍鬍子的那個,賭客們也沒有那邊整齊,可是麻雀小,五臟俱全,各式各樣的賭,這地方也都有。
陸小鳳並沒有等楚楚來挽他的臂,就挺起胸大步走了進去。
他知道每個人都在注意他,看他的衣着,看他的氣派,無論誰都看得出這是位豪客,是個大亨。
大亨們的眼睛通常都是長在頭頂上的,所以陸小鳳的頭也拾得很高,但他卻還是看見了一個人賠着笑向他走了過米。
他並沒有注意任何一個人,可是這個人的樣子實在太奇怪,裝束打扮更奇怪,就連陸小鳳都很少看見這樣的怪物。
這人身上穿的是件大紅緞子的寬袍,袍子上還透滿了各式各樣的花朵,有些是黃的,有些是藍的,有些是綠的。
最妙的是,他頭上還戴着頂很高很高的綠帽子,帽子上居然還繡着六個鮮紅的大字:"天下第一神童。"陸小鳳笑了。
他當然認得出這個人,這個人當然就是李霞那寶貝弟弟李神童。
看見他笑,李神童也笑了,笑得半癡半呆,半瘋半瘋,搖搖晃晃走過來,居然像女人一樣向陸小鳳請了個安,道:"你好。"陸小鳳忍住笑:"好。"李神童:"貴姓?"陸小鳳:"賈。"
李神童眯起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賈兄是從外地來的?"陸小鳳:"嗯。"
李神童:"卻不知賈兄喜歡賭什麼?天九?單雙?骰子?"他樣子看來雖然半瘋半顏,說起話來倒還相當清醒正常。
陸小鳳還沒有開口,後面已有人替他回答:"這位賈大爺不是來賭錢的,是來找人的。"說話的聲音溫柔清脆,是女人的聲音,卻不是楚楚。是個態度也很溫柔,而且長得很好看的女人,楚楚正在她身後朝陸小鳳擠眼睛。
這女人莫非就是陳靜靜?
陸小鳳聲色不動:"你既然知道我是來找人的,當然也知道我找的是誰了?"陳靜靜點點頭:"請隨我來。"賭場後面還有間小屋子、佈置得居然很精緻,卻看不見人。
陸小鳳在一張鋪着狐皮的大竹椅上坐了廠來:"李霞呢?"陳靜靜:"她不在。"
陸小鳳沉下了臉道:"我不遠千里而來找她,她卻不在?"陳靜靜笑了笑,笑得也很溫柔,柔聲:"就因爲她知道賈大爺來了,所以才走的。"陸小鳳怒:"這是什麼意思?"
陳靜靜:"因爲她暫時還不能和賈大爺見面。"陸小鳳:"爲什麼?"
陳靜靜:"她已出去了。但她會回來的,因爲她不想得罪你,而且還一定會帶着羅剎牌來。"陸小鳳:"她說的是什麼事?"
陳靜靜:"她希望賈大爺先把貨款交給我,等我把錢送去了之後,她就立刻會來的。"陸小鳳故意一拍桌子:"這算什麼名堂?沒有看到貨,就要我交錢。"陳靜靜還是笑得很溫柔:"她還要我轉告賈大爺,這條件賈大爺是不肯答應,生意就談不成了。"陸小鳳霍然長身而起,又慢慢的坐下。
陳靜靜微笑:"以我看,賈大爺不如還是答應這條件的好,因爲她將羅剎牌藏到一個極秘密,極安全的地方,除了她之外,絕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她若不肯拿了出來,也絕沒有別人能找到。
陸小鳳目光閃動:"她生怕我逼着她交出羅剎牌,所以我一到這裡,她就躲了起來。"陳靜靜並不否認。
陸小鳳冷笑:"難道她就不怕我找到她?"
陳靜靜笑:"你找不到她的,她不願見人的時候,誰也找不到她。"她笑得雖溫柔,眼睛裡卻充滿了自信,看來也是個意志很堅強的女人,而且深信別人絕對找不到李霞藏在哪裡。
陸小鳳凝視着她,冷冷:"就算我找不到,我也有手段要你替我去找。"陳靜靜微笑着搖了搖頭:"我當然知道賈大爺的手段高明,只可惜我既不知道那羅剎牌藏在何處,也不知道李大姐到哪裡去了,否則她又怎麼會把我留在這裡?"她的態度很平靜,聲音也很平靜,無論誰都看得出她說的不是假話。
陸小鳳嘆了口氣:"這麼樣看來,我若想要羅剎牌,就非答應她的條件不可?"陳靜靜也嘆了口氣:"我那位李大姐,實在是位極精明仔細的女人,我們也……"她沒有說下來,也不必再說下去,從這一聲嘆息中,已應該可以聽出她們也吃過李霞不少苦。
陸小鳳沉吟着:"我付錢之後,她若不肯交貨呢?"陳靜靜:"這一點我也沒法子保證,所以賈大爺不妨考慮考慮,我們已替賈大爺準備好住處。
陸小鳳霍然站起,冷冷:"不必,我自己會去找。"陳靜靜:"賈大爺初到本地,連一個熟人都沒有,怎麼能找到房子?"陸小鳳大步走出去,仰着頭:"我雖然沒有熟人,可是我有錢。"楚楚當然一直都在他身旁,兩個人一走出這銀鉤賭坊,楚楚就笑着拍手:"好,好極了。"陸小鳳道::"什麼事好極了?"
楚楚:"你那副樣子裝得實在好極了,活脫脫就像是個滿身都是錢的大富翁。"陸小鳳苦笑:"其實我也知道賈樂山爲人深沉陰刻,絕不會像這種暴發戶的樣子,可是我偏偏裝不出別的樣子來。"楚楚笑:"這樣子就已經很好,我若不認得賈樂山,我一定也會被唬住的。"陸小鳳:"可是陳靜靜看來已經很不簡單,李霞一定更精明厲害,我是不是能唬得住她呢?"楚楚:"其實能不能唬住她都沒關係,反正她認的是人,不是錢!"陸小鳳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他心裡正在想:陳靜靜他已見過了,在這種情況下,他當然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更不能說出他是丁香姨的朋友。
老山羊呢?
就在他開始想的時候,一個人被人從酒樓裡踢了出來,"叭達"一聲,摔在冰上,又滑出七八尺,恰巧滑到陸小鳳面前。
這人反穿着一件羊皮襖,頭戴着羊皮帽,帽子上居然還有兩支山羊角,配着他又幹又瘦又黃又老的臉,和那幾根稀稀落落的山羊鬍子,活脫脫正是一隻老山羊。
陸小鳳看着他,臉上完全沒有表情,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老山羊喘了半天氣,又掙扎着爬起來,喃喃:"媽那個巴子,就算老爺們沒銀子喝酒,你們這些小王八羔子也用不着踢人呀。"直等他罵罵例剛,一拐一瘤地走遠了,陸小鳳才壓低聲音,吩咐楚楚:"叫辛老二去盯住他。"辛老二就是那輕功暗器都很不錯的人,也正是昔年"花雨"辛十孃的嫡系子弟。
那身佩古劍的黑衣人姓白,是老二,和華山門下那白髮老人是結拜兄弟,只因爲多年前做錯過一件事,被賈樂山抓住了把柄.所以纔不得不投在賈樂山門下,受了七八年的委曲,一直都翻不了身。
這些話都是他們自己說的,陸小鳳也就這麼樣聽着,他是不是真的相信呢?誰也不知道。
"天長酒樓"其實並沒有樓,卻無疑是這地方規模最大,裝修得最好的一棟房子。
現在這房子已經變成陸小鳳的,他只用幾句話就談成了這交易。
"你們一天可以賺多少?"
"生意好的日子,總有個三五兩銀子。"
"我出一千兩銀子,你把這地方讓給我,我走了之後,房子還是你的,你答不答應?"當然答應,而且答應得很快。
於是掛在門口的招牌就被摘了下來,生意也立刻就不做了,半個時辰之後,連牀鋪都已準備好,有錢的人做事豈非總是比較方便?
最方便的是,這裡本來就有酒有菜、而且還有個手藝很好的廚子。
坐在生得很旺的爐火旁,幾杯熱酒下肚,陸小鳳幾乎已忘了外面的天氣還是冷得可以把人鼻子都凍掉。
喝到第三壺酒的時候,辛老二才趕回來,雖然冷得全身發抖,卻只能遠遠的站在門口,不敢靠近爐火,他知道自己現在若是靠近了爐火,整個人說不定就會像冰棍一樣融化掉,若是將一雙手泡進熱水裡,拿出來的時候說不定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陸小鳳等他喘過一口氣,才問:"怎麼樣?"
辛老二恨恨:"那老王八本不該叫做老山羊的,他簡直是條老狐狸。"陸小鳳:"你吃了他的虧?"
辛老二:"他早就知道我在盯着他了,故意帶着我在冰河上繞了好幾個圈子,纔回過頭來問我,是不是你要我去找他的?"陸小鳳:"你怎麼說?"
辛老二:"他既然什麼都知道了,我想不承認也不行。"陸小鳳:"他現在人呢?"
辛老二:"就在外面等着你,他還說,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找他幹什麼,既然是你要找他,就應該由你自己去。"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不管他是老王八也好,是老山羊好是,是老狐狸也好,看來他骨頭倒是蠻硬的。"老山羊挺着胸在前面走,陸小鳳在後面跟着。
看來他不但骨頭硬,皮也很厚,好像一點也不怕冷。
走出這條街,外面就是一片冰天雪地,銀白色的冰河筆直的向前面伸展出去,兩岸上黑砌砌、灰濛濛的,什麼都看不見。
從那千萬點燈光裡忽然走到這寒冷黑暗的世界中來,滋味實在很不好受。
陸小鳳本來想沉佐氣,看看他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現在卻忍不住:"你到底想把我帶到哪裡去?"者山羊頭也中回:"帶回我家去。"
陸小鳳:"爲什麼要到你家去?"
老山羊:"因爲是你要找我,不是我要找你。"陸小鳳只有認輸,苦笑:"你家在哪裡?"
老山羊:"在大水缸裡。"
陸小鳳:"大水缸在什麼地方?"
老山羊:"大水缸就是大水缸。"
大水缸的確就是個大水缸,而且是個貨真價實的大水缸。
陸小鳳已活了二二十年,卻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水缸。事實是,假如他沒有到這裡來,就算他再過兩三百年,也看不見這麼大的水缸。
這水缸至少有兩丈多高,看來就像是棟圓圓的房子,又像是個圓圓的帳篷,但它卻偏偏是個水缸,因爲它既沒有門,也沒有窗戶,上面卻是開口的,還有條繩子從上面垂下來。
老山羊已拉着繩子爬上去了,正在上面向他招手,道:"你上不上得來?"陸小鳳:"我上去幹什麼?我又不是司馬光,我就算要喝水,也用不着爬到這麼樣一個水缸裡去。"他嘴裡雖然在嘀咕,卻還是上去了。
水缸裡沒有水,連一滴水都沒有。
水缸裡只有酒,好大的一個羊皮袋裡,裝滿了你只要喝一口就保證會嗆出眼淚來的燒刀子。
老山羊喝了一大口,眼睛反而更亮了。
水缸底亂七八糟的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獸皮,他抱着大酒袋,舒舒服服的坐下來,才吐出口氣:"你見過這麼大的水缸沒有?"陸小鳳:"沒有。"
老山羊:"你見過我沒有?"
陸小鳳:"也沒有。"
老山羊:"但我卻好像見過你?"
陸小鳳:"嗯。"
老山羊忽然笑了,搖着頭,眯着眼笑:"你不是。"陸小鳳:"我不是賈樂山?"
者山羊:"絕不是。"
陸小鳳:"那麼我是誰?"
老山羊道:"不管你是張三也好,是李四也好,我只知道你絕不是賈樂山,因爲我以前見過那老王八羔子一次。"陸小鳳也笑了。
他本來中想笑,卻忍不住笑了,他忽然覺得這老頭很有趣。
者山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好像也覺得他很有趣,只要見過陸小鳳的人,通常都會覺得他很有趣的。
陸小鳳:"我想請……"
老山羊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李霞是個怪人,丁老大更怪,爲了喜歡喝無根水,居然不惜賣房子,花了兩年多的功夫做成這麼樣兩個大水缸,只爲了夏天的時候接雨水喝。
陸小鳳:"丁老大就是李霞以前的老公?"
老山羊點點頭:"現在李霞不見了,卻絕沒有離開這地方,我可以保證她一定還躲在鎮上,你若想問我躲在哪裡,我也不知:"陸小鳳:"你怎麼知道我是來探這些事的?"
老山羊:"難道你不是?"
陸小鳳:"你也已知道我是誰?"
老山羊:"我不必知道,也不想知道,不管你是誰,都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又眯起了眼,眼睛裡帶着種詭譎的笑意,接着:"我覺得你這人還不討厭,所以就帶你到這裡來,告訴你這些活,假如你還想打聽什麼別的事,你最好找別人去。"陸小鳳卻又問:"你說這樣的水缸本來是有兩個的?"老山羊:"嗯。"
陸小鳳:"還有一個呢?"
老山羊:"不知道。"
陸小鳳:"別的事你什麼都不知道?"
老山羊嘆了口氣:"我已經老了,老得幾乎連自己貴姓大名都忘了,鎮上的年輕人很多,年輕的女孩子也很多。無論你想打聽什麼消息,都應該問他們去。"他閉上眼睛,又喝了口酒,就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好像已下定決心,絕不再多看陸小鳳一眼,絕不再跟陸小鳳多說一句話。
陸小鳳又笑了:"你知道我不是賈樂山,知道我認得你老大的女人,所以我提起她名字時,你一點也不意外,你甚至還知道李霞並沒有走,可是你卻口口聲聲的說你什麼都不知道,"他搖着頭,又笑:"看來辛老二倒沒有說錯,你的確不該叫老山羊的,你實在是條老狐狸。"老山羊也笑了,忽然向他擠了擠眼睛:"你遇上我這條老狐狸倒不要緊,我只希望莫要再遇上狐狸精。"唐可卿開的那家酒鋪,就叫做"不醉無歸小酒家"。
天雖然已黑了很久,夜卻還不太深,陸小鳳回去的時候,街道上還是燈火輝煌,這不醉無歸小酒家也還沒有打烊。
這酒鋪看來並不差,老闆娘長得很不錯,但卻也不知爲了什麼,裡面冷冷清清的,看不見一個客人。
所以陸小鳳第一眼看見的,還是這長得並不太美,笑得卻很迷人的大姑娘,她還是站在那塊"太白遺風"的木牌招牌下,笑眯眯的看着陸小鳳,就好像存心在這裡等着他一樣。
她的笑不但是種誘惑,也像是種邀請。
陸小鳳從來也不會拒絕這種邀請的,何況他一向認爲去笑的女孩子,也一定比較會說話,會說話的女孩子,就一定比較容易泄露別人的秘密。
於是他也露出微笑,慢慢的走過去,正不知應該怎麼樣開口搭汕,唐可卿反而先開口了:"聽說你已經把天長酒樓買了下來。"陸小鳳真的笑了:"這地方消息傳得好快!"
唐可卿:"這是個小地方,像你這佯的大人物並不常見"她笑得實在太甜,實在很像是個狐狸精。
陸小鳳輕輕咳嗽了兩聲:"不醉無歸,到這裡喝酒的,難道都非醉不可?"唐可卿嫣然:"對,到這裡來喝酒的,不醉的都是烏龜。"陸小鳳:"若是醉了呢?"
唐可卿:"醉了就是王八。"
陸小鳳大笑:"所以到這裡來喝酒的,不做烏龜,就得是王八,這就難免沒有人敢上你的門了。"唐可卿:"你明明已買下家酒樓,卻還要到這裡來喝酒,你既不怕做烏龜,也不怕做王八,你這是爲的什麼?…
她笑得更甜,更像是個狐狸精。
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心又動了,忍不住去拉她的手,:"你猜我爲的是什麼?"唐可卿眼波流動:"難道你爲的是我?"
陸小鳳沒有否認,也不能否認,他已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緊。
她的手美麗而柔軟,但卻是冰冷的。
陸小鳳:"只要你肯陪我喝酒,你要我醉也好,要我不醉也好,都由得你。"唐可卿媚笑:"所以我要你做烏龜也好,做王八也好,你都答應。"陸小鳳的眼睛也眯了起來,道:"那隻看你答不答應?"唐可卿紅着臉:"你總得先放開我的手,讓我去拿酒給你。"陸小鳳的心已經開始在跳。
他是個很健康的男人,最近他已憋了很久,這次又有個很好的理由原諒自己,我並不是真的這麼好色,只不過爲了要打聽消息,就不能不姑且用一次"美男計"了。
他放下她的手時,心裡已開始在幻想,夜深人靜,兩個人都已有了酒意時的光景。
誰知道就在這時,唐可卿忽然揚起手,一個耳光往他臉上摑了過來。
這一耳光當然並沒摑上,陸小鳳還是吃了一驚。
"你這是幹什麼?"
"我這是幹什麼?"唐可卿鐵青着臉,冷笑:"我正想問你,你這是幹什麼?你把我看成什麼樣的人了?你以爲自己有幾個臭錢,就可以隨便欺負女人?告訴你,我這裡只賣酒,不買別的。"她越說越氣,到後來居然跳腳大罵:"滾,你給我滾出去,下趟若是再敢上我的門,看我一棍子打斷你兩條狗腿。"陸小鳳被罵得怔住。心裡卻已明白,這地方爲什麼連鬼都不上門了。
原來這女人看來雖是個蜜糖,其實卻是根辣椒,而且還有種奇怪的毛病,一種專門喜歡虐待男人的毛病,一定要看着男人受罪,她才高興。
所以她總是站在門口,勾引過路的男人,等到男人上了她的鉤時,她就可以把這男人放在手心裡像蚊子一樣捏得半死。
這地方受過她的折磨,捱過她揍的男人,想必已不少,陸小鳳總算還比較幸運,總算還能完完整整的走出去。
幸好外面沒什麼人,在這種滴水成冰的地方,誰也不會到街上來閒逛的。
陸小鳳走進去的時候,活脫脫是位好色的大亨,走出去的時候,卻像是個呆子。
"女人……"他在心裡嘆着氣呻吟:"這世界上爲什麼會有這麼多要命的女人?"他還沒有來得及去想,這世界上若是沒有女人會變成什麼樣子時,就聽見了一聲慘叫。
慘叫聲是從對面的草藥店裡傳出的,是男人的聲音。
陸小鳳趕過去時,那瘦瘦小小,冷冷淡淡的冷紅兒,正把一個大男人按在椅子上,一隻手捏着他的肩上大筋,一隻手擰轉他的臂,冷冷的問道:"你究竟是什麼地方扭了筋?什麼地方錯了骨,你說!"這男人獄着牙,剛着嘴:"我……我沒有。"
冷紅兒:"那麼你來幹什麼?是不是想來捏捏我的筋,鬆鬆我的骨?"這男人只是點頭,既不能否認,也不敢承認。
冷紅兒冷笑一聲,忽然一擡手,這個大男人就像是個小皮球一樣被摔出了門外:"叭達"一聲,跌在又冷又硬又滑的冰地上。
這次他真的被跌得鈕了筋,錯了骨,卻只能回家去找老婆出氣了。
陸小鳳心裡在苦笑,這次他實在分不清究竟是這個男人有毛病?還是這個女人有毛病?
冷紅兒就站在對面,冷冷的看着他:"你是不是也有病想來找我治治?"陸小鳳勉強笑了笑,回頭就走。
"三十六計,走爲上計",他忽然發現這地方的女人都惹不得。
誰知道他不惹別人時,別人反而要來惹他。
冷紅兒忽然擋住了他的去路:"你究竟是來幹什麼的?爲什麼不說話?"陸小鳳苦笑:"我爲什麼要說話?"
冷紅兒哎着嘴脣,盯着他:"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心裡一定認爲我是個又冷又兇,又有毛病的女人。"陸小鳳:"我沒有這麼想。"
這次他是在說謊,他心裡的確是在這麼樣想的。
冷紅兒還在咬着嘴脣,盯着他,一雙冷冷冰冰的眼睛裡,忽然有兩滴眼淚珍珠般滾了出來。
她這樣的女人居然也會哭?陸小鳳又吃了一驚:"你這是幹什麼?"冷紅兒垂下頭,流着淚:"也沒有什麼,我……我只不過覺得難受。
陸小鳳:"難受?"
--你把別人揍得滿地亂爬?你還難受?捱揍的人怎麼辦?
冷紅兒當然聽不見他心裡想的話,又道:"你是從外地來的,你不知道這裡的男人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看我一個人住在這裡,總是想盡了辦法,要來欺負我,侮辱我。"她流淚的時候,看來就彷彿變得更嬌小,更軟弱,那種兇狠冷淡的樣子,連一點都沒有了,的確就像是個受盡了委曲的小女孩。
她接着又:"我若被他們欺負了一次,以後就永遠沒法子做人了,因爲別人非但不會怪他們,反而說我招蜂引蝶,所以我只有作出那種冷冰冰的樣子,可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又……又……"她沒有說下去,也不必說下去。
夜深入靜時,獨守空房裡,那種悽悽涼涼,孤孤單單的寂寞滋昧,她不說陸小鳳也明白。
他忽然覺得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嬌小柔弱的女孩子,非但不可怕,而且很可憐。
冷紅兒悄悄的拭着淚,彷彿想勉強作出笑臉:"其實我們以前並沒有見過面,我本不該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說這種話的。"陸小鳳立刻:"沒關係,我也有很多心事,有時候我也想找個陌生人說給他聽聽。"冷紅兒擡起頭,仰視着他,喃喃着問:"你能不能說給我聽?"她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幹,站在他面前,她顯得更嬌小柔弱。
陸小鳳就算還想走,也走不成了。
--流着淚的邀請,豈非總是比帶着笑的邀請更令人難以拒絕?
熱氣騰騰的酸菜白肉血腸火鍋,溫得恰到好處的竹葉青,"這酒還是我以前從外地帶來的,我一直捨不得喝。"冷紅兒臉上的淚已幹,正在擺桌子,布酒菜,看來就像是隻忙碌的小麻雀。
"每天晚上,我都要一個人喝一點酒,我的酒量並不好,可是我喝醉了才能睡得着。"然後她又向陸小鳳坦白承認:"有時候就算喝醉了也一樣睡不着,那種時候我就會跑出去,坐在冰河上,等着天亮,有一次我甚至看見一頭熊,至少我以爲它是一頭熊,身上長滿了又粗又硬的黑毛。"她的酒量確實不好,兩杯酒喝下去,臉上就泛起了紅霞。
陸小鳳看着她、心裡在嘆息,這麼樣一個女孩子,居然會一個人坐在冰河上看黑熊,這實在是件很悽慘的事。
恰巧就在他心裡開始爲她難受的時候,她的手恰巧正擺在他面前。
於是他就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嬌小柔弱,而且是火燙的。
屋子裡溫暖如春,桌上的瓶子裡還插着幾枝臘梅,寒風在窗外呼嘯,窗子緊緊關着。
她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陸小鳳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她已倒在他懷裡,嬌小柔弱的身子,就像是一團火,嘴脣卻是冰涼的,又涼,又香,又軟。
直到很久以後,陸小鳳還是弄不清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
"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後來有人問他。
"嚴格說來,並沒有發生什麼事:"陸小鳳又不能不承認:那倒也不是因爲我很君子,而是因爲……"因爲就在事情快要發生的時候,他們忽然聽見了一陣掌聲。
"在這種時候,居然有人爲你們鼓掌。"後來聽說這故事的人,總覺得很好笑:"那一定是因爲你們表現得很精彩。"陸小鳳也不能否認,這陣掌聲的確讓他們都嚇了一跳,事實上,他們兩個人的確都跳了起來,把桌上的火鍋都撞翻了。
"鼓掌的人是誰?""是個大混蛋,穿着紅袍子,戴着綠帽子的大混蛋。"李神童正站在門口,看着他們嘻嘻的笑:"兩位千萬不要停下來了,這種精彩好戲,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看過了,你們只要肯讓我再多看一下子,我明天一定請你們吃糖。"這些話裡面並沒有髒字,可是陸小鳳這一生中卻從來也沒有聽過這麼令人噁心的話。
他幾乎忍不住要衝過去,狠狠的給這半真半假的瘋子一巴掌。他沒有衝過去,只因爲冷紅兒已先衝了過去,這個嬌小柔弱的女人忽然間又變成了一匹母狼,出手惡毒而兇狠。
陸小鳳知道她會武功,卻沒有想到,她的出手迅急狠辣,在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中,還帶着分筋錯骨的手法。李神童身上無論什麼地方只要被她一把抓住,保證就立刻可以聽見兩種聲音一一骨頭碎裂和殺豬般的慘叫。
但是李神童卻連衣角都沒有讓她碰到。
他的畫也許畫的很差勁,衣服也穿得很滑稽,但是他的武功卻一點也不滑稽。
就連陸小鳳都不能不承認,這人的武功無論走到什麼地方去,都已可算是一流高手。
這麼樣一個人,爲什麼會像是個白癡般躲在自己姐姐的裙子下面,被人牽住到處跑?爲什麼不自己去闖闖天下?
難道他姐姐的武功比他更厲害?
陸小鳳擡起頭,恰巧看見李神童的手從冷紅兒的胸膛上移開。
然後冷紅兒就衝了出去,衝到門外後,門外就響起了她的哭聲。
陸小鳳只覺得一陣怒氣上涌,雙拳又緊緊握起,他決心要給這人一個好好的教訓。
李神童居然還在笑,搖着手笑:"你可不能過來,我知道我打不過你,我也知道你是什麼人。"陸小鳳沉着臉:"你知道?"
李神童笑:"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就算你再把鬍子留多些也沒用,我還是知道你就是那有四條眉毛的陸小鳳。"陸小鳳停下了腳步,怔住。
他到這裡來還不到兩個時辰,只見了五個人,這五個人居然全都讓他大吃一驚,這地方的人好像全不簡單,他若想將羅剎牌帶回去,看來還不容易。
李神童笑得更愉快,又:"可是你只管放心,我絕不會揭穿這秘密的,因爲我們本就是一條路上的人,我等你來已等了很久。"陸小鳳更奇怪:"你知道我會來?"
李神童:"藍鬍子說過他一定會把你找來的,他說的話我一直很相信。"陸小鳳總算明白了,他也想起了藍鬍子說的話:"……就算你找不到,也有人帶你去找……你一到那裡,就有人會跟你聯絡的。"李神童笑:"你一定想不到我會出賣我姐姐,替藍鬍子做奸細。"陸小鳳冷冷:"但是我也並不太奇怪,像你這種人,還有什麼事做不出的。"李神童居然嘆了口氣:"等你見到我那寶貝姐姐,你就知道我爲什麼要做這種事了。"陸小鳳:"我要怎麼樣才能見到她?"
李神童:"只有一個法子。"
陸小鳳:"什麼法子?"
李神童:"趕快把你帶來的那些箱子送去?"
陸小鳳:"你也不知道她躲在哪裡?"
李神童:"我也不知道。"
他嘆息着,苦笑:"除了白花花的銀子,和黃澄澄的金子,她簡直六親不認。"陸小鳳盯着他,足足盯了有一盞茶時分,忽然問:"你想不想捱揍?"李神童當然不想。
陸小鳳:"那麼你就趕快把地上這些東西全都吃下去,只要被我發現你還剩下一塊沒有吃,我就要你後悔一輩子。
火鍋撞翻了,酸菜、白肉、血腸,倒得滿地都是,很快就結成了一層白油。
李神童苦着臉彎下腰時,陸小鳳就慢慢的走了出去剛走出門就聽見了他嘔吐聲。
夜已很深了,輝煌的燈火已寥落,輝煌的市鎮也已被寒冷、黑暗籠罩。
冷風從冰河上吹過來,遠方彷彿有狼羣在呼號,淒涼慘厲的呼聲,聽得人心都冷透。
冷紅兒跑到哪裡去了?是不是又坐在冰河上,等着看黑熊走過?
在她心目中,這隻黑熊象徵着什麼?是不是象徵着人類那種原始的慾望?
陸小鳳覺得很難受,不僅是在爲她難受,也在爲自己難受。
爲什麼人類總是要被自己的慾望折磨?
天長酒樓裡的燈還亮着,燈光從門縫裡照出來,還帶着一陣陣熱呼呼的香氣。
陸小鳳卻皺起了眉,他知道在裡面等着他的,又是酸菜白肉血腸火鍋,又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子。
在這一瞬間,他恨不得也跑到冰河去等着看那隻黑熊。
也就在這瞬間,他忽然看見一條人影從天長酒樓屋子後面掠出,身形一閃就消失在黑暗中。
這種輕功身法,甚至已不在陸小鳳之下,這種地方誰有這麼高明的輕功?
陸小鳳又皺起了眉,門已開了,一雙帶笑的眼睛在門縫裡看着他,吃吃的笑:"你總算還記得回來,我還以爲你已死在那個女人的小肚子上了。"熱氣騰騰的火鍋,溫到恰到好處的竹葉青,楚楚笑得很甜:"這酒還是我特地帶來的………
陸小鳳幾乎又忍不住要逃出去,同樣的酒菜和女人,已經讓他受不了,何況連她們說的話都一模一樣,下面她在說什麼,他已連一個字都沒有聽見一乏味的談話,乏味的人……
他忽然跳起來:"快叫人送去,快。"
楚楚怔了怔:"快把什麼東西送去?送到哪裡去?"陸小鳳道:"快把箱子送到銀鉤賭坊去。"
七八丈寬長的屋子,已用木板隔成七八間。
最大的一間房裡,擺着最大的一張牀,鋪着最厚的一牀被。
陸小鳳就躺在這張牀上,蓋着這張被,卻還是冷得要命。
每個人都有情緒低落的時候,他也是人,在這種時候,他就會覺得自己總是會把所有的事都弄得一團糟,只恨不得先打自己三千八百個耳光,罰跪三百八十天,再買塊豆腐來一頭撞死。
外面有人在搬箱子,一面還打着呵欠,打着噴嚏。
三更半夜,把人從熱被窩裡叫出來搬箱子,這種人生好像也沒多大意思,這些人爲什麼還不去死?
爲什麼要去死?
人活着,不但是種權利,也是一種義務,誰都沒有權毀滅別人,也同樣無權毀滅自己。
陸小鳳翻了個身,只想早點睡着,可惜睡眠就像是女人一樣,你越急着她快點來,她來得越遲--人生中豈非有很多事情是這樣子的?
忽然間,外面"嘩啦啦"一陣響,接着又是一連串驚呼。
陸小鳳跳起來,套上件外衣,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就赤着腳竄出去,幾個擡箱子的大漢正站在外面,看着一口箱子發呆。
箱子已跌在地上,跌開了,裡面的東西全都倒翻了出來,竟不是黃金,也不是銀子,竟是一塊塊磚頭。
陸小鳳怔住。
今天晚上這已是他第六次怔住,這一次他不但吃驚,而且憤怒,因爲他也同樣有種被欺騙了的感覺,這種感覺當然很不好受。
楚楚卻完全面不改色,淡淡:"你們站在那裡發什麼呆?磚頭又摔不疼的,快裝好送去。"陸小鳳冷冷道:"送去?送到哪裡去?"
楚楚:"當然是送到銀鉤賭坊去。"
陸小鳳冷笑:"你想用磚頭去換人家的羅剎牌?你以爲人家都是呆子?"楚楚:"就因爲那位陳姑娘一點都不呆,所以我才能把箱子就這麼樣送去,她若是識貨的,看了這些箱子一定沒話說。"陸小鳳:"別的箱子裡裝的也都是磚頭?"
楚楚:"完全一樣的磚頭,只不過……"
陸小鳳:"不過怎麼樣?"
楚楚笑了笑:"箱子裡裝的雖然是磚頭,箱子卻是用黃金打成的,我們帶着這麼多黃金走這麼遠的路,總不能不特別小心些。"陸小鳳說不出話了,他忽然發現這裡唯一的呆子好像就是他自己。
剩下的幾口箱子很快就被搬走,陸小鳳還赤着腳站在那裡發怔。
楚楚看着他,嫣然:"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氣,我知:"她知道陸小鳳袍子下面是空的,她走過去,解開他的袍子,把自己的臉貼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用雙手摟住他的腰,耳語般輕輕說:"可是今天晚上,我絕不會再讓你生氣了,絕不會。
陸小鳳垂下頭,看着她頭頂的發鬃,看了很久,忽然道:"是什麼事讓你改變了主意?"楚楚柔聲:"我一向只做我高興做的事,以前我不高興陪你,現在……"陸小鳳:"現在你高興了?"
楚楚:"嗯。"
陸小鳳笑了,忽然把她抱起來,抱回她自己的屋裡,用力拋在她自己的牀上,扭頭就走。
楚楚又從牀上跳起來,大喊:"你這是什麼意思?"陸小鳳頭也不回,淡淡道:"也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只不過告訴你,這種事是要兩個人都高興的,現在你雖然高興了,我卻不高興。"這天晚上陸小鳳雖然還是一個睡的,卻睡得很熟,他總算出了一口氣,第二天醒來時,他只覺得胃口好極了,簡直可以吞下一整條大鯨魚。
雖然已快到正午,楚楚卻還躲在屋裡,也不知是在睡覺,還是在生氣。
銀鉤賭坊那邊居然也一直沒有消息。
陸小鳳狼吞虎嚥的吃下了他的早點兼午飯,這頓飯使得他更容光煥發,所以他又特地到廚房去,着實對那廚子誇獎一番。
他心情愉快時,總是希望別人也能同樣愉快。
臨走時他還拍着那廚子的肩,笑:"你若到內地去開飯館,我保證你一定發財,那些吃慣了煎小魚的土蛋們,若是吃到你的大塊燒羊肉,簡直會高興得爬上牆。"廚子看着他走出去,目中充滿感激,心裡只希望他今天無論做什麼事,都有好運氣。陸小鳳也相信自己一定會有好運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