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黎明,估摸着原本也才該是五更末刻。陳誨便早早地起身洗漱,整裝收拾後從“吳越號”的船長室慢慢踱步上了甲板。
值夜的水手這個點還沒換班,依然在甲板上、桅杆邊一盞盞氣死風燈的微光下忙碌控帆觀望。氣死風燈的外殼是用東海水晶或者打磨到極薄、略微磨砂透光的螺鈿蚌殼等材質黏合而成的,裡面用的是猛火油當中一種略微輕質的混合物,點燃起來的光亮比蠟燭和油燈都要亮好多,哪怕隔了透光性不太好的防風燈罩,依然可以讓兩丈之內的甲板上有微光可見。
見到提督親自來巡視,一羣羣水兵自然是嚴肅地行着軍禮,陳誨也輕描淡寫地示意不必多禮。在海上不比陸地,無論官階高低都是同舟共濟,繁文縟節也就淡薄得多。不過巡視了一圈,五更天也就過去了。如今已是五月天,在南半球卻正是深秋,好半晌太陽才緩緩地從左前方的海面上躍然而出,瞬間萬道金光把萬頃碧波都給籠罩了,塗抹上一層浩瀚地朦影,前一刻還隱約可見的滿天星斗,在日光躍出的一瞬間就隱沒不見。恰纔還拿着星盤對照方位確認緯度正常的水手們,也到了收工的點兒了,把星盤收起來,紛紛拿出一些每半個時辰倒完一輪的沙漏,開始計時,便於換班的人對應便攜日晷確定角度。
陳誨這輩子看的海上日出沒有一千次也有八百次了,但是這種太陽從北方的天空躍出左舷的經歷還真不算多。正在感慨之間,即將換班的值夜水手長把一整天的航行數據全部整理好向陳誨做了一個簡單的彙報。
“提督大人,昨日一整日,船隊又往正東疾行了1200裡上下,誤差不會超過50裡——速度不好很精確的估算,因爲單是海水自身的水流也很快。咱按照拖繩漂流瓶的測速測得的與海水相對里程一晝夜是960裡,剩下的水速還是根據前幾日路過一個珊瑚島礁近海時,劉制使讓船收帆隨波漂流、以島子做參照測得的水速加成上去的。”
陳誨心中澎湃,這個速度又是刷新了紀錄的高速,他跑海一輩子,都沒見過大型海船能夠跑出這樣的爽感來。一日千里都不止啊。真不知道大王是怎麼明鑑萬里,知道這極南之地有如此洶涌無前的西風和洋流的。
“這個速度,比前天又多跑了七八十里吧。”
“誠如提督所見,正是如此呢。折下來一晝夜平均一個時辰就有一百里以上,已經比陸地上騎兵的奔馬都快了。最快的短時速度是在昨日入夜前的申時,經過測算一個時辰便行了150裡遠。若是都能夠保持那般極速,便真如千里馬那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了。”
陳誨走到船頭,親自看着艦首劈波斬浪的洶涌氣勢,又讓水手們測算了一次,心中對大自然的敬畏油然而生。
大王在出航之前也告訴過他一個約定,算是對未知恐懼的安撫——前衛與告訴他,從澳洲布里斯班啓航之後,往正東航行最多三萬裡,必然有縱貫南北的巨大陸地。若是他真的行了三萬裡都沒找到陸地,錢惟昱便准許他往北繞開西風漂流帶,然後自行擇路返航。或者如果他到了那一步也有膽,願意相信錢惟昱的預言的話,也可以繼續往東狂飆,相信再走三萬裡就可以回到澳洲的另一側了——對於一直往東狂飆,最終爲什麼會重新回到極西之地,陳誨心中着實不敢置信。不過按照如今的速度來看,日行千里能夠保持住的話,三萬裡也就是一個月的時間而已。
懷着對極限速度的崇拜,懷着對大自然和大王的敬畏。吳越水手克服了對於未知汪洋的恐懼,一往無前地沿着西風漂流狂飆突進。
……
日出日落,月圓月缺,果然在航行了一個月之後,隨着西風漂流的逐漸放緩、測船速水速的結果也越來越低,陳誨便預感到這股強大的洋流是不是被前面的大陸給阻卻改道了。果然,西風漂流減弱後的第二天,那是一個天清氣朗的好日子,瞭望手在一次瞭望中,發現正東方一串雲山霧罩的迷濛羣峰。
“正東方發現陸地!”
令人振奮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艦隊,陳誨也和所有遠航的水手一樣激動,面色潮紅地登上前桅瞭望臺,拿出水晶片的單筒望遠鏡仔細搜索了一下,果然在遠處隱隱綽綽有了一些聳起在海平面上的凸起。看上去兩者之間的距離還非常遙遠,若不是所觀測到的目標非常巨大,也不至於這麼遠就可以看見。
陳誨的經驗果然沒有料錯——因爲在看到陸地之後,船隊又往前飆了兩個時辰纔看到海岸線,縱然已經靠近了大陸、西風漂流減弱,這兩個時辰還是開出了近百里的距離——而之所以在如此遠就提前發現了陸地,無非是因爲對面的這塊新的大陸的海岸非常陡峭。
船隊駛近到距離海岸線僅有數裡的近海之後,便可以清晰地觀測到,這裡的海岸平原寬度絕對不會超過五十里,離開狹長的海岸平原後,便是逐步陡峭起來的丘陵,隨後便演化爲崇山峻嶺,哪怕是在海面上,用望遠鏡都可以看到至少千米以上的高山,而且縱貫南北,無頭無尾。如此巍峨的自然奇景,讓吳越人此前見過的崇山峻嶺都變成了小兒科。
船隊按照出航前擬定的計劃,沿着海岸線往北、利用微薄的海陸風緩行。離開了西風帶,船速很快從每個時辰一百多裡跌落到了只有三十里上下,還不一定有保障。如此開了兩天,陳誨發現了一處還算可用的海灣。而且岸上還居然有小河、人煙、農田的跡象,沿海平原到了這一帶也變得廣闊起來,不再是崇山丘陵直接逼仄地壓到海邊。
於是陳誨便讓船隊駛入海灣,下錨泊靠。分出少量水手帶着武器和物資、貿易品上岸偵察;所帶的武器不僅有手動轉輪手銃,甚至還有兩門從臼炮新改良出來的三百斤虎蹲炮;至於全套板甲,神臂弓和倭刀陌刀更是不必贅述。
陳誨當然不知道他如今發現的這個適合登陸的小海灣便是後世智利的瓦爾帕萊索港,不過看着周圍的土著人雖然比漢人略微顏色深了一些,倒也算是膚色體貌和漢人大致彷彿——至少從外形來看,這些人明顯比黑衣大食人要更接近漢人,比日本人和高麗人則遠一些。
岸上的人煙跡象不過是沿河兩個小村落,每個聚落約摸也就數百人而已,或許再往內陸或者沿着河深入可以看到更多的農耕文明,而海邊這裡多是划着獨木舟捕魚、僅僅以耕作牧獵爲輔的人罷了。一看到海灣內破天荒地駛入了百米鉅艦,這些土著人自然也是驚慌失措,作鳥獸散,許久才似乎是有人推舉出代表拿着武器和別的東西前來交涉。
“這些人便是大王所說的‘印加人’了麼?果真是蠻荒之地的夷狄啊,居然連車子都沒有一個。”
陳誨親自坐鎮一艘小舢板擺渡上岸,坐在船上的時候,他便用望遠鏡看得清晰:這些印加人沒有車馬,雖然拿來了一些東西似乎是準備以物易物,卻全部靠人肩扛手提。嗯?一旁怎麼還有些不過三四尺的毛絨小獸幫着駝東西?這麼小的東西,比驢馬還小得多,能扛得動多少東西?居然還有印加人少年騎這種玩意兒?
“提督,找到了——這個是農政全書裡面說的草泥馬!”陳誨正在哂笑,一旁一個跟着的書辦打斷了他的思緒,只見那個書辦把大王欽定的《農政全書》草稿翻到最後幾頁,赫然顯示着一種畫得比實物更加“寫意”的圖片,不過那種猥瑣的動物表情居然倒是與實物相比絲絲入扣,非常傳神。陳誨一看,便覺得這種生物的表情果真猥瑣不堪,連他自己都非常好奇:怎麼可能有一種禽獸,都能夠讓人類看着覺得猥瑣呢?
“那還不快查查,看看那些人帶來的東西里面有沒有別的發現!”
“是的提督——啊,找到了那種兩尺高的雞叫做火雞。唔,別的便看不出來了,那些罈罈罐罐許是糧食吧,要交易的時候才能看。”
半刻鐘之後,數百個戒備森嚴的吳越精兵在海岸上擺下了卻月陣,兩翼兩門虎蹲炮壓陣,二十名拿着撥輪手銃的藤牌手和兩百名神臂弓手分別嚴陣以待。外頭則是長槍林立、陌刀如牆,全體明晃晃的鍛鋼板甲,把岸上的人嚇得不輕。
幸好,吳越人沒有做出什麼敵對舉動,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那些智利印加人連比劃帶喊,總算是明白了相互之間沒有惡意,然後採用各自離開百步,把要交易的物資放在中間,然後另一方拿走之後再在中間放好東西,退開等另一方取走。至於那些金銀貨幣的使用,在這裡自然是沒有什麼用處的——那些印加人居然很隨意就把金銀當作普通沒實用價值的玩物而已,面對瓷器、絲綢也只是拿糧食作物或者牲畜交換。至於吳越人帶來的水稻小麥這些種子的巨大價值,印加人是完全不懂得的,連茶葉都當作毫無價值的幹樹葉那般處理。
“啊,這是《農政全書》上說的玉米!這就是玉米啊,有脫粒了的,也有帶棒子的。着玩意兒就是大王說了一定要找到的五類東西之一吧?真是恭喜提督旗開得勝,第一次登岸就找到了其中一種!”
“何止一種,這個便該是紅薯了吧?看來印加人把玉米和紅薯當作主要糧食來吃了,這裡好像稻子麥子完全找不到,只能吃這些。”
“這個該是‘菸草’吧?恰纔咱用茶葉和他們換,他們看了之後就丟了,表示這玩意兒不值錢,還有人拿出這種葉子,演示着可以嚼也可以燒了之後吸菸氣。不過農政全書上對菸草介紹不詳,也不重視,便不好確認了。”
“忙啥!所有的東西先全部用海水河水反覆清洗,一定要確保沒有蟲子!一會兒再慢慢辨識!”
在陳誨的斷喝之下,一夥經辦的商人忙不迭拿着登陸首日的地瓜玉米菸草火雞草泥馬前去洗刷淨化了。全然沒有人意識到後面的路會越來越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