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國。
平陽城。
薌箬湖的清幽島上。
這裡有習習涼風,有陣陣花香,還有夏日裡的蛙聲蟲鳴。
這座莊園的名字叫蓮香居,此刻蓮香居里的燈火也早已亮起,若是站在薌箬湖畔看去,便能看見那星星點點的燈光彷彿和天穹中的星辰在交相輝映。
許小閒此刻正坐在蓮香居主院的月影亭裡。
茶壺裡的水已經開了,他卻並沒有放入一撮茶葉。
他看着不遠處暮色中的那並不能再看清楚的萬頃蓮湖,想起了涼浥縣許府裡閒雲水榭旁的那小小池塘。
那池塘裡的蓮花也當開了。
月兒和稚蕊現在可在許府?
稚蕊有沒有被接去魏國呢?
許小閒咧嘴笑了起來,那丫頭服侍了自己十餘年,而今卻有了魏國公主的身份,也不知道她若是去了魏國過上了被別人侍候的日子她會不會習慣。
希望她能去魏國。
希望她能過上更好的日子。
然後他想到了一別兩年的百花鎮,想到了百花鎮裡的李大爺還有李妞妞以及那些村民們。
自然而然,他想到了百花館,想到了百花館裡舞劍的那個命運多舛的姑娘。
而今她不知道去了何處,而今不知道她過得可好。
在許小閒的心裡,對雲衣容的感情是有些複雜的。
他知道在這樣的一個世界、甚至在前世的那個世界,旁人對雲衣容的昔日之事都會帶着有色的目光去看。
他們或許會同情她的身世,卻偏偏又難以接受她曾經做過的那些事。
那種職業無論是在過去還是在現在,在旁人的眼裡都是低賤的,但在許小閒看來,那些過往是雲衣容無法選擇的路——
那時候她還年幼,她根本沒有和命運抗爭的本事和能力。
人的首要需求是活下去,她要活下去就只能活在那樣的環境裡。
可後來她來到了涼浥縣,去了百花鎮,她褪去了昔日的一切,她爲自己的未來選擇了另一條路。
那麼看待她的目光便應該着眼於未來,而不是糾纏於昨天。
所以他在長安尋找雲衣容是發至內心的,他希望能夠給這個女人一個美好的未來。
但她卻拒絕了。
她明明就在長安,非但沒有現身,反而再次消失不見。
她是一個倔強的女人。
那是屬於她的驕傲,也或者是藏在她內心深處的……自卑!
她就像一隻被驚嚇到的鳥。
她需要給自己時間和空間去撫慰心裡的創傷,去給自己一份力量勇敢的面對未來。
“你在他鄉還好嗎?”
許小閒喃喃說了一句,站在他身後像個鐵塔般的來福一愣,俯過了身子,獻媚的問道:“少爺……誰在他鄉還好嗎?”
“……一個女人。”
“小人猜猜……雲衣容雲姑娘?”
許小閒愕然轉頭看向了來福,驚訝的問道:“你怎麼猜出來的?”
“嘿嘿,”來福搓搓手,忸怩的回道:“在耀月城的時候,羅三少爺某天極爲惆悵的對小人說,他說家花沒有野花香……小人不知其意,故而問了個究竟。”
“羅三少爺說,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比如劍、比如武功秘籍,也比如女人……少爺有初一,有三種武功秘籍,那掛念的肯定就是野花了!”
“月兒少奶奶安坐許府,五公主少奶奶擇日進門,在百花鎮的時候少爺最常去的便是百花館,再加之少爺在長安做的那事……小人原本愚笨,但在那小樹林裡被少爺揍了一頓之後似乎開了一些竅,於是斗膽猜測少爺念想的人,那恐怕就是雲姑娘了!”
來福的一番話令許小閒刮目相看,可接着他又聽來福說了一句:
“那個、少爺,小人說句不該說的,雲姑娘她、她恐怕不是個姑娘了?”
許小閒瞪了來福一眼,“你知道個屁!年少不知阿姨好,錯把少女當成寶……不說這事了,過來,坐下,少爺交代你一件事去辦了。”
來福撓了撓腦袋,他難以理解少爺的這句話,但現在少爺有事要交代,於是他老老實實的坐在了許小閒的側面,腦子裡卻依舊縈繞着那句話,並牢記住了這句話。
許小閒從懷中取出了一張地圖,“你現在潛入水中,潛過這薌箬湖到對岸去,找個僻靜的地方登岸,然後去……”
“這裡,小牌樓巷子,去找一家名爲黃記老醋的鋪子,去打一斤二兩三錢醋回來,記住,多一錢少一錢都不行!”
來福一呆,不知道少爺這大晚上的怎麼忽然想要買醋,而且買的這斤兩居然如此怪異。
但少爺的話就是命令,來福從來不會去質疑。
於是他仔細的看了看這張平陽城的地圖,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小牌樓巷子在平陽城的西北角,和三眼井巷子十字交叉,而這薌箬湖卻在平陽城的東南方向……
“明兒一早,天亮之間,少爺要看到一斤二兩三錢醋!”
“小人這就去。”
來福起身離開,許小閒依舊在看着這張地圖,片刻之後葉知秋走了過來,“我明天要離開你一些日子。”
許小閒擡頭,“去哪?”
“去找一個故人。”
“……女人?”
葉知秋沒有回答。
他看了看許小閒,起身,丟下了幾句話:“我不在你身邊的這些日子,你自己要小心,漠國的大宗師千里獨行客在落英平原射了一箭,他最擅長的不是箭而是暗器!”
“另外,既然雲國的那位宰相大人也來了景國,那麼雲國皇宮裡的那位老太監雲缺難說也會爲你而來。”
“你最好就呆在這地方,我會盡早趕回來。”
許小閒目送着葉知秋離開,忽然嘴角一翹,似乎並沒有將這事放在心上。
他取了一撮茶葉丟在了茶壺中,望了望天上的那輪明月,想到了景蓁蓁,也不知道她此刻在公主府裡入睡了沒有。
景蓁蓁沒有絲毫倦意。
她正坐在公主府後花園的那方荷塘旁,正看着水中倒影的月亮,正想着那個叫雲衣容的姑娘。
她已經想了起來,在耀月城的時候許小閒是向她親口說起過的,他說她的身世頗爲坎坷,但她的靈魂卻極爲高潔。
他還說那女子就像這夏日裡盛開的蓮花一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他甚至在那個晚上爲那個姑娘又作了一首名爲《再回首》的歌……
景蓁蓁朱脣輕啓,徐徐而唱:
“再回首,雲遮斷歸途。
再回首,荊棘密佈……”
而此刻,因爲那劍傷的劇痛無法入睡的雲衣容也正坐在那山神廟前,她的眼被包裹,自然什麼都看不見。
但她的嗓子依舊如百靈鳥一般的空靈,她也在低聲而唱:
”……曾經在幽幽暗暗反反覆覆中追問,
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纔是真。
再回首恍然如夢,
再回首我心依舊,
只有那無盡的長路伴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