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德少爺?您就是思德少爺!”廳堂內,一位靈動的少女不禁脫口而出。
少女說,二長老冒着生命危險去抵擋那些入侵者,並囑咐他們一定不可以輕舉妄動。一衆人揣着沉重的心情焦灼地等待着,一個個已經做好了決一死戰的準備,沒想到事情出現了轉機。
“我們終於等到您了。”少女激動得流下了眼淚,“大族長臨走前就和我們說,您一定會回來,一定會的......”
思德心裡一沉,看向少女:“你說,谷放爺爺怎麼了?”
廳堂裡好不容易熱鬧起來的氣氛突然沉靜了下來,男女老少都都緩緩低下了頭,一片靜默。
二長老重重地咳了起來,費力地拄杖起身,聲音悲痛滄桑:“我帶你去見他......”
思德看着二長老,卻什麼表情也沒有,緩緩移動腳步:“好。”
問觴面色凝重,欲言又止地擋在了他面前。
“師父。”他笑道,“我又不會摔跤。”
問觴說不出話來,半晌道:“我拉着你。”
三人默不作聲地進了一個不明亮的祠堂。面前是棕黑木桌,木桌上是一些家族象徵物件,最中間的前面立着一個牌,小爐裡焚灰上燃着幾根香,嫋嫋升着白煙彎曲而上,蠟燭在一旁靜默地燃燒。
牌位上,是熟悉又遙遠的名字。
思德靜靜地站着,望着棕黑的題名之匾,無所反應。緊抿的脣,泛着蒼白。
他爹孃離世得早,從記事開始,就是谷放教他習字看書,舞刀弄劍。家裡人說他生下來那天夜裡烏雲密佈,電閃雷鳴,本是不祥之兆,哭哭啼啼一連幾日。谷放急急匆匆趕回家裡時,一身雨水,狼狽不堪,他卻一見他就咯咯直笑。他一笑,大家都鬆了口氣,谷放就把他抱起來。興許是大族長長得慈眉善目,一笑起來格外可親,思德一見他就笑,大家心裡歡喜,再也沒人提不祥之事。如此長到垂髫之際被送去寺中靜修,寺中傳來父母死訊已是兩年後,他發了一場高燒,家人便將他接了回來,
他回來那天大家都很歡喜,他小小的心卻悄悄的改變。在亂揮藤條時,是谷放給了他第一把銀劍。當弱小卻心大時,是谷放教會了他習武。
多少年前的一個夜晚,他一人在月下抱腿思緒萬千,小小的身軀卻藏着雄心壯志,又悲嘆自身渺小。“孩子,想什麼?”不料會有人來找尋他,但沉靜的心異常淡漠:“......我太弱小。”“嗯?”“所以,我要變強!”他站起來,擡頭望着明月,瞳孔中倒映着月光的堅定的影子,稚嫩的童音卻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只有強大,纔可以守護我要守護的人!”
“哈哈哈!好小子,以後跟着我修煉吧,這個家族,也要你來守護啊!”“爺爺,你很厲害麼?”他側頭問道,眼睛閃閃發亮,“我以後,要比你更厲害。”
可還沒來得及知道誰更厲害,你就已經先離開我了。
少年篤志,心不曾顫動。兌應了諾言,手中的劍,用來守護他愛的人。
自嘆何時奮翮高飛,未料足邊淨是狼藉,只在心中無奈悲啜難以釋然。他覺得喉嚨很是乾澀,面前的木桌不知何時多了一杯酒。二長老遞給他搖搖頭便離開了,思德接過,盡數灑下,拿起筆墨提筆寫下“順頌臺綏”四字,執筆至此。
“師父。”他喊道。
“嗯。”
“爭鳴大會,我要問鼎。”他淡聲道。又轉身,認真地看着問觴。
問觴擡眸盯着他的眼睛,堅定中透露着哀傷,和倔強的孤傲。他的目光此刻與她如此相似,卻讓她莫名得心酸。
她緩緩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抱住了他,將他的頭靠在她單薄的肩膀上,思德微微一怔:“師......”
“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堅強。”
少年頓時沉默不語,倏忽,她感到肩上傳來灼熱的溼度。
問觴靜靜地站着,輕輕地撫摸着他的頭髮,任他在她肩頭剋制着顫抖,想起了多年前她和谷放走在臨淮城街上的情景。
那是一個寒冬臘月,北風呼嘯,刺骨的寒冷像刀一樣一寸寸地滲透皮膚。白茫茫的一片天地裡,一女子一身紅色大氅,拎着兩壺燒酒,從茫茫處來。凡是見過的,都道是滿天飛雪都成了陪襯,嘆一句銀裝素裹只爲一點紅。
谷放遠遠地瞧見一人身着大紅衣裝,袖子衣衫都被狂風吹得亂舞,像是雪地裡綻放的一朵狂放豔麗的花,只叫人看一眼就忘不了。
走近了後,女子開口喊他,聲音清朗動聽:“大族長,我道是誰大雪天的不怕挨凍,原來是你。”
谷放笑道:“不巧了,我遠遠瞧着就認出了你。”
女子奇道:“什麼門道?”
谷放彎着眉眼,笑容可掬:“世間能有南淵閣下這般風姿的,那真是屈指可數。”
江南淵笑道:“大族長過譽了。這是要做什麼去?”
谷放攏了攏外衫:“思德想吃城北那家食府的菜餚很久了,這雪下得過大,不好外出,便一直耽擱了。”他微微張開一點衣衫,叫江南淵瞧了瞧他包在懷裡的竹桶,“左右無事,便想給他個驚喜。”
他這微微一敞,酥炸鯽魚、夜合蝦仁、清湯雪耳......食物的誘人香味撲鼻而來,江南淵忍不住道:“好香!”
谷放得意道:“我走了十里路,硬將大廚喊起去做的這一桌,滋味定是不會差。”
江南淵忍俊不禁,將手裡的一壺燒酒遞過去:“天冷,暖暖身子——大族長,你這也太寵着他了,不怕把他慣壞?”
兩人正好一路,索性就一起走。谷放笑盈盈道:“他是個重情義的好孩子,識好歹,壞不起來的。”
江南淵道:“確實。”
谷放笑道:“閣下有所不知,思德這孩子生下來時風雨交加,電閃雷鳴,好不容易從孃胎裡出來卻大哭三日不止,兆頭不好,怕像前人說的那般多病或是夭殤,孃親便帶着他到廟中焚香禱告,求廟中和尚賜一名,俗稱寄僧名。和尚起了‘思德’,意在叫他時時刻刻思量德行,大德無量。可在這樣的世道里做人,太善良做不成人,便在這二字後添了一個‘絕’字,意在叫他堅定果決,敢愛敢恨。取完僧名之後便算出家,做僧人之裝束,待到十二歲時還俗方可更換。”說到這裡,谷放嘆了口氣,“寺中消息閉塞,我們又有意隱瞞,可惜這孩子知道父母離世的消息時,都已過了兩年。”
江南淵轉頭看向谷放,谷放苦笑道:“後來發了高燒,大病半載,提前還俗了。他四歲時離家,六歲時歸來,短短兩年,他變得不像自己。”
“他沒恨過任何人,腦子裡只有變強的念頭,好去守護他愛的人。”
寒風大雪將人的身影晃動着,耳邊的北風呼嘯聲漸漸充斥看耳膜。江南淵停了腳步:“大族長,我要往南邊去了。”
“啊,”谷放驚覺原來都已經走了這麼遠了,此刻他們一個往西,一個往南,分道揚鑣之際,谷放突然道,“閣下可曾收過弟子?”
江南淵失笑:“武藝淺薄,豈敢誤人子弟。”
谷放收起笑臉,認認真真近乎懇求地看着她:“日後若是有幸,閣下能收孫兒爲徒,老朽死也瞑目了。”
江南淵道:“大族長,這要過年的,你可不能說這樣的話。”
谷放咧開嘴,哈哈大笑:“閣下說的是。正巧趕上我置備了這麼一桌好菜,不如賞臉來谷家做做客,一起吃頓飯?這雪下得大,你那屋子定是抵禦不住寒風的。一個人冷冷清清的,不如熱鬧得好。”
“我不是一個人。”江南淵笑道,揚起手中的一壺燒酒,“有人等着這壺酒呢。”
她笑容燦爛,瀟瀟灑灑地走往南邊的路。大雪肆意,她一着紅衣,一壺燒酒,風華絕代。
谷放遠遠看着,目送她到路的盡頭。
翌日
爭鳴大會第一天,整個賽場被圍得水泄不通,從擂臺上望下去,人山人海,熱鬧非凡。席上坐鎮的是當今享有最大勢力的雲上家族大族長雲川,星宿閣閣主司刻懸,嘉人派大長老悟痕,還有各個享有盛譽的門派世家的家主們。各個家族的人身着不同顏色款式的衣裝,腰間掛着號碼牌。不識人的百姓們熱烈地討論着白衣的還是青衣的更厲害些,爭論聲此起彼伏:
“定是白衣的厲害些,你瞧他們白衣勝雪,低調奢華,一看就深藏不漏!”
“阿叔說得在理啊,我也是這麼覺得的,我下十注!”
“我也下十注!”
“白衣的一看就是書生樣子,哪裡會舞槍弄棒!紅衣的才更有氣勢,打架的第一步就是從心理上打倒對手!”
“這是什麼道理,沒本事就靠鼻孔瞪人?”
“哎呀,紅娘你這太偏心啦,看誰穿紅衣就覺得誰厲害!”
“鼻孔瞪人不是本事?你那小矮個人都看不着你鼻孔呢!老孃壓二十注!”
“淨愛搞這些虛頭巴腦的!要我說,那幾個衣不蔽體拿鐵錘的纔是最厲害的,他們那一錘子下去,可不得把你們腦袋錘開花!”
一瞬間大家都靜默了。突然又有人開口:
“竟是些俗人!你們莫要只盯着人家一堆的看,你看看那幾個行單隻影的少俠,遊走江湖多年,掌握的武學多又雜,不拘泥於一套,說不準才真有幾分本事呢!”
“是呀是呀!”
“我也覺得,那幾位公子長得也俊俏!”
“你們這羣小丫頭不像是來看爭鳴大會的,倒像是學天子選妃來的!”
“哈哈哈哈哈哈......”
一羣姑娘們開始竊竊私語,“你們快瞧瞧,覺得哪個公子最厲害?”
“慕九公子啊!”一個藍色髮髻的姑娘小聲地說,“拿摺扇的那個,搖起扇來好看得要命!”
“哎呀,慕九公子又不是江湖俠士,人家是名門正派出身的!”
“那就那個!邊上的那個,見着沒,穿黑袍的那兩個,一高一矮。”
一衆女子湊在一起:“那個高的腰間別了號碼牌,是要參賽的。”
衆女子一拍手大呼可惜:“他們就一個人參賽啊。”
其中一女子羞紅了臉:“我喜歡那個高的。”
另一個女子拽拽她的衣袖:“我也是!”
“他看上去好神秘啊,不知道摘了黑袍是什麼樣子。”
“身形那樣好看,長得也一定好看!”
人羣裡突然冒出一聲:“不知他結了俠侶沒有......”
衆女子就捂着嘴偷笑起來。
那倆黑袍人正是思德和問觴。思德在雞還沒打鳴的時候就被問觴生拉硬扯拽了起來,說是要去趟衣鋪子。思德睡眼朦朧地被拖去買了一件大黑袍,然後被逼着穿上。
“師父,這袍子太悶了,能不能不穿?”。
“不能。”
思德擰不過她,只好從了。
思德知道問觴需要隱藏身份必須低調行事,可不知道爲什麼自己也要穿。但師父說過,在這強者如雲的世界做事要步步謹慎,儘量不惹出麻煩,心想她做事自有她的理由,也就順從了。
問觴幫他理了一通衣服,讚道:“英俊!”
思德無奈道:“還有我穿金綢衣的時候好看?”
問觴不理他,扒拉着把他帽子戴上:“看看。哇,更英俊了,就這樣,嗯,走吧。”
思德目瞪口呆,在她身後跟着走了一陣,才道:“合着就是遮得越多越好看唄,這些天糟蹋到您眼睛了,不好意思啊。”
問觴轉頭給了他一腳,徹底把他踹醒了。思德捂着腿蹦着跟上來:“師父,咱去哪兒啊?”
問觴頭也不回:“晨街。”
思德奇道:“晨街?”
“在城東,離城西有些距離。叫晨街,是因爲它只在寅時和卯時這一個時辰間出攤,晚一炷香到都買不到。”問觴解釋道,“所以才趕早來的。”
思德恍然大悟,興致高了起來:“好特別的一條街。師父,你先前可來過?”
“以前常來,後來......”她突然愣住了,突然記不清要說什麼。她細想,自己並不記得以前常來,也不知爲何常來,卻像習以爲常地對他說出了“常來”。思德見她說了一半不說了,喊了她一聲,她纔回神。
“師父,你怎麼發起愣來了?”
問觴猶豫了一下,說:“記性不好了,莫非是老了?”
思德噗得一聲就笑了出來。
兩人吃完早飯便趕回大會賽場,在臺下等待上面人的指令。
賽場下熱鬧非凡,觀看者興趣盎然。場面很是浩大,人頭攢動,擠擠攘攘,參賽者們各個信心滿滿,臉上掛着自信的笑容。問觴和思德一襲黑袍在臺下等待,順便閒聊,殊不知自己也成爲了被閒聊的對象。思德拿着一根糖葫蘆不停地吃,一邊吃一邊講,問觴忍不住道:“就這麼好吃?已經第三根了。”
思德剛咬下一顆含在嘴裡,討賞一般地說:“本來沒那麼好吃,師父買的格外好吃。”
問觴呆了:“你何時這般會花言巧語了。”
思德:“我深藏不露着呢。”
問觴只好道:“少吃,別把牙吃壞了。”
思德連連點頭。
正說着,突然有一個鵝黃衣的女子在一衆女子的慫恿下怯怯地走上前來,幾番猶豫,終於款款走到思德面前,一雙靈逸動人的眼睛偷偷瞥着思德:“這位公子......”
問觴大喜,頓覺有好戲看了。
思德含着一顆糖葫蘆,好奇地盯着她看。這姑娘羞澀得很,不敢擡頭看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目標點,於是就盯着他手上的一把糖葫蘆看,心想這黑袍人竟愛吃小孩子吃的玩意兒,真是又神秘又可愛。思德看她盯着自己的糖葫蘆,頓覺大駭,女子鼓起勇氣再次開口時,他突然大喊一句:
“不賣!”
黃衣女子一嗓子話硬生生卡在嗓子眼裡,上不去下不來。
問觴在一旁目瞪口呆。
思德一本正經地道:“這是我師父給我買的,你要是想吃,旁邊的街上就有賣。”
黃衣女子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來幹嘛的,好像被他認真的樣子感染,以爲自己就是來買糖葫蘆的,愣愣地回道:“那,那我去看看。”
問觴沒眼看,恨鐵不成鋼地一把奪過思德手上的一把糖葫蘆塞給了黃衣女子:“姑娘,不必跑遠,這些拿去與姐妹們分了吧。”
黃衣女子手忙腳亂,問觴就塞到了她的手裡,溫柔地道:“去吧。”
黃衣女子暈暈乎乎地就走了。
思德在一旁大呼可惜,問觴被他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正氣惱間,人羣突然躁動起來。
她轉頭望去,只見一位身着金袍的青年踏着穩健的步伐而來,盛了滿身的陽光,吸睛得過分。
龍紋鍛袍襯出他挺拔的身姿,頗有君臨天下的風範。棱角分明的臉上是極其好看硬朗的五官,只是面容極冷,矜貴得像一尊只可遠觀的雕像。
四遭頓時靜寂一片,目光都聚集在了這位天皇降臨般的選手身上。
“二皇子,臨淮城的二皇子......”
“什麼?這就是傳說中的那個......”
“是啊是啊......”
起先還是低聲的私語,到後來就成了千萬民衆的齊聲高呼直至衝破雲霄———
“二皇子!相傳八歲就獨自斬殺魔獸、束髮之際能帶兵打仗的二皇子!皇宮最有潛力的皇子果然不同凡響!英雄桂冠輕鬆奪下!”
“巔峰非二皇子莫屬啊!”
“百聞不如一見,二皇子真是英氣逼人啊!”
幾乎全城的人都這樣喊叫着,眼裡滿是對這位二皇子的欽佩與讚歎,好像那二皇子比當今皇上還厲害。他傳說般的經歷在百姓間口口相傳,此時大家見了真人,早已激動得找不着北。臺上評賽的老前輩也各個驚喜不已,想着七年後又來一個名譽滿城的皇子殿下,不禁感嘆這臨淮城還真是給足了他們這些老前輩面子。
“這麼厲害啊,好有排面噢!”思德在萬人歡呼中低呼一聲。
“這纔有意思。”問觴凝視着朝這裡走來的二皇子,涼薄的脣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二皇子焚臨阡,是個不可小覷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