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年擡眼看他,一字一句地答道:“你放心,我絕不會搶你芸生小姐的身份,你瞧着它千好萬好,在我眼中卻一文不值。”
這個回答叫鄭綸疑惑不解,他皺眉看向辰年,問道:“爲什麼?”
當年那賜婚的聖旨上寫得便就是賀家嫡女嫁封君揚,若真是如她所說,她也是賀臻親女,那她用賀家嫡女之名嫁封君揚最是名正言順。縱是封氏夫人反對,可芸生此刻人在拓拔垚手上,封氏夫人也無可奈何。
辰年是一時激憤,纔會向鄭綸說出自己身世,此刻心緒漸平,哪裡還會與他說自己生父生母的過往。她冷聲道:“這事卻是與你無關,你管得也太寬了些。當初你我二人成親時便有言在先,一切不過是做給人看,各取所需。你現在卻出爾反爾,好似我真嫁了你卻與人偷情,對你不住一般!”
鄭綸心中怒氣又生,“不論是真是假,你現在名義上都是鄭綸之妻,不該再與王爺不清不白。”
辰年聽他這般說,氣得反而笑了,道:“你既然非揪住婚姻之事不放,說什麼我是你鄭綸之妻,那我且問你,你是否能一輩子都以我謝辰年之夫自居?便是以後遇到了喜歡的女子,也剋制守禮,絕不與她親近一點?”
鄭綸張口想答“能”,可那一個字都到了嘴邊,卻沒了勇氣說它出來。就好似那是一隻被他禁錮了許久的怪獸,放出來便要食人,他不能,也不敢將它放出來。
瞧他這般,辰年譏誚一笑,又道:“既然你不能,爲何現在還要對我苦苦相逼?你對我任意辱罵,難道不是爲了你的芸生小姐抱不平?你喜歡她,是大膽追求也好,是默默守護也好,你愛做什麼就去做什麼,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到。同樣,我嫁不嫁封君揚,也是我自己的事情,輪不到你管!只是你別以爲自己的感情就純潔高貴,別人的就低賤無恥。鄭綸,我今日言盡於此,日後你瞧着我是貞潔烈女也好,是淫/娃蕩/婦也罷,都和我毫無干系,我也絕不在乎!”
她說完便走,再不理會鄭綸。鄭綸倒也沒再攔她,只獨自一人站在街頭,微低着頭,良久不動。
再說封君揚這裡,自叫人給辰年送去糕點,便料着她會來尋他,不想直等到天黑仍不見她前來,待派人過去一問,才知辰年竟是一早就出來了。封君揚心中莫名有些緊張,坐不片刻,便就起身往外面尋來,人剛到廊下,辰年卻是從外面回來了。
封君揚微微鬆了口氣,立在那裡等她走近,這才低聲抱怨道:“出去也不和人說一聲,又不肯叫人跟着,還當你是又跑了。”
辰年心情本是極煩悶,聽了這話卻是不由笑了,道:“你這是什麼話?好端端的,我跑什麼?”
封君揚沒有接話,垂了垂眼簾,跟在辰年身後進入屋內。屋內燭火一照,他這才瞧出她背後衣衫上隱隱透出些血跡,不由面色一變,問道:“怎麼回事?你背上怎麼有血?”
被他一提,辰年這才覺出後背傷處隱隱作痛,反手摸了摸,果見指尖上沾了血跡,她不想與封君揚說鄭綸之事,以免他們主僕生隙,便就答道:“不小心撞了一下,許是傷口又破了。沒事,你去叫個侍女進來,幫我重新上些藥就好了。”
封君揚不動地方,只盯着她問道:“你和人動手了?”
辰年點頭道:“剛纔在街上轉悠的時候,發現有人跟蹤我,就過了幾招。”
“什麼人?”封君揚冷聲問道。
辰年淡淡一笑,道:“說了你怕是想都想不到,是賀臻派來的人,若是沒有猜錯,我的身世怕是被他知道了。”
封君揚聽得微微一怔,不由問道:“賀臻來了?”
“嗯,說是在城外,想要見我一面,被我拒絕了。我叫那人傳話給賀臻,若想見我就進這宜平來,我定會好好招待。”她說着,又覺出那背後疼痛來,不由吸了口涼氣,擡眼見封君揚立在那裡不動,便就催促他道:“快去尋個侍女進來給我上藥啊。待回頭我再與你細說此事。”
封君揚這才似回過神來,道:“還尋什麼侍女,我來給你上藥就是。”
他上前來幫她解衣帶,辰年腦海裡卻忽地響起鄭綸的話來,不由摁住了封君揚的手,低聲問道:“你可也覺得我言行輕浮**?”
封君揚聞言動作一頓,問道:“何出此言?”
辰年垂目答道:“我自小就與葉小七他們混在一起,全無男女之別。認識你不過月餘便就失身,與你日夜廝混。待到後來,又與陸驍形影不離。便是現在,我頭上還頂着鄭綸之妻名頭,卻又和你這般情形,豈不就是人們口中所說的水性楊花--”
“閉嘴!”封君揚輕聲斥道,他伸手將她面龐擡起,與她目光相觸,這才說道:“哪裡有人這樣罵自己的?”
辰年苦澀一笑,道:“可別人眼中,我就是這般。”
封君揚正色道:“別人怎樣看,與你我何干?我知道你不是!你與葉小七是兄弟情義,與陸驍是相伴之情。至於鄭綸,與你更是毫無干系。你只與我纔是男女之情,你我既然兩情相悅,**本是正常,又何錯之有?”
辰年知他一向能言善辯,可此刻聽了這話,心裡卻是感動,只怔怔喚他道:“阿策??”
封君揚向她笑笑,取了傷藥過來給辰年塗抹,口中輕聲訓道:“以後不許再說這些混話。”
辰年用衣服護住身前,老實地背過身去,由着他給自己上藥,過了片刻,卻是不禁輕笑出聲,道:“我說了實話你可莫要生氣,當初我對陸驍也曾是動了心的,他對我很好,我曾想着等我把你忘記了,就和他在一起,也是不錯。”
她想封君揚許是會氣惱,說幾句酸話,不想他沉默了一會兒,卻是低聲說道:“我知道。”
辰年不想他這樣回答,轉過頭去拿眼瞄他面色。封君揚瞧她一雙瞳仁漆黑明亮,靈動鮮活,不由輕笑,伸手將她頭輕推了回去,笑道:“看什麼看?這事我要記你一輩子。日後等咱們孩兒大了,我還要講給他聽。”
辰年奇道:“講什麼?”
封君揚低聲答道:“就說女人都長着腿會跑,可要小心看好了,要不然一不小心就不見了。他孃親年輕時候就差點跟人跑了。”
辰年聞言皺了皺鼻子,小聲辯駁道:“哪有,我也就是動心了一小下下。”
身後的封君揚半晌無聲,她正奇怪間,他卻彎下腰來,將頭輕輕抵在了她的背上,喃喃道:“辰年,我很害怕。”
辰年愣了一愣,只當他是說那時之事,不覺笑了一笑,道:“你還好意思提那時之事,一想起你那般算計我的身份,我現在都還恨不得咬你兩口泄憤。”
她說着,又轉回身來,與封君揚正色說道:“說到此處,我有話要與你說。阿策,你現在雖願爲我不顧名聲,我卻不要你落‘君奪臣妻’之名。你幫我在江南或者嶺南尋個身份吧,不論是世家也好,是貧民百姓也好,只要不是賀家之女,什麼都好。”
她會說出這話來,封君揚並不覺意外,甚至早在他意料之中,可他此刻聽了這話,心裡非但不覺絲毫歡喜,甚至還有着隱隱的恐慌。他怔怔看她片刻,忽地說道:“就做謝辰年,我不要你換身份,我要你光明正大地嫁我。”
辰年聽得微笑,可笑着笑着,卻又忍不住落淚。不等封君揚伸手過來擦,她自己就胡亂地抹了兩把,“換吧。其實叫什麼都不打緊。”她頓了一頓,才又低聲說道:“阿策,我之前那般擰着要做山匪謝辰年,不過是因爲我那時實在沒得旁人可做。”
她不想做他姬妾,眼睜睜地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另外一個女子比她更有資格站在他的身側。她也不願回那與她有殺母之仇的賀家,頂着芸生的身份嫁於他。所以她只能咬緊了牙,做她的女匪謝辰年,他們越是瞧不起她,她就越要挺直了脊背,做她的謝辰年。
臉上的淚怎麼抹都抹不淨,辰年不覺有些難爲情,便就低下了頭去整理自己衣衫。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能勉強控制住情緒,笑道:“你莫要看我笑話,也請你容我這個任性,我也知若是做賀家女,凡事都會簡單許多,可我實在是無法回去賀家。我的母親死在那裡,他們瞧不起她,他們害死了她??”
她再說不下去,剛止住的淚卻又涌出。封君揚依舊不言,卻是忽地將她擁入了懷裡。他手臂用力很大,將她摟得極緊,牽扯得她傷口都有些作痛,辰年不禁低聲叫他:“阿策?”
封君揚卻仿若不察,只低聲說道:“辰年,我以後會對你好,你信我,我以後一定會對你好。”
人說凡是女子,都易被“情”之一字障目,辰年只當封君揚是被自己感動,聞言反而破涕而笑,嬌嗔道:“你就該對我好,否則你看我怎麼治你!”
她整理了一下心情,將封君揚推開,換了個話題,道:“咱們不說閒話了,快說些正事。你說賀臻怎地查到了我這裡,拓跋垚只會瞞住我的身份,陸驍也不會說出,難道他有我義父下落了?”
封君揚垂眼答道:“不知。”
辰年想了目想,又問他道:“你說他敢不敢進宜平城?”
封君揚看她兩眼,不答反問:“你可想見他?”
辰年不覺凝眉,默然半晌後,才答他道:“我不知道,阿策,我真的不知道。他於我是個太矛盾的存在。他是害死我母親的元兇,卻又是我的生身之父,是我會一直恨着,卻又永遠無法尋仇的人。”
封君揚伸手去撫她的頭髮,柔聲道:“既然這般,那咱們就不見他。”
辰年卻是淺淺一笑,側頭問他道:“爲何要躲?他若敢來,我就敢見他。我倒是好奇他見了我會是什麼態度,是與我敘父女之情,還是來痛斥我幫外人奪他宜平。”
封君揚一向能算人心,可此刻卻也不由忐忑,猜不透賀臻來宜平會是什麼態度。他默了片刻,卻是輕聲說道:“反正咱們也不想着認他,還管他是什麼態度做什麼?”
辰年聞言不由也笑了,點頭道:“就是。”
翌日便是十月十七,辰年二十歲生辰。只是這日之後兩天便是她母親忌日,早先在清風寨時,穆展越從不肯給她慶生。後來她又獨自掙扎生活,更是顧不上講究這個。所以早上封君揚給她送了一大碗長壽麪過來的時候,辰年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不由拍額道:“竟然自己都忘記了。”
封君揚笑着看她,催促道:“快些吃了這面,我帶你去過江去南岸玩。”
辰年微微瞠目,“去南岸?你軍中軍務怎麼辦?我昨日也積攢了好多事沒做,魯大叔若是尋我怎麼辦?”
封君揚只是笑,湊近了她小聲說道:“管他們,我們早早動身,不叫他們逮到。”
辰年被他的孩兒氣感染,便就飛快地點了點頭,“那好,你等我,我這就吃完!”
她端着麪碗緊吃慢吃,封君揚卻又看不下去她這般狼吞虎嚥,忙道:“慢些,慢些,哪裡有這樣吃東西的!”
辰年笑笑,胡亂地吃了那面,隨意地漱了漱口,進屋換了騎裝出來,向封君揚笑道:“快些走,一會兒就該有人找來了。”
她只隨口一說,誰也沒有在意。封君揚牽了她的手,拉着她大步往外走,快到院門時,卻見順平氣喘吁吁地找了來。辰年一眼瞧見,不由偷笑,捂着嘴與封君揚說道:“壞了,現在就有人來堵你了!”
說話間,順平已是跑到了跟前,雖看出封君揚眉頭微蹙,卻不得不硬着頭皮稟道:“王爺,城門那裡傳來消息,說是賀臻來了。”
辰年身體微微一僵,封君揚手上更是不自覺地加上了力氣,將她的手握得更緊。辰年回過神來,擡眼看他,微笑說道:“沒事,他既敢來,我見他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