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叫白勝的鏢師,滿嘴都是污言穢語,當真可惡!”
那句什麼“一箭雙鵰”的話,隱隱透過板壁縫隙,傳入車廂之中。蕭夫人聽了,登時禁不住滿面紅暈。恨恨地咬了咬牙。縱然衣衫襤褸,鬢髮凌亂,顯得狼狽不看。但天生麗質,輕嗔薄怒,自有另一番風情。
跪坐在蕭夫人身邊,正在照顧自己弟弟的蕭家大小姐,卻並沒有發怒。她只是向母親瞥了一眼,隨之幽幽嘆了口氣。一雙翦水秋瞳之內,儼然滿滿當當,全是濃得化不開的愁悶。
但緊接着,蕭小姐的目光,又再變得堅強起來。她擡頭向前,深深望去。儘管彼此之間被車廂板壁所隔,但在她眼眸深處,卻依然出現了某道挺拔身影。
用盡全部力氣,蕭小姐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一樣。至於是什麼決心……那就只有她自己,才能知道了。
————
又是小鎮,又是客棧。
浪子的生活之中,彷彿總是與這兩樣東西分不開的。
或許,這只是因爲浪子都沒有家。
程立並不認爲自己是浪子。至少,浪子身上通常都會有的那些毛病,比方好色,比方好酒,比方享受孤獨,比方時常會陷入某種莫名其妙的惆悵之中,比方喜歡拼命管閒事……諸如此類,程立一概沒有。
但程立也沒有家。不但沒有家,甚至乎,他連家鄉都已經失去了。
獨在異鄉爲異客,這種心情,豈非正是浪子的心情麼?
不過,程立和浪子之間,也有許多相似的地方。至少,他們都從來不願刻意地虐待自己。或許,這是因爲他們很早便已經知道,世上唯一能照顧自己的人,便只有自己。
所以,若然條件不允許,程立當然不會挑剔,可以忍受極嚴苛的環境。但只要情況許可,程立通常也會盡可能地,把自己照顧得舒舒服服。
同福客棧,名字雖然很俗。但它確確實實,就是大鼓鎮上最好的客棧,沒有之一。在它的“天”字號上房裡住上一晚,房租不多不少,恰好是一兩銀子。
確實很貴。但只要曾經住過的客人,都承認這一兩銀子花得很值。畢竟這裡房間寬敞,牀又大又舒服,被單保證絕對乾淨,枕頭還是柔軟的鵝毛枕。只要客人住了進來,那麼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有美味飯菜,以及足夠用來洗澡的充足熱水供應。
這一切,都是白勝說的。趕着馬車來到大鼓鎮上之後,他便極力向程立推薦這家同福客棧。
既然從鐵馬牧場回去綿州城,至少需要走上一天一夜。既然途中必須在大鼓鎮歇息,既然所有人都已經餓了累了。既然白勝極力推薦,那麼程立會選擇在同福客棧這裡落腳,也是很正常,很普通的事。
但在客棧裡的其他客人看來,程立這一行,卻並不普通。畢竟,像蕭夫人和蕭小姐這樣千里挑一的美人,平日裡是絕對看不到的。至於程立,即使拉下斗篷的兜帽,遮掩住了自己的大半邊面龐。但僅僅驚鴻一瞥,已足動人。
所以當他們這一行人,跨過門檻踏入客棧大堂的時候,登時便引起了滿堂騷動。霎時間,本來正在飲酒的,不飲了。正在說話的,不說了。幾十道目光,全都集中到了程立他們身上。
程立向這些人掃了一眼,眉宇間略顯不愉。他再把兜帽向下拉了拉,然後反手向後,把“越前長船長光”連鞘抓在手裡,往地面用力一頓。
“篤~”輕聲響起。大堂裡包括掌櫃小二在內的所有人,這纔回過神來,一個個吶吶地,分別收回了目光。
行走江湖,都知道有四種人最不好惹。出家人、乞丐、女人、小孩。這裡雖然沒有出家人和乞丐,但女人小孩是都全了。再加上程立這口刀……
若然程立公然亮出金銀雙槍的話,或許這小小客棧之中,還沒有人能夠看得出它們有多厲害。但像“越前長船長光”這種寶刀,即使還藏在鞘中,那股銳厲的煞氣,依舊不可能被完全掩蓋的。
但也並不是所有人,都就此退縮了。恰恰相反。人羣中就有一雙眼睛,反而因爲程立的動作,顯得對他加倍感興趣起來。
這是一雙明亮如星的眼睛。很大,很有神。睫毛很長,眉也很濃。再配上那溫和而不羈的笑容,以及那合身、得體、料子華貴,手工精湛的衣服,還有掌中那柄翡翠爲墜,象牙爲骨的扇子,這所有一切全部合起來,恰好正是一位俗世翩翩佳公子的形象。
程立向白勝吩咐了幾句。然後便找了張桌子坐下。蕭夫人和蕭小姐,則扶着面色蒼白,神情恍惚的蕭家少爺,小心翼翼地在桌子另一側坐下。等到店小二送來茶水之後,蕭小姐先替母親和弟弟斟滿茶杯,然後第三杯茶,便送到了程立面前。
程立點點頭,向她道聲“多謝”。端起茶杯就喝。但茶水纔剛剛沾脣,忽然便覺得一陣不自在。下意識回頭一看,恰好便看見了那名翩翩佳公子。
四目相對,那公子不禁一怔,隨之優雅地舉起酒杯,向程立遙遙一敬。笑道:“茶水寡淡,喝起來也沒什麼意思。這位兄臺,不然我請你喝酒如何?”
程立收回目光,根本不搭理他。那公子碰了個釘子,卻也不惱。只是“唰~”地一下,把手裡的摺扇抖開。但見上面畫了一支鮮豔桃花,枝頭又有隻小鳥,彷彿正在雀躍歡叫。題款則是活潑潑的五個字:“春眠不覺曉”。
那公子又笑道:“佛曰,五百年的回眸,才能換來今生一次擦肩而過。千次回眸,方可得到今生一次有緣相見。咱們今日共坐一堂,這緣分可見當真不淺啊。在下席吟春。請教兄臺高姓大名?”
程立皺皺眉,開始覺得厭煩了。他回頭向櫃檯方面望過去,提高聲音問道:“白勝,還沒好嗎?”
白勝正和掌櫃的說話,讓他注意照料好拉扯的那兩匹馬。聽到程立呼喚,趕緊打住話頭,陪着笑容小跑過來,畢恭畢敬道:“公子,房間已經開好了。分別是二樓的天字四、五、六號房。酒菜卻還要等會兒。要不,先上兩個冷菜,墊墊肚子?”
程立長身站起,冷冷道:“這裡人太多,氣悶。咱們還是上房吃吧。”隨即便頭也不回地穿過大堂,踏上樓梯,往二樓去了。
蕭夫人和蕭小姐兩人,本就不習慣拋頭露面。見程立先離開了,兩人也如蒙大赦,趕緊扶着蕭家少爺上樓。卻把那位席吟春席公子晾在一旁,根本無人搭理。
席吟春卻依舊不惱。只是拿起酒杯,輕輕呷了兩口。嘴角微往上牽,赫然流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