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店？”
胖大娘的笑臉，在綠色招牌下，看起來更鬼氣森森。
盧悅覺得，她幸好當過鬼，也接觸過鬼，要不然肯定會被這羣明明是修士，卻非要把自己往鬼上整的人，給嚇得半死。
“住店！”
她的聲音，平靜無波。
“吱——呀！”
客棧的門在盧悅面前，完全打開，兩盞似明似滅的綠色燭火，把所有地方，都染上了或深或淺的綠色。
盧悅緩步進入。
“老黑，來客了，上湯！”
孟婆把客棧的門，猛地關上，長街上的招牌，也倏地一下滅了。
“來了！”
瘦瘦高高的老黑，從後廚鑽出來，在櫃檯上空伸手一拉，空中一個半浮的托盤露了出來，那上面正有一碗綠乎乎的莫名湯水，他端着急步走了過來，“客人請吧！”
“這是……”
“孟婆湯。”胖大娘還是一幅笑咪咪樣，“凡是住入黃泉客棧的，都可以喝上這碗湯。”
盧悅：“……”
雖然早聞這碗湯的大名，並且曾經期待過，可是現在她還沒到喝這碗湯的時候吧？
尤其是這種入口的東西，她還很想說，會不會有毒啊？
胖大娘和老黑，一個笑得異常慈和，一個神情木木，盧悅心下一頓間，在兩人的眼中掠過，緩緩伸出手，端起碗的時候，一揚脖，幾乎一口倒進肚裡。
“啊！”
老黑驚訝而急促的聲音裡，似乎帶了好些情緒，因爲太多，盧悅反而捕捉不了，不過放下茶碗的時候，發現他的背似乎駝了一點點。
“味道——不錯，還有嗎？”
老黑和胖大娘的臉色一齊僵了僵，這種入口的東西，怎麼不多問幾聲，懷疑懷疑，就這麼當酒一般，一口悶了？
“沒了，”櫃檯裡不知何時，又出現一個胖胖的掌櫃，他的聲音很冷，“客棧免費送的只有這碗湯，客人想要住店，一天一萬靈石。”
他指了指牆上的一張有些破損的公告，“看清楚了，也想清楚了，再付靈石。”
盧悅就着昏暗的綠色燈火望過去。
黃泉公告：凡本店住客，一生止一緣，住店靈石一次性付清！
這是什麼公告？
盧悅很不解，這公告上的字，似乎是上古之時的字呢。
腹中的那碗湯，雖然被靈力包裹了，可它似乎無視了那些，正在緩慢而堅定地，向着胃壁滲去。
黃泉！黃泉！！
是那個黃泉嗎？
這上面的公告，是不是說，緣份只此一次，以後，哪怕她把黑暗城翻個遍，也找不到黃泉客棧，或是……找到了也進不了？
盧悅心中沉吟，她想要找到真正的黃泉，讓裡面的鬼使，幫着解惑，時間短了肯定不行。
“客人想好了嗎？”
“想好了，我住兩個月。”
兩個月的時間，怎麼樣也夠她把黑暗城從裡到外弄清楚了。
到時出去，大人差不多也把這些年的時差和陌生感，補好補全出來。
用中品靈石付好賬，接過木着臉的胖掌櫃遞來的石牌，盧悅正要問哪間房的時候，發現上面突兀地顯出十二兩個字。
“客房在二樓，客人自行按號進房。”
掌櫃擺手甩人。
盧悅也沒時間再問下去，她要馬上回去，查看那碗湯，到底是怎麼回事。
腳步輕移間，正要上樓的時候，原本綠慘慘的客棧，突然大亮了一下。
“又來客了。”
胖大娘驚喜，客棧的大門如前般，發出刺耳的‘吱’聲，“住店？”
她頂着一臉綠，齜着同樣發綠的牙~問道。
“住……住店。”
一個顯得很落魄的中年修士，語氣似乎很不確定。
“吱……呀！”
大門大開，卻是兩人相扶着同時進來。
“老黑上湯！”
“來了！”老黑動作嫺熟地走到櫃檯前，伸手一拉，又一個一模一樣的托盤出現，上面有兩碗湯。
“客人請吧！”
盧悅按按自己的胃，只這一耽擱，她就發現，剛剛還在的那碗湯，全都沒了。
沒了呀！
這可怎麼辦？
明明在發現靈力包裹不了的時候，她又調了雷力，可是現在，肚子裡，似乎只有那個圓圓的空心雷球，裡面的湯，好像全都漏盡了。
她的臉，一下子黑得不得了。
靠之！
不是說雷可以蕩盡世間一切虛妄邪毒嗎？早知道，就不裝高冷了，多問幾句會死呀？
“這是什麼？”
女的顫聲問道。
“孟婆湯。”胖大娘還是一幅笑咪咪樣，如前面跟她說的語速，接着跟他們說，“凡是住入黃泉客棧的，都可以喝上這碗湯。”
“怎麼會有孟婆湯呢？”女的很驚訝，“夫君？”
“可……可以不喝這湯嗎？”男人似乎也不相信，這種入口的東西，在這種地方能喝。
“可以！”
老黑紋絲不動，胖大娘接着笑咪咪，“黃泉客棧，向來一視同仁，一生只一緣，反悔不得，你們……想好！”
“我們想好了，不喝。”
聽到可以不喝，男人和女人，似乎一齊鬆了口氣。
“掌櫃的在那裡，住店——問他。”
胖大娘微一拱手，與端着兩碗孟婆湯的老黑，緩步往後廚去。
這就走了？
盧悅驚訝不已，按着自己的胃，拿着標着十二的石牌，她都不知道怎麼走到二樓的，樓道兩邊，都是石門，每道門上，全有個泛着綠光的小牌子，這邊九十九，那邊就是九十八，依次往前。
“咚！”
走了一段後，盧悅一腳踢到七十八號的石門上，很輕很悶的聲音響起時，她差點跳起來。
好疼好疼啊……
腿上的骨頭肌肉在一齊發顫，好像踢出的勁力，全都反饋回來了。
盧悅鬱悶死掉了，今天做事，全他孃的不順。
幸好用的力道不大，要不然，這條腿得被她自己廢掉。
半晌之後，她終於安撫住自己的腿，用手推了推七十八號，可是人家還是紋絲不動，猶如亙古以來，就在那裡，與後面的空間，是個整體一般。
盧悅嘆口氣，她似乎等得時間挺久，下面的夫妻怎麼還沒上來呢？而且這裡的客人，怎麼也一個不出來呢？
可恨胃裡消失的東西，還是要查看的，這一次她把腳步放快了些，找到十二號房，還沒來得及推門，人家就在她面前轟然打開。
石桌上，一道綠色燭火無聲自燃，裡面還有個石牀石凳，除了這些，其實空間小的可憐。
盧悅摸了摸之前揉腿時，掩在袖中的石牌，發現它入手而化，不過三息間，連個石粉都沒給她留下。
這算……被門認住了嗎？
“呼！”
狠狠籲出一口氣，盧悅無奈踏進。
“轟隆！”
石門自已關上。
“泡泡！泡泡？”
數個禁制打下後，盧悅喊小傢伙的名字，可是一喊不應，兩喊還是不應，不由急了，“泡泡！”
帶着靈力的聲音，讓髮飾中的泡泡勉力睜眼，“盧悅，我不行了，我想睡覺，別害怕，我在這裡，好像……好像回到了天子山，睡一覺，醒來……可能就晉級……”
小傢伙說着說着，似乎就睡着了，嘴角還吹出了一個小泡泡。
這……
盧悅腦袋昏沉，發現自己也被傳染了，想要睡覺呢。
這可不行啊！
睡着了修煉，這裡的異靈氣，會把她弄死的。
盧悅努力搖搖頭，卻甩不開那股子要人命的黑暗誘惑，無奈之下，使勁一咬舌尖，趁着那股子痛意，腦子終於清醒了些。
黃泉客棧不對勁，孟婆湯不對勁，這裡的所有一切都不對勁，她不能呆這裡。
盧悅迅速跑到石門前，只是不管她怎麼用力，這個原本沒觸就能打開的石門，卻怎麼也開不了了。
腦子的昏沉還在繼續，在限入完全黑暗前，她終於把石子狀的空間小屋摸了出來，整身進入。
“啪！”
空蕩蕩的石室裡，石子落下的聲音，帶了點回聲，顯得很響很響。
……
“該是我們的，就是我們的，天無絕人之路。”
後廚中，胖大娘和老黑，看着兩碗失而復得的孟婆湯，激動不已，二十七年了，他們等有緣人等得都要絕望，以爲再不可能的時候，居然來了有緣人，還一來~來三個。
“兩個月……，天上一天，世上一年，那個丫頭，可真是有福了。”
老黑端起一碗孟婆湯，小口抿了一下後，臉上現出無比滿足的神情，“唐婆子，你說，那個臭丫頭，嚐到味了嗎？她別是還想回去吐吧？”
“時間早過了，想吐……做夢！”
唐婆子也端起自己的那一碗，“那樣讓我從希望變成絕望，活該她要被自己的想象嚇死。”
“嘿嘿！”老黑樂了，“嘿嘿……嗬嗬嗬……”
他的笑，慢慢變成了哭，原本……原本他也如每一個進來的人一般，有幸得到一碗孟婆湯，可是當時他以爲這東西有毒，居然一把潑地了。
唐婆子看他一個大男人，在那抹貓尿，心下一嘆，把自己的一碗湯，全倒進口中，聲音澀澀道：“別哭了，我們不是都有了嗎？”
……
……
神魂離體的感覺是什麼樣？
盧悅很早很早以前經歷過一次，知道……
她半浮在空中，看着倒伏在地的自己，輕輕嘆了一口氣。
結束了吧！
可惜居然是以這樣一種方式結束……
沒幫泡泡長到肚子，還讓他也陷在這裡，可能會沉睡很長很長時間，不知道他第一眼醒來，看到自己……
盧悅閉了閉眼，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順從空氣中的吸力，這一次，她要去喝一碗真正的孟婆湯了。
前世……
今生……
都忘了吧！
走一個完全的空白人生，哪怕剛開始蠢點都行……
盧悅渾渾噩噩地，好像又走在輪迴路上了，在黑暗的懷抱，沒有害怕，沒有驚惶，有的……只是期待！
聖女說，她世世六指，這一次，絕對要跟閻君說好，不能再給她六指了，要不然……要不然，她就把地府鬧個天翻地覆！
黑暗中，盧悅順着某些吸引，慢慢前行，已經打定主意，什麼三七、五七、七七……，討腳步最後看一眼世上親人什麼的，別讓她去。
她很累了！
既然已經回不到身體，那這世上的一切，就再與她無關，就這麼走了吧！
無知的來，無覺地去……
翻過一座山，又翻過一座山……
黑暗的路，好像永無盡頭，她木然地走着。
應該出現的接引鬼使，沒有出現，左右前後，似乎有同伴，又似乎沒同伴，因爲每次她起念，想找個鬼問問在哪的時候，影子就不見了。
待走一段路，念頭消失，那些個傢伙，卻又如她一般，在木然地走着。
盧悅終於在這無止境中，生出一絲惶恐，連想問個話都不行，鬼使還有閻君會聽她的，不再給第六指嗎？
在這份惦念中，她又翻過了一座山，兩腿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一直一直，明明很累了，就是停不下來，還在往前走着。
盧悅腦子清明，很想哀嘆，這要走到什麼時候，才能到頭啊？
可惜她問不出來，也沒人回答她。
寂寞的路，無無無境，黑暗中，她又不知道過了多少天，只是下意識地覺得，一七過了，二七過了，三七……好像也過了。
沒有鬼使，讓她回曾經的塵世看一眼，她漸漸地急躁起來。
自己不回是一回事，這樣一聲不啃，不讓她回，又是一回事！
“癡兒啊癡兒，活着時累，死了也累嗎？既然這般累，何不就地一睡，執着於輪迴做甚？”
盧悅張了張口，卻沒發出聲，兩眼迷離間伏倒在山路上。
活着時累，死了也這般累，還輪個屁的回啊？
幾乎在一時三刻間，她就徹底的陷進無知無覺中，屬於她的淡影，在山路上閃了兩閃，溶於整個黑暗世界……
……
……
“噹噹噹……”
天地門磐安堂，響起一聲更比一聲急促的喪鑼聲。
所有聽到的修士，俱都面色一變，不由分說，趕往鑼響處。
身爲擁有百萬弟子的宗門，能讓安息堂執事敲響喪鑼的，其實不足百人，這百人不是宗門大佬，便是將要承繼宗門之人，任何一人的隕落，都是天地門的大事，都可能關係到大家的將來。
“噹噹噹……”
與此同時，遠在歸藏界的逍遙門，安置大家魂火的鎮嶽殿也敲起了喪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