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沒話說了。周圍一干手下快羨慕死自己的老闆:這現實的年頭裡,老闆去哪挖到這種夢幻級的客戶……同人還真是不同命。做設計裝潢這一塊最怕的就兩樣:第一是客戶挑剔,反覆要求改方案,改到做設計的到最後都會懷疑是否自己是白癡,客戶纔夠專業?第二是結帳不乾脆,往往交付使用要討最後一筆款項時,客戶最後終於開始挑剔,把最後一筆錢一扣再扣,扣到剩最後一點直接要求當作質量保固金,明年再付。老楊的事務所不喜歡做私人家裝也是爲此。
七人一字排開像獄中大佬一樣蹲在路邊,抽完一支又自覺的再接一支。期間路過了一輛警車,車裡的兩位巡警看衆人打扮得不像懷有犯罪企圖那類人,他們甚至還把抽完的菸屁股依次投進了路邊的不鏽鋼垃圾筒裡。這才滿臉嚴肅的加速開走。
老楊拍拍手道:“開工出發!看看我們的新戰場!在哪?”
林歡轉過身,仰起頭道:“這幢樓,華晨高科大樓。”
“整幢都是?”“嗯,所以才稱得上大單。”“果然是大單……”“滿意否?”
“滿意……”“你估計有沒有能力吃下來?”“我只能說全力以赴……”
新委任的物業管理公司派過來的人員過了五分鐘左右纔到,負責開大門,然後到機房打開電梯和水電總開關。
林歡振臂一呼,“開工出發!看看我們的新戰場!”
林歡等人進了大廳,一樓頂高將近20米,一千多平方的面積只有四根大樓柱,視野良好。同樣一個環境看在老楊等人眼裡就是另一回事:這種地段居然還有完全空置的寫字樓,實在太過不可思議!而且全是毛坯……完了,這下發了!只是不曉得吃下後會不會撐壞肚子。回去壓迫趕緊組織同行聯手,憑自己多年經營的信譽,大規模賒銷材料應該不成問題。其中光水泥大沙木工板,各種扣板燈管燈具……”
進了電梯後林歡直接按了40層,目光面面俱到,最後停留在老楊身上,“最上面7層面積逐漸縮小,類似一個金字塔結構。我們先到上面看看,如果可行的話,在不損壞結構的前提下把它上下全部打透——最大程度的打透——能整個掏成空心最好。”
出了電梯一行人走出,老楊環顧起四周四根大樓柱,“這個想法不錯,很有挑戰性。樓頂是收成尖的,我看這四根承重柱應該往上兩三層就到頂了,最高的四五層不曉得什麼情況。”他交待四名員工到其他樓層丈量勘測數據,自己和林歡還有最後一名員工到樓上看看。
果然如老楊所說,林歡進了電梯才發現電梯裡的樓層按鈕最多隻到43層。兩人相視一笑,隱約感到這個掏空的計劃的可行。從43樓出了電梯,豁然開闊的場景讓人深吸口氣。往上四層整個一溜兒到頂,像個罩在玻璃金字塔下的廣場。呈正方形的地面四周周圍起兩圈高低金屬欄杆,全由大塊有色鋼化玻璃組成的內部空間隔開了強風,隔絕不了視線。全景360度的市區景色一覽無遺:黃浦江上幾艘貨船渡輪或順流逆流上下,或橫貫江面。輪廓外貌依稀可辨。
“呵呵,就像盧浮宮門口的玻璃金字塔。”老楊心情大暢,自己自三十四歲隻身到上海來打天下,如今一晃過去十多年。自己的事務所只能算在中上游,和許多國外知名的事務所相比,仍有不小差距。藉此一役,說不準能夠再芝麻開花節節高一回,讓他躍升到頂級設計事務所的陣營中去。
“嗯,玻璃金字塔,還不夠,往下再通三層。這是你的樣板工程,也是我們事業開端的里程碑。”林歡看着遠處的江面,壯懷激烈。想當初蘇東坡寫的《赤壁懷古》能成千古絕唱,大概也是懷着和他此時類似的心情有關。
老楊覺得志的破戒一下,拿出煙遞根給林歡,各自點上。林歡剛說到“我們事業的開端的里程碑”這句,他知道該表示點什麼了。回扣在各個行業裡都是規矩,只不過他還沒接過整幢大樓的工程,不曉得有什麼特別講究沒?在攤開講明之前,還是該先了解一下具體狀況。老楊道:“我問個必須問的敏感問題,你看方不方便回答。這幢大樓的所有者單位財務狀況如何?和你又是什麼關係?這工程有多大把握拿下來?”
林歡看着手裡的捲菸想起了陳冠浦的雪茄,偶爾也該俗一把的,聽老楊講完笑答道:“你放手做就是,百分之百把握。”他看老楊臉上的疑慮還沒消除,他顧慮的問題林歡自然瞭解。自己拿回扣也不是一天兩天,從對方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他都能捕捉到想捕捉的信息。只好拍拍他肩膀,補充道:“我的回扣提成之類的就別提了。價格要儘量實惠,該賺的你要賺,不該賺的千萬別賺。這樓的所有者是家上市公司,這上面七層是我的工作室。這下安心了沒?”
老楊深吸口煙,菸頭上的已近半截菸灰被一圈紅光拉得更長,吃重不住斷開掉落地面,“百分之百安心。”
該說的都說完,自己未來活動範圍之外的設計方案就與自己不相干了。其餘樓層具體怎麼設計施工,公司負責這一方面的人員到時候會再和老楊的事務所去討論。頂上七層樓先下手爲強要下來,40層也留給自己用算了,嗯,八層。最後五層說起來好聽,只不過是一層。說了半天全加起來只要了三層,應該不算貪心,大不了以下各樓層不去就是了。把辦公樓的頂樓全部用作管理高層的豪華辦公室太鋪張,自己貪婪自私的做法也算破一破這項陋習。
老楊他們還要繼續留在現場。從43樓下來後,老楊打電話回事務所讓所有能出動的人員統統過來,把吃飯的傢伙全部抄上;之後又接連打了幾通電話,找得都是與這筆大單有關的人、事、物。林歡想提前離開又不好意思,家裡還一堆事要做,今天晚上可以開始進行百科全書的第三第四捲了。家裡的後院不知道有沒有燒起來?如果燒起來是否該事先做點準備?
林歡從辦公樓離開,過了隧道一路開車向中山南路繞。記得陳冠浦上回說過從中山南路可以開到徐家彙去,自己從沒試過。早回去她們也不在家。現在自己工作的巔峰狀態莫名其妙跑到深夜裡去,一到白天總感覺魂不守舍的,夜裡比較容易深入到自己的世界裡去;聽起來有些玄乎,和寫作畫畫甚至雞鳴狗盜是同樣道理:在自己的私人時間裡做帶有個人傾向比較大的事。
現在唯一和她們搭訕的機會,就是一日中有可能聚在一起唯一一頓晚飯的時間。是噢,今晚不知道晚飯怎麼解決?她們要是都找藉口不回,自己不得又在家裡吃咖喱飯?想到咖喱飯自己的胃彷彿停止了工作,在他一陣噁心過後繼續恢復蠕動。
就這麼心馳神往的一路開到中山南二路上了又下了高架,眼前的景物逐漸熟悉,果真又回到徐家彙。他把車停到建國飯店的停車場,然後步行穿過地道到東方廣場。說來慚愧——其實也沒什麼好慚愧的——除了跟林晨那樣的品牌通一起逛街,否則他真不曉得該去哪買東西。在求學階段裡,這片方圓一公里內的所有大小百貨商場電影院及衆多食肆,一直就是他和林晨兩人的約會區域。
所以這裡不但熟悉,也有回味往昔的意味。想想她現在的廣闊胸襟重情重義,挺後悔當初動不動就耍小男人脾氣……真的幸好兩人沒吹。日子還長着不是嗎?努力賺錢養家餬口吧……好像……不用多努力就已經能過得很好了。他到處晃悠,四處瞅着,看能不能找到點什麼可愛有趣的小玩意兒回去討她們歡心,起碼緩解一下晚上的未知氣氛。
在一樓買了兩斤手工黑巧克力,幾瓶配色包裝外型都討好的浴鹽,又買了一些藤製的、木刻的,或某種熱帶果實風化挖空加工成的容器。再上層樓,發現是賣女裝的。有的女人會因爲一件衣服露出一釐米無關緊要的線頭,放棄原先購買慾望非常強烈的念頭,所以女裝還是要讓本人來親自試過,才知是否合身合意。比如小丫頭,除了一式雷同乾淨利落的職業裝外,平時的穿着就像嬉皮裝扮的吉普賽女郎,她全身的另類裝備自己纔沒本事替她找到;林晨是個唯極品論者,這裡的衣服她估計全看不上眼。
看了一眼手錶,才三點半。繼續往樓上逛吧。三樓是男裝區,想到自己將不久於目前公司,所有行頭幾乎都是保險推銷員那類的。走着走着居然看到有個MARLBORO CLASSIC的品牌專櫃,不自覺往前靠近。紅色的軟盒萬寶路絕對是骨灰級煙槍的最愛之一,正宗貨色一般只有機場商店才賣的有,外頭的小煙攤賣的都是那種頂上有個藍色紙標籤的越南水貨,味道差了兩三截不止。
打扮得活力四射的兩名專櫃小姐,正與隔壁的JEEP專櫃櫃員用上海話聊着天。林歡問那句話原只是隨意說說想喚回她們的主意力,被打斷的專櫃小姐紛紛回頭。用眼光示意他再重複一次,他只好道:“這裡有沒有賣煙?”小姐們的談話無奈結束,只好暫時各自歸位。兩名櫃員以爲他這外地人是來找碴的,各自一前一後,上下掃描着他。雖然探測不出虛實,一位小姐還是從他不大的年齡推斷出他定揣着小小的荷包,覺得自己應該有義務數落他一下,“煙要到外面去買的,我們這裡沒有。”說完也不招呼客人,玩起自己手指。
林歡早知道沒有,但她們用這種方法來教訓自己缺乏品牌知識也太過分了些。自己拿回扣已不是一天兩天,從對方的動作眼神他讀出了對方的勢利表情。
他已經變成一個有家不敢歸的無聊男人,現在又被兩名女子無端調戲……自從犬落平陽被虎欺之後,她對女性一向都懷有敬意,尤其是同時在場的兩位女性。他犬軀一震,凌厲無匹的氣勢以他爲中心向四周如漣漪般擴散而去。不在意地笑笑,“既然沒煙,那衣服也行。”
林歡看了表,四點五十,該回家了。他試了MARLBORO專櫃的所有衣服,除了沒有M碼的,全買。他沒仔細去看勢利櫃員的下巴掉得有多低,也沒從她們前後態度的巨大反差間得到什麼滿足。他只想消磨時間,結果還是隻花了一個小時不到。是的,該回家了。
回到自己家裡,五點半。把手裡提着不下三十個的紙袋硬塑料袋放到臥室一端牆角地板,走回書房。四周無序又不至凌亂的各式儀器器件躺在原位,他感受着它們透出的冰冷純淨,彷彿正以人類無法感知的頻率,呢喃着天地伊始便存在至今的夢境。他現在這種遊離不定的精神狀態和他目前工作中遇到的瓶頸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