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京師之中,太和樓仍算是很大的飯館了。太和樓的王掌櫃,更是見過世面的人,但他怎樣也忘不了今天午後的事。
其實也並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有個小孩子來吃了頓飯而已。但這個十來歲的小孩子,卻要王掌櫃將太和樓所有的菜餚都上三份,一份他自己吃,一份是賞王掌櫃的,一份是賞夥計的。
這也無甚稀奇,太和樓不是沒見過大手筆的客人,稀奇的是那孩子吃完飯之後,拿來會鈔的不是銀子,而是一顆明珠!據隔壁聚寶樓齊掌櫃的鑑定,這顆明珠乃是世所罕見的定盤珠,足足值五百兩銀子!
那孩子說他出來得匆忙,沒帶多少錢,只是暫時將這顆明珠押在這裡,日後有錢了,自然會來兌走。他還寫了篇很有文采的字據:“天人雅愛,金鼎玉饌。適值帝墟,偶開小宴。青蚨失翼,紅霓盈慚。合浦遺珠,離愆誰還?乃立此憑,以掌定盤。珠寄福榮,王氏依暫。異日齎金,完璧當全。如失如缺,罰銀一千。”
王福榮,便是太和樓掌櫃的名字。但王掌櫃知道,這孩子出手如此闊綽,只怕是偷了家中的財寶出來揮霍的,所謂來取,不過是說說而已,於是心安理得地按了手印。這一下午,太和樓的生意都很好,王掌櫃摸着這顆明珠,笑得很是得意。猛地一人怒喝道:“掌櫃的!怎麼不招呼客人?”
王掌櫃一哆嗦,急忙擡頭看時,就見一行人簇擁着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站在面前。王掌櫃只顧着看這顆珠子,忘記招呼他們了。王掌櫃急忙堆起笑臉,招呼道:“各位爺,吃些什麼?喝些什麼?”
那孩子清聲道:“慢些,你手上拿着的是什麼?”王掌櫃看了看手中的珠子,又看了看那孩子,道:“定盤珠啊。”那孩子突然高聲道:“拿下!”
那孩子身邊的幾個人立即跳了起來,可憐王掌櫃瞬間已經被他們老鷹抓小雞一般拿住了。王掌櫃驚叫道:“朗朗乾坤,你們想幹什麼?”那孩子冷笑道:“想幹什麼?你知道我是誰嗎?”王掌櫃看了看他,道:“請小爺講。”
那孩子傲然道:“我乃五軍都督的少子喬羽,你可認識了?”王掌櫃頓時哭喪了臉,道:“大……大老爺,小民沒有冒犯您啊!”那孩子冷冷道:“你再看看這個。”
那孩子伸手指了指頭上。他的頭上是一頂極爲華麗的金冠,上面用純金織成絲絡,堆織成一隻仙鶴的形狀,但仙鶴口中銜着的靈芝,卻似乎少了點什麼。那孩子冷冷道:“我這頂飛羽天下冠,是我祖母賜給我的。上面的靈芝,正嵌着這定盤珠。可現在靈芝沒了,珠子卻到了你的手中。”他冷笑道,“這可實在是巧啊!”
王掌櫃的身子立即癱軟下去,大呼道:“這位爺,不是我做的啊!這顆珠子,是有人寄在這裡的!”當下他將先前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喬羽盯着他,突然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小?”王掌櫃給他的眸子一照,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道:“不……不……”喬羽道:“那你怎麼編了這麼幼稚的謊言來騙我?”王掌櫃殺豬似的叫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喬羽慢慢俯下身來,盯着他。王掌櫃天生怕官,五軍都督是大到天上的官,哪裡敢跟喬羽對看,眼睛極力地低了下去。喬羽伸手將那顆定盤珠接了過去,道:“定盤珠是我的。”
王掌櫃急忙點頭,一句話都不敢說。喬羽道:“我們還要吃飯,掌櫃得請我們吃,酒樓中的每一個菜,我們都喜歡吃。”王掌櫃的臉又哆嗦了一下,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太和樓中最貴的菜餚又流水般的端了上來,王掌櫃的臉上卻一點笑容都沒有。每一道菜上來,他的臉就一陣哆嗦。一會那些人吃飽喝足了,揚長而去,定盤珠鑲在了喬羽天下金冠的靈芝上,當真是絲絲入扣。王掌櫃嘆了口氣,只覺肉痛之極。好在天色漸晚,店中的客人漸多,生意漸漸紅火,失掉的終究能賺回來,王掌櫃也高興起來。
太和樓的生意直忙到深夜,方纔慢慢淡了。王掌櫃又有空閒想今天白天的事情。越想,他的心就越痛。樓梯又開始響了起來。
樓梯響,就代表有客人,而且是肯花錢的客人。不肯多花錢的,都在樓下的大廳中吃飯。這次,他看到的是兩個人。一個長身玉立,英俊儒雅的年輕人,另一個,就是下午用定盤珠換他的飯菜的小孩。
王掌櫃陡然跳了起來,大叫道:“你害得我好慘!”他撲過來就要抓那小孩。那年輕人眉頭皺了皺,揮了揮手,王掌櫃就踉踉蹌蹌地退了回去。那年輕人淡淡道:“我叫世蕃,他叫世寧。”他看了王掌櫃一眼,“他是我的弟弟。”
王掌櫃爬了起來,畏畏縮縮地看了世蕃一眼,不再說話。世蕃也不管他,道:“我弟弟下午在尊處吃飯,忘記帶錢,就將我們家傳的寶物定盤珠押在此處,說是後來拿錢來換。這是字據,上面有王老闆的手印,是也不是?”
他掏出一張紙來,在王掌櫃的面前晃了晃。正是下午王掌櫃按了手印的那張字據。王掌櫃叫道:“那定盤珠是他偷的五軍都督少子的,現在已經被少子拿回去了!”
世蕃盯着他看了一眼:“我們世代家傳的寶物,怎麼會成了五軍都督少子的呢?”王掌櫃憤憤地將方纔的事情說了一遍。世蕃冷靜地聽完了,沉吟道:“你上當了。”王掌櫃怒衝衝地道:“我怎麼上當了?你弟弟……”他本想說你弟弟是個小偷,但看了世蕃一眼,終於沒敢說。
世蕃道:“他只是說自己是五軍都督少子,你就信了?”王掌櫃道:“他們那麼多人,我怎麼可能不信?”世蕃道:“那我說我是當朝太師的長子,你又信不信呢?”王掌櫃冷笑道:“我要信了纔是怪事呢?”世蕃一笑,道:“可京城人人知道,五軍都督只有一子一女,他的兒子已經二十四歲,掛帥邊陲去了!”
王掌櫃立即一呆。這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當他被人使勁按在地上的時候,卻哪裡還會想得起來?如此說來,那羣耀武揚威的傢伙,果然是騙子了?
世蕃臉上顯出譏刺的笑容:“這是十六兩紋銀。”四個錠子一字兒排開,排在案桌上。世蕃輕輕將那字據放在了銀錠的末尾。王掌櫃的臉卻再度跳了起來。他的聲音就跟他的腿一樣哆嗦着:“我……我沒有珠子……”他幾乎就快哭出來了。
世蕃“哦”了一聲,道:“我一向有個習慣,既然已經不可能的事情,便不再去做。王掌櫃沒有珠子還我們,那看來只能賠錢了。”他笑了笑,笑容中卻帶了些陰森之氣,“王掌櫃偌大的店鋪,想必一千兩隻是個小數目而已。”
王掌櫃的臉哆嗦了一下,世蕃悠悠道:“否則我們就只有打官司了。好在白紙黑字,又有王掌櫃的手印。”
王掌櫃的臉已經不哭喪了,他簡直就是哭了起來。一千兩!這簡直剮了他的肉!世蕃的眼神漸漸凌厲起來,淡淡道:“衙門朝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如果進了官司,不知王掌櫃又會拿多少呢?”他的眼神很冷靜,絲毫漣漪都沒有。王掌櫃卻倚着牆,緩緩向地上滑去。他突然奔進內房,抱了一袋銀子出來,嘶聲道:“都拿去吧!都拿去吧!”他將銀子用力向世蕃拋了出去,他只想將這瘟神跟壞運氣一齊拋走,最好再也不要回來!
世蕃坐在香案上,他身邊就擺着王掌櫃的那囊銀子,正好一千兩。銀子非常散碎,王掌櫃也不知攢了多久,才攢足這些銀子的。世蕃的面前,站着兩個孩子,一個是世寧,一個是喬羽。自然,他們是一夥的。
世蕃拿起一塊銀子,仔細地看着。“王掌櫃能夠一拿就是一袋銀子,而且恰好是一千兩,看來他的錢並不少,我看至少還有這麼幾袋。”他笑了笑,“既然他那麼小氣不捨得花,那我們就幫幫他。”他隨手一拋,那顆定盤珠落到了世寧的掌中,“去!將這顆珠子還給他!”
世寧身子一顫,接過那顆珠子,並未移動腳步。世蕃微笑看着他,但這笑容中有着說不出的陰森,世寧嘴角掀了幾掀,終於揣着那顆珠子走進了太和樓。
王掌櫃只怕再也忘不了他,一眼瞧見,立即大喝道:“又是你這小子!”
世寧剛要說話,王掌櫃吼道:“夥計們,揍他!我的錢啊,我攢了十幾年的錢啊!”
掌櫃的一聲令下,夥計們哪有不聽從的?登時幾個五大三粗的青年人從廚房裡衝出來,將世寧撈起來噼裡啪啦就是一頓狠揍。世寧大呼:“住……住手!聽我一語。”但那些夥計揍得高興,卻哪裡肯停手?直到揍得痛快了,方纔將他扔到了王掌櫃的身前。
王掌櫃擰着他的耳朵將他拖了起來,吼道:“你這挨刀的,你又回來做什麼?還想騙我的銀子嗎?”
世寧的鼻子嘴中被揍得鮮血淋漓,但他似乎很愛惜他的衣服,小心地不讓污血滴到上面。他聽到王掌櫃的怒吼,囁嚅道:“我……我是來送這個給你的……”他緊攥的手放開,立時一道寶光騰出,定盤珠的光芒一下子將王掌櫃的眼睛照亮了。王掌櫃怪叫一聲,一把搶過,緊緊攥住了,叫道:“這……這珠子怎麼會在你手上?怎麼會?”
世寧咬牙忍着身上的劇痛,道:“這定盤珠本就是一對的,我哥哥要了你一千兩銀子,我覺得很過意不去,因此,就將它拿來給你,聊做補償。”
王掌櫃冷笑道:“你是想再騙我寫字據,再要我一千兩銀子吧?”話雖然這麼說,他拿着明珠的那隻手卻攥得緊緊的,再也不肯放開。
世寧搖了搖頭,道:“不要字據,你留着就好。不過你要當心一些,不要讓別人再騙去了。”他頓了頓,道,“以後不要再打人了,早晚會打出事情來的。”說完,他強拖着身子,向外走去。王掌櫃看着他那艱難的步伐,一瞬間生出一絲悔意來。這可惡的小挨刀倒像個好人。但好人歸好人,讓他將這顆定盤珠還出去,那是怎麼都不肯的。
轉眼就快到打烊的時候了,就聽一個清脆的聲音道:“吃來吃去,還是這家的飯菜不錯,咱們再去吃白食去。”
開店的聽到吃白食的,那就氣不打一處來。何況那幫人噔噔噔上樓之後,王掌櫃的一見,正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不是別人,正是下午假冒五軍都督少子的那幫騙子!王掌櫃冷笑道:“各位又來了?想吃點什麼?”
當先那叫做喬羽的孩子大咧咧地向雅座一坐,指手畫腳道:“就按照下午那樣子,再來一份好了。”
王掌櫃笑嘻嘻地道:“就來、就來!”猛地將桌子一拍,厲聲道,“還給你來一份?你等着吃鍋底吧!”喬羽詫異道:“你這老頭病入膏肓了?怎麼敢對我這樣說話?不知道我乃是五軍都督少子?”
王掌櫃大笑道:“什麼五軍都督少子?老頭子早就打聽過了,五軍都督只有一子一女,兒子戍邊在外,卻哪裡有什麼少子?休來說大話了!”
他一晃眼之間,就見喬羽那頂飛羽天下的金冠上,仙鶴銜的定盤珠又不見了。他冷笑道:“你的定盤珠呢?怎麼不見了?是不是在我這裡呢?”
說着,他將世寧還給他的定盤珠拿了出來。喬羽不說話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突然轉頭對身邊的人道:“你們說巧不巧?”那些人同聲道:“巧,實在是太巧了。”王掌櫃怒道:“你們還胡說些什麼?快快給我滾出去,否則,我就……”他本想說讓夥計揍他們,但突然世寧的話涌上心頭,——還是不要打人罷!
喬羽悠然道:“否則便怎樣?”王掌櫃哼了一聲,並不說話。喬羽仍然似笑非笑看着他,突然道:“你說的不錯,我並不是五軍都督的少子。”他突然將束髮金冠一揭,如瀑的秀髮立即披了下來。青絲垂拂,喬羽的身上便立即多了份柔媚之氣。王掌櫃的這才發現,喬羽的嘴脣,是那麼的鮮,那麼的濃,男子本不會這樣的。喬羽悠然道:“我是五軍都督的小姐。”
邊上一人掏出一個牌子,扔在桌上:“別的可以假,我這塊把總的腰牌,總不會是假的吧?”
黃澄澄的腰牌摔落,王掌櫃的氣焰立即就低了下去。五軍都督那樣的官,他沒有見識過,但把總的腰牌,卻是見識多了。太和樓一年也不知被吃了多少白食去。那麼這五軍都督的小姐,只怕也是真的了?一想到這裡,王掌櫃整個身子都軟了,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
喬羽的臉上柔柔的盡是笑意:“我女扮男裝,還從沒人敢衝撞,想不到在這小小的太和樓,竟然受了你的羞辱。然而……”她彈了彈飛羽天下冠,“我這定盤珠,怎麼會在你手上呢?難不成你告訴我,又是有人送給你的?你倒好,我丟一次,你就撿一次。”
王掌櫃張了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喬羽點了點頭,道:“我決定寬恕你。”王掌櫃大喜,喬羽接着道:“但我要你賠我一千兩銀子。”王掌櫃登時暈了過去。
世蕃就坐在香案上,淡淡道:“怎麼只有一千兩。”喬羽皺眉道:“也不知怎的,王掌櫃竟然沒有動手打人。他沒有動手,我自然不好跟他多要錢。”
世蕃沉吟着,慢慢踱下了香案。世寧畏縮地躲在角落裡,似乎在極力讓衆人的眼光不要照在自己身上。世蕃笑道:“兩千兩也算不錯了,王掌櫃的老骨頭,只怕被榨得差不多了。”
他忽然一揚手,一個重重的耳光抽在了世寧臉上。世寧立即被打得轉了幾個圈,悶聲撲在地上。他的鼻子中嗆出了鮮血。世蕃的聲音仍然是那麼溫和:“是不是你提醒了他?”他的腳重重踩在世寧的頭上,將他的口鼻一起踩進泥土中,悠然道,“是不是你?我的好弟弟?”他忽然將腳一擡,世寧這才喘過一口氣來,急忙大聲道:“是我,是我,我再也不敢了。”
世蕃輕輕將袖口紊亂的絲繡整理好,笑道:“明知道會被我看穿,要捱打,還要這樣做,你可真是下賤。”他突然出掌,一掌摑在世寧的臉上,道,“說,你是不是很賤?”世寧臉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機械地重複道:“我很賤,我真的很賤,我是個賤人。”
世蕃彷彿很滿意他的表現,笑道:“說的很好。那麼生你的鳳姨,是不是也是個賤人呢?”世寧的臉上一陣顫抖,他的嘴張了張,沒有說話。世蕃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大吼道:“那婊子是不是賤人?”
世寧眼睛中露出很深沉的溫柔,道:“我母親不是婊子,也不是賤人!”
世蕃暴怒,厲聲道:“不是賤人?從她第一天進府起,我就知道她是天下最賤的賤人!如果不是她,我母親怎麼會受那麼些罪?”
他越說越怒,突然用足了力氣,發狂一樣踢打着世寧。他的眼睛血紅,彷彿瘋了一樣。喬羽站在一邊,卻一點都不驚奇,似乎這樣的一幕,已經上演了無數次。世寧知道世蕃不會停手,也就不再哀求,忍住聲任由他狠揍。
終於,世蕃打得累了,喘噓噓地住手,一口唾沫吐在了世寧的身上,厲聲道:“走!”喬羽看着倒在泥濘中的世寧,彷彿有些不忍。她看了看遠去的世蕃,又看了看世寧,悄悄褪下手中的白帕,扔在世寧的身邊,跟着離去了。
世寧艱難地將身子從地上掙起。錐心一樣的刺痛如烈火,將他全身燒灼得如在地獄一般。痛苦,屈辱,像大山一樣壓着他,幾乎讓他沒有力氣爬起來。他坐在泥地裡,整個世界彷彿都在鄙視着他。
淚水浸透了他的面龐,緩緩滑落,與污泥濁血混在了一起。他望着燦爛的星空,發出了一聲遠不是他這個年齡該有的長嘆。
突然,一個清冷的聲音道:“爲什麼不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