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姨的一雙翦水瞳仁盈盈注視着于飛辰,目光中深孕三分歡喜,三分幽怨,三分薄怒,以及一分悵然。
世寧心中一動,暗思道:“原來媽媽認識他。”
于飛辰緩緩走上前來,嘆息道:“多年不見,你也老了。”
鳳姨冷冷道:“世間只見人負我,怎麼能不老?”
于飛辰一時無語,良久才道:“青鳳,這些年你過得還好麼?”
鳳姨收拾着手中的碗碟,將它們無聊地排來排去,窗外濃雲如織,她的聲音中有幾分落寞:“有什麼好不好的?總算有個吃飯的地方,沒有餓死罷了。”
于飛辰道:“我後來回去找你,卻被人告知你已經被魔教殺死了,爲了替你報仇,我獨闖魔教……”
鳳姨打斷他的話,道:“以前的話就不要再說了,反正寧兒也叫了那人十年爹了。”
于飛辰嘆息道:“我當年身有要事,不得不走,那時你已重身,我本留有足夠的銀兩,哪知……”
鳳姨厲吼道:“不要再說了!”轟隆一聲巨震,雲濃匝地。她的手掌用力,將骨節扭成了慘白色,她急促地氣喘着,咬牙道:“我已不想再回憶了!我只想有個吃飯的地方而已,你……你爲什麼還要回來!”
大雨敲在窗沿上,她忍不住悽聲痛哭起來。只有十歲的世寧不太懂他們說的是什麼,但他看出了母親的痛苦,於是懂事地偎依過去,跟母親緊緊貼在一起。鳳姨的哭聲更加悽楚起來。
于飛辰臉上的神情也是傷痛欲絕:“十年風霜,我也只有在垂死之際,纔有空閒來看你母子。不過你不用再擔心了,我這次來,就是要帶你們母子走的。此後,再也沒有人能欺負你。”
鳳姨悽然搖了搖頭,反問道:“你能麼?你說你已垂死,那麼,你又怎生庇護我們母子?”
于飛辰的身子震了震,一時默然。
鳳姨道:“你走吧,榮華富貴或者美滿幸福,我已經不想了,我只想能活下去,無論卑微地活着,還是尊榮的活着。只要能活下去,能看到寧兒成長大成人、娶妻生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于飛辰道:“我此次來,就是要將我全身的功夫教給寧兒,他必然能夠獨步武林,做一代名俠。”
鳳姨身子顫了顫,厲聲道:“不!你教了他功夫,他就會像你一樣離開我,我絕不容你這麼做!”
她彷彿說給自己聽一般,重複道:“絕不!”
于飛辰皺了皺眉,道:“就算他不學功夫,終究也會離開你的。”
鳳姨尖聲道:“不會的!不會的!我只有他了,他怎麼會離開我!”
她身子顫抖着,越來越劇烈。水牢中的空氣冰冷,在榨取着她身上最後一絲溫度。她慢慢拿手掠了掠頭髮,一面收拾着碗碟,一面道:“這些話慢慢再說,吃飯吧。你可知道,寧兒跟你一樣,都喜歡吃我做的香酥雞。”
她撕下一塊雞肉,遞給於飛辰,忽然盈盈一笑:“咱們一家三口從來沒在一起吃過飯,爲什麼一見面就說這些掃興的話呢?”
于飛辰見鳳姨如此說,也很是歡喜,臉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接過那塊雞,吃了起來。不知怎地,世寧忽然覺得母親臉上的笑容有些陰沉,看着香噴噴的香酥雞,忽然沒有了胃口。也許是水牢中波紋的投影罷?
于飛辰歡喜地咀嚼着,他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住,他的目光盯住鳳姨,歡喜漸漸變成傷感,而且越來越濃,但奇怪的是,他的牙齒仍在不停地動,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他猛然出手,一掌擊在自己的臉頰上。登時一股鮮血夾着那塊雞肉飛出。但他的牙齒仍維持着咀嚼的動作,一下一下,碰撞出詭異的咯咯聲。
他啞聲道:“爲什麼,爲什麼是你?爲什麼你要這麼做?”
鳳姨眼中噙滿淚水,一面緊緊捂住世寧的耳朵,不讓他聽到兩人的話,一面緩緩向後退着:“你總是騙我。當年你說你要照顧我一生一世,最後卻拋下我和寧兒跑了;你說一生只愛我一人,卻爲何又和別的女人成親?”她的聲音轉爲淒厲:“這些我都不恨,最恨的是,我用了十年的時光,好不容易平復了心頭的傷,決心守着寧兒,苟且偷生,你爲什麼又尋來,想搶走我的寧兒?”
她蒼白的臉上劃出道道淚痕,彷彿也在和她的心一起悲啼:“你又憑什麼打亂我們母子的這一點點僅有平靜?”
于飛辰喝斷道:“寧兒不想要這樣的平靜!他是我的骨肉,註定不能像一條狗一樣,寄人籬下,過如此卑賤的生活!”
鳳姨嘶聲道:“你住口!或許,你能讓他過得更好,但我和寧兒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又在哪裡?”
于飛辰望着鳳姨,緩緩搖了搖頭,嘶聲道:“這樣的毒藥絕不是你能擁有的,是誰給你的?”
“是誰!”他踏上一步,鬚髮賁張,猛地又是一聲驚雷!
沉悶的地牢中忽然響起了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我。”
方纔那個遍身黑紗、帶着面具的女子緩緩從水牢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她的目光宛如暗夜中的寒星,盡皆宣泄在於飛辰的身上。
于飛辰卻忍不住氣勢一餒,顫聲道:“是你?”
那女子冷冷注視着他,緩緩道:“不錯,是我。就爲了你,我親赴苗疆,求來了這上古聖藥。這藥名字叫做‘愛別離’,此後你心頭每動一點愛恨六慾之念,都會痛徹心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緩緩轉身,冰冷的眸子宛如垂天雨霧,將鳳姨、于飛辰籠罩了起來:“你已傷重瀕死,不留在閣中陪伴我和璇兒,卻來尋她,那好,我就讓你最心愛的女人親手下毒,讓你日後不能愛,不能恨,不能快樂,不能傷悲。這滋味如何?”
于飛辰凝視着她,一字字道:“爲什麼這樣對我?”
那女子淡淡道:“當年定情之時,我就說過,你若負我,我必殺你。我不像你,我是個很守信的人。”
于飛辰不再說話,他打量着眼前這兩個女子,突然愴然大笑起來。鳳姨蒼白的臉上交雜着痛苦、仇恨和悔恨,而那個黑衣女子依舊面若冰霜。
于飛辰止住笑,聲音漸漸平靜下來:“替我殺死四無常的人,也是你吧?你並不想我死,不是麼?”
那女子冷哼一聲,將目光投向遠處:“我只是不想讓你死在別人手上。”
于飛辰望着她,眼中漸漸透出難得的溫柔:“雲裳,我認識青鳳在你之前,並未騙你。我對你是真,對青鳳也同樣是真。”
黑衣女子姬雲裳微微冷笑,窗外一道閃電照亮她冷漠的雙眸:“愛,就是從一而終。你既然喜歡她,之後的十年,就該天南地北,上天入地的尋找她,而不應該再來愛我。”
于飛辰半面浴血,聲音也有些模糊:“你說得對。這也是我一生中唯一內疚之事。所以平日對你和璇兒,是百依百順,希望能補償你們,可沒想到你最終還是恨我。”
姬雲裳打斷道:“不光是我恨你,她也同樣恨你。你不會想到,我二人會聯合起來下毒吧?”她靜如止水一般的聲音中,也透出掩飾不住的悲傷:“你承受兩個女人的愛的時候,就要想過,有一天也要同時承擔她們的恨意。”
于飛辰注視着她冰冷的表情,和鳳姨惶恐的臉,正要開口,全身的血液卻突然化作一根根毒針,深深刺入他的體內,這一下真是痛入骨髓,他強行忍住劇痛,道:“若是你們兩個都想我死,那我還苟活什麼?來吧,拿起你的劍!”
姬雲裳胸口起伏,厲聲道:“殺了你,我倆的恩怨就算能一筆勾銷,可是璇兒呢?十天前,是她六歲生日,她一直扶着門欄,等你回來,沒想到你卻來到千里之外的京城,尋找你的外室。你可曾對得起她?”
于飛辰心中一陣劇痛,千言萬語,盡皆一齊嚥住。
姬雲裳瞳孔收縮,突然暴出一陣冷笑:“我本以爲,你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沒想到,你也和凡夫俗子一樣,因爲璇兒是女兒身而耿耿於懷,最後卻要攜了舞陽劍,來尋你它姓的兒子!”
“你錯了!”于飛辰一聲暴喝,打斷她的話,卻忍不住捂住胸口不斷喘息,良久才道:“你和璇兒,是我心中最重之人,青鳳和寧兒也是。璇兒是我的女兒,我再不想讓她介入武林血腥廝殺,而要她過着理琴賦詩的日子,讓她宛如公主一般,沒有仇恨,沒有痛苦,快樂的渡過她的錦繡年華;寧兒不一樣,他身爲男兒,必定要頂天立地,除暴安良,成爲一代名俠。這兩件,都是我的心願,在我心中,是一樣的重……有你在,璇兒不會受到傷害,但他們母子不同,而我虧欠他們的,實在太多了。”
姬雲裳看着他,黑暗中突然響起一陣龍吟。
卻是她在緩緩拔劍。
“你的青鳳要他的兒子過平庸的生活,你卻非要教他武功;我卻要璇兒成爲不世出的奇才,你卻非要讓她調脂弄粉,難道你這一生,都是這樣錯的麼!”
她搖了搖頭,聲音更加冰冷:“罷了,你的話我再也不信。如今,你若接得住我一劍,我就代你照顧青鳳和世寧;若接不住——”她的聲音陡然一高,卻沒有再說下去。
于飛辰嘆息道:“你自負無敵已經很久了,我不會和你動手的。”
姬雲裳冷笑一聲,彈劍輕嘆道:“那我只有讓你們一家三口在地下團聚了。”
于飛辰劍眉一豎,一字字道:“我不相信你會這樣做。”
長劍光暈流轉,映出她森寒的眼神:“我姬雲裳,絕不和另一個女人爭奪所謂的愛情,所以,我決定永世都不再愛你……”她猝然住口,清冷的眸子緩緩凝結,將那一點點漣漪也化爲點點寒冰。
突然,一道匹練般的白光從她手中揮出!
于飛辰面上神色突然一緊,沒有人比他更瞭解眼前這個女人,她決定的事情,絕無法改變,如今的唯一的辦法,就是接她這一劍!
他的手中騰起一股真氣,舞陽劍發出一聲銳音,飛躍入手。他緩緩將劍鞘拔去,舞陽劍黯淡平凡的劍身上,忽然迸發出一道銀光,直將整個水牢照亮。
那劍身宛如一泓秋水一般,澄澈無比。水波隱隱,劍虹竟在不住躍動。突然一團淒厲的光芒從劍身上炸了開來,被他的真氣推動,化作蔓延的一堵光牆,向姬雲裳的劍光轟轟然滾了過去。
光芒之中爆發出萬千劍影,將水牢陰沉的積水全都攪了起來,化爲一隻巨大龍捲,在水牢中呼嘯盤旋!
世寧雖然聽不到聲音,卻看得心曠神怡,他實在想不出劍術竟然有這麼大的威力!
龍捲轟然炸開,暴猛的真氣宛如炸藥點着一般,向四周橫掠而來。人影閃動,于飛辰閃身在世寧與鳳姨之前,偉岸的身子將兩人遮住。那些衝擊散碎的真氣全都炸在他身上,于飛辰悶哼一聲,腳下的岩石忽然裂開!
姬雲裳身上的黑衣宛如暮雲一般獵獵飛揚,她眼中神光盈盈而動,說不清是喜悅還是悲傷:“還手!”
她手中的長劍一聲悲鳴,從半空中折轉而下,向着三人的身體橫掃而來:“還手!”
兩股強悍已極的劍氣在空中一碰,卻沒有炸開,只是凝而不動,久久對峙着,兩人之間的那道光華是如此的悽豔、美麗,而兩人持劍的手,卻和他們的眼波一樣,有了不該有的顫動。
“爲什麼不還手!”姬雲裳的聲音高厲無比,于飛辰透過氤氳的劍光注視着她,久久沒有回答。
姬雲裳的眼波更加冰冷,一如神峰亙古未化的積雪:“好,你不肯和我動手,我就讓你死在另一個人手下!”
姬雲裳手猛地一沉,劍氣宣泄而出,兩道曠世明豔的光芒,就在這陰鬱的水牢中,盡情碰撞燃燒,將這世界的一切,都化爲恆河流沙,渡化到天地盡頭!
大地陡然一震,水牢四周的積水都被這一劍帶動,轟然揭天而起。這一劍,彷彿具有開天闢地的巨力一般!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後退了三步,兩柄劍身上的光芒突然暴漲,同時從那團光暈中脫身飛出,插在了世寧的身前,不住顫動。
奪目的光華緩緩散去,四周卻如天地初生一般寧靜。
唯有姬雲裳森寒的目光,緩緩從世寧臉上掃過:“想要你母親好好活着,那就拿起舞陽劍,替我殺了這個負心人。”她的另一隻手已然卡住鳳姨的脖子,森然道:“我只數到十。”
鳳姨全身在她真氣籠罩下,竟然一絲都不能掙扎,她的面孔漲得通紅,死亡宛如一柄大旗,揮動着舞向她而來!
世寧慘然叫道:“不要!”
他一伸手,將舞陽劍提了起來!他的目光轉向于飛辰。
他雖然沒有聽到他們的話,但這半月來,他已然將眼前這個男子當作親人一般,卻如何能向他揮劍!
于飛辰卻笑了:“還記得我怎麼教你的麼?要誠於劍,就要心狠!若是不能選擇了,那還猶豫什麼!”
他的胸脯昂然挺起,對着舞陽劍。但世寧的手卻忍不住顫抖起來,有誰能夠面對着一個救他性命,傳他武功的人舉起手中的劍?
姬雲裳的聲音冷冰冰地響起:“三!”
世寧手一緊,舞陽劍的光芒再度迸發。隱隱的龍嘯聲從劍身上傳出來,將整個水牢充滿,與窗外的大風疾雨交會,隱隱有攪動天地之感。世寧猛然一聲大喝:“我殺了你!”
龍吟聲嗡然響起,這一劍,撩起萬千雨點,渾渾茫茫,宛如墨龍行雨一般,刺了出去!
他刺向的,不是于飛辰,而是姬雲裳!
他的眼神,竟然淒厲無比,其中蘊含的,是寬廣宛如這天地一般的恨意,這十歲孩童的眼神,竟然嗡然將姬雲裳的心震動!
她的身子不動,一抹冷笑從她的嘴角挑起,世寧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于飛辰已經駭然道:“不要!”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鳳姨的身子宛如風箏一般,被姬雲裳的手吹了起來,正擋在她的身前,也正是世寧長劍的劍尖上!
世寧大駭,急忙收劍。但他才學武功,哪裡能夠收發自如?任憑他用盡全身力量,舞陽劍卻依舊嘯風刺出!
姬雲裳的笑聲貫徹整個水牢。
突然人影晃動,世寧就覺長劍一滯,已然刺中。
他大駭狂呼,就見於飛辰擋在了鳳姨的身前,舞陽劍光芒猶在,已然貫體而入,插在了他的胸前!
一滴鮮血都沒有,舞陽劍太過鋒利,傷口緊緊貼着劍身。但于飛辰卻連聲咳嗽了起來。
咳出的,盡是鮮血!
世寧大張了口,卻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整個天地忽然都變得空空的,沒有一絲存在,沒有一絲真實,只有轟嗵轟嗵的心跳聲,在寂寞地響着。
于飛辰低頭看着自己胸口的長劍,他的臉上露出苦笑:“終於能爲你們母子做些什麼了……”
他的頭緩緩擡起,盯在姬雲裳的臉上:“你的心願也滿足了,我……我總算沒負你……”
嚓的一聲輕響,姬雲裳臉上的面具忽然碎裂。
沒有人想到,這面具下的臉竟美得驚人。無論誰見到了,都會忍不住嘆息。宛如惡魔一般的女子,竟然有着天人一樣的容貌。
現在,這容貌中卻沒有絲毫的欣喜,而是浮動着層層的悲傷。碎裂的,並不僅僅是面具,而是她的心事,長久以來,她不肯承認的心事!
她突然踉踉蹌蹌地衝了上來,狠狠搖着于飛辰的雙肩道:“爲什麼要這麼做,爲什麼?”
于飛辰不住咳嗽,傷口中鮮血噴涌,將姬雲裳的黑衣也染溼,姬雲裳伸手去點他胸口周圍的穴道,卻被于飛辰一把握住。他滿頭銀髮完全披散開來,臉色卻因失血變得蒼白,他的聲音第一次變得如此低沉:“你說的對,愛是要從一而終。我得知青鳳死後,本想孤身終老,卻沒想到又遇到了你……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滄海桑田,卻終須要有明月照耀的。我以爲我到了第二個夜晚,明月又再升起了……”
姬雲裳閉上眼睛:“別說了,別說了!”
于飛辰嘆息一聲,手指劃過她的臉龐,他的動作極輕,眼神中卻有遮蔽天地的柔情:“我死後,好好照顧璇兒,你一生要強,卻傷得最重,答應我,別讓她再像你。”
姬雲裳霍然起身:“死?誰說你會死?”
于飛辰微笑道:“能死在你們兩身邊,我已經很滿足了。雲裳,我不怪你。”
姬雲裳臉上神情變幻,突然,變得決絕之極,冷笑道:“你負我一生,我決不能讓你死得這麼容易的,你等着!”霍然站起,轉身向門口而去。
于飛辰明白她的心意,苦笑道:“來不及了。那裡離此處千里之遠,等你找到驚精香,我都成一堆白骨了。”
“住口!”姬雲裳喝道:“我說來得及就來得及!”她深深看了于飛辰一眼:“你欠我太多,一定要守住真元,等我回來。”她的身形宛如驚雲一片,消失在夜幕中。
于飛辰望着她的背影,苦笑着搖了搖頭,他的目光凝注在世寧身上。世寧的目光卻一片空空的茫然。
于飛辰握着他的手,放在舞陽劍的劍柄上:“好孩子,我本想借苦難的經歷磨練你,慢慢傳授你絕世的劍法,現在看來,是不能夠了。以後的世界只能靠你自己……”
世寧的心一陣緊縮,他想哭,但身體卻彷彿乾枯了一般,沒有一滴淚水流出。他想大叫,世界卻宛如一個黑色的空洞,將所有的聲音吸去。
于飛辰的眼神無比寂寥:“記住,誠於劍,就要心狠。我便是事事眷顧,纔有今天的結果……要想修習上乘劍術,就一定要斷絕情念!”
他目光殷切地看着世寧,世寧淚眼模糊地點了點頭。于飛辰露出一絲微笑,轉頭對鳳姨道:“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但我就要死了,你還不肯過來看看我麼?”
鳳姨目光凝滯,似乎被這場變故嚇呆了,此刻才失聲痛哭,向這邊奔了過來。
突然一隻腳伸了過來,鳳姨不及提防,重重摔在了地上。世寧一驚,就見世蕃獰笑着走了近來,一腳踩在鳳姨的頭上,使勁碾着,往泥土裡踩了進去。
鳳姨哭叫道:“讓我過去看看他,他……他快死了!”
世蕃冷笑道:“你是我父親的妾,要看也只能看我父親,還能看什麼別的臭男人?鳳姨,你可真是個蕩婦,連這樣的乞丐你都不放過。”
于飛辰的聲音更加虛弱:“放……放開她!”
世蕃哈哈大笑道:“怎麼?過來殺我?你們的威風哪裡去了?”
于飛辰一聲厲嘯,宛如晴空打了個霹靂一般。世蕃嚇得一陣哆嗦,于飛辰忽地站了起來,向世蕃大踏步走了過來。世蕃一時手腳皆軟,再也沒有力氣站立,撲通跪倒在了地上,連看都不看。
許久,還不見有動靜,他悄悄擡頭,就見於飛辰銀髮飛散,一張怒氣橫生的臉就在自己面前。
世蕃嚇得一聲怪叫,踉蹌後退。但于飛辰也不追趕。世蕃驚魂稍定,這纔看出來,于飛辰最後一口護心真氣都因此而耗盡,就此死去了。
他的信心與勇氣立即蓬勃而出,哈哈大笑着站了起來,一拳將於飛辰的屍身打倒,罵道:“死了?你再嚇我一次試試?”
鳳姨蹣跚着走了過來,世蕃一個耳光打在她臉上,咬牙道:“賤女人,都是因爲你,讓我吃了這麼多的苦頭!”
鳳姨哭着哀求道:“他都死了,就讓我看他一眼吧。”
世蕃怒笑道:“讓你看?除非你跪着求我!”
鳳姨身子震了震,她緩緩跪了下去。
世寧尖叫道:“不可!”他大踏步走了過來,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柄舞陽劍!
正在這時,嘈雜聲起,一隊人魚貫而入,搶到了水牢中,世蕃對爲首的武師當頭就是一巴掌:“怎麼現在纔到?殺了他!”
他一揮手,那些人一齊涌了上來。世寧奮力迎戰,但他只有十歲而已,能夠做什麼?被那些人打倒在地,痛毆了起來。鳳姨抱着世蕃的腳,哭道:“求求你,放了他吧。他……他只是個孩子而已。”
世蕃冷笑道:“我就喜歡欺負孩子。你若是想救他,也可以——”他聲音一沉:“脫衣服。”
鳳姨跪在地上,她的頭仰起,望着世蕃猙獰的臉,目光有些呆滯。
“脫啊,在大庭廣衆之下,你這人盡可夫的婊子!”
她搖着頭,望着他,神色極度傷痛中,有些瘋狂。忽然,她笑了起來,手向着衣釦探去。
世蕃狂亂的笑聲在水牢中迴盪。
圍毆的人羣當中,忽然響起一陣悽愴的叫聲。一道劍光閃了起來,這劍光好亮,一閃,整個水牢彷彿都變成了通明世界!
圍毆的數人慘叫倒地,雙腳已被齊刷刷地斬斷!
舞陽劍漸漸在空中凝形,但那光芒卻絲毫不減,照亮了世寧那悽愴的眼神,那獰厲的表情!他就彷彿受傷的狼一般,死死盯着世蕃。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世蕃忽然覺得宛如置身荒漠一般,周身感受的,是刺骨的冰冷。他啞聲道:“擋住他!擋住他!”第一個向着水牢外跑去。他的手下卻只有跑得更快!
世寧緩緩走到鳳姨身邊,跪倒,他的聲音堅忍:“娘,我帶你殺出去,永遠離開這個家!”
他背起母親,堅定地向水牢外面走去。
水牢外面,大雨傾盆。雨點打在臉上,世寧有種不能呼吸的感覺。而雨中,是全副武裝的家丁。太師府中能夠動用的人,已經全部都出動了。
世寧卻笑了:“娘,不要怕,我們一齊殺出去!”
鳳姨沒有回答,她的笑容有些瘋癲。這一連串的變化太大,也太劇烈,她的神志已慢慢消磨,不再清晰了。
家丁羣涌而上,世寧的劍圍繞着他和母親的身體轉動着。
一股熾烈的氣息從舞陽劍身上騰起,沿着勞宮穴攻入世寧的體內,蒼龍一般蔓延騰舉,轉瞬之間,到達心肺之間,然後轟然炸開,散佈到他全身中去。
一瞬之間,世寧彷彿看到了于飛辰那殷切的目光。
于飛辰最後的精神彷彿在那聲大喝中,盡數灌輸到了舞陽劍身上,然後再傳遞到世寧身上。此時的世寧,被這股氣息蒸騰衝激,他的劍術竟然突破了矇昧,有了一點根基。雖然還稱不上好手,但抵擋家丁卻綽綽有餘。何況舞陽劍乃是天下名劍,鋒利無匹,又助長了不少威勢。
世蕃站在樓臺上,冷笑道:“看你能打到什麼時候!”
劇鬥之中,世寧的身子一歪,鳳姨竟然從背上掉了下去!世蕃大喜,叫道:“拖住他!”家丁們潮涌而上,將世寧卷得離母親越來越遠。世寧奮力拚鬥,但卻已無濟於事。
世蕃大笑着走到鳳姨面前,一把抓起她的頭髮。哪知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鳳姨突然彈了起來,劈手將旁邊家丁的腰刀奪過,架在了世蕃的脖間。
世蕃嚇得呆住了,大叫道:“你,你千萬不要衝動啊!”
鳳姨秀髮披亂,被雨水凝在臉上,看去有些猙獰,她厲聲道:“叫他們住手!”
世蕃急忙令家丁收兵。世寧大喜,向母親奔了過來。鳳姨厲聲道:“停步!你若是再前進一步,娘就立即自殺!”
世寧身子一震,急忙住腳。鳳姨悽然一笑,道:“孩子,你終歸還小了,咱們母子一齊逃走,是無論如何都逃不出去的。你走吧,等你長大了,武功好了,再來救娘。娘答應你,無論如何都活下來,等你來救……”
她說着,已經泣不成聲。世寧悽聲道:“不!若是娘不走,我也不走!”
鳳姨道:“娘就只有靠你來救了,你快走!”
她突然將刀折返,架在自己脖子上,厲聲道:“你再不走,我就死給你看!”
刃利,深深沒進鳳姨的脖頸裡。鮮血和着雨水緩緩流下。世寧長聲慘號:“世蕃!若是你敢對我娘有半點不敬,我要你如同此石!”
他沖天而起,舞陽劍寒光閃爍,一劍刺向院中假山。只聽轟天動地的一聲大響,那假山竟然被這一劍斬短了半截!
世蕃駭的臉色都變了。這難道真是個才學武功的十歲孩童麼?看着世寧遠遠奔出的背影,他忽然覺到一絲從心底深處發出的惡寒。
暮色蒼茫,世寧飛奔着。他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學武功!我要學武功!”
但武功又在何處?
江湖那麼大,有名俠傳世的故事,就有惡霸肆虐的傳說。外面的世界,不過是個更大的太師府,善良的人,終究是要受苦的,一如從前一樣。
黎明的時候,雨已經停了,一切都彷彿隨着積水消散,又是新的一天。
一個黑衣女子矗立在風露之中,初生的朝日照在她清麗絕塵的臉上,卻正是剛纔離開的姬雲裳。
她手中握着一株緋紅色的花,花瓣打開,發出奇異的香氣。這香氣似乎有種神秘的力量,可以讓死去的人都還魂甦醒。
這彷彿就是傳說中的奇花之最,驚精香。
但她腳下的那個人,似乎已永遠沉睡,再也聞不到了。
黑衣女子俯下身,輕輕撫摸他冰冷的臉頰。一生中從未流過的眼淚,終於從她秋霜一般的雙眸中滴滴落下。
她抱起那人的身體,仰頭望着變幻的雲霞,嘶聲道:“我爲你尋來了驚精香,可你爲什麼不肯等我?”
朝霞無言,新的一天又已開始。
無盡的傳奇還會繼續,只是昨天的人,昨天的傳奇,以及昨天的講述傳奇的人呢?
也一起,成爲明天的傳奇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