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
”衛洛疲憊地說道,“她一尋常『婦』人,不敢持劍。請君爲我割去吧。先將劍用火燒紅,把腐肉一一割去,然後在開水中放入一點鹽,水一冷便灑在我傷口上,再敷『藥』便可以了。”
她說得有條有理,武也嚴肅起來。他一一點頭應是。
這個時代,也沒什麼不可逾越的男女之防。這陣子,衛洛的換『藥』用『藥』,雖然是那個中年『婦』人服伺的。現在衛洛令武給她動劍,武也沒有反對。
武解開衛洛的衣裳,看着她光滑玉潔的背部時,不由雙眼一直。
轉眼,武的眼睛瞟到了那塊紅腫腐爛的地方,頓時一凜。
武按照衛洛的吩咐,就着火盆炙燒着他的佩劍。
不一會,那佩劍燒得紅滋滋的,武稍等它冷卻,便運劍如飛,把那腐肉一點一點地削飛。
明明是普通的動作,武卻雙脣抿得緊緊的,額頭冷汗涔涔,他幾次想要看向衛洛,想看她痛成什麼樣了。想到自己不能分神,又忍受下來。
不一會功夫,腐肉已經全部切去,武把鹽水灑在傷口上,再給她在傷口上包好草『藥』。
他的目光,轉到了脅下。那處的傷口,中劍不深,上過幾次草『藥』後,已出現了明顯的痊癒。略一猶豫,武便把脅部的傷口也重新換上草『藥』。
當衛洛的傷口完全包紮好後,武已是大汗淋漓。
他直到這裡,才拭去汗水,低着認真地看向衛洛。
衛洛的臉,蒼白如紙,額頭冷汗涔涔,可她的表情,卻帶着幾分木然,她側着頭,呆呆地看着前方。
武看着看着,心中一痛,不由跪在她的面前。
感覺到他的動作,衛洛目光一轉,詫異地低聲問道:“何也?”
武對上衛洛的目光時,突然心頭一慚。他低下頭去,慢慢站起,訥訥回道:“無,無事。”
衛洛不置可否,她再次閉上雙眼。
如此過了十五天後,衛洛的背部傷口,終於腐肉盡去,新肉漸生。同時,她的肺,似乎也有痊癒,現在的她,沒有那種動不動就想撒心裂肺咳嗽着的錯覺了。
對於衛洛來說,她終於可以不再整天一動不動地趴在牀上了,她可以略側一側身,在牀塌上,極小心地移動着自己的軀體。
只是,不知何時才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陽光?衛洛透過茅舍的小門,看着外面白晃晃的,灼亮得刺眼的太陽發起呆來。
幸好,這茅舍雖小,雖矮,卻極通風,涼爽。
一陣腳步聲響起。
這腳步聲,輕緩,溫柔。
武來了。
他走到衛洛面前,他捧着一碗蔘湯,把湯放在一邊石几上後,他轉過頭來,目不轉睛的,癡『迷』地看着衛洛。
看着看着,他慢慢跪坐在塌上,低低的,溫柔之極地說道:“姝伢,喝參湯了。”
武極不喜歡按照時人的慣例,喚衛洛爲夫人。
衛洛低低地回道:“天天都喝,喝太多了。”
她這麼一說,武不由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是目不轉睛地看着衛洛笑的,那表情,溫柔之極,彷彿能聽到她有不滿,有抱怨,便感覺到無上的幸福一般。
他輕笑道:“參能補元氣,可助你。”
“恩。”
衛洛不再爭辯。
武把蔘湯碗送到她的脣邊,專注的,一點一滴地喂入她的口中。他的動作十分的輕緩,溫柔。每喂一口,他還拿出一塊小錦帕,幫她拭去她嘴角溢出的酒水。
武看着衛洛的眼神,無比的滿足,無比的專注,彷彿他正在做着一件極爲神聖的事。
衛洛飲完一碗蔘湯後,武把陶碗放好。然後,他就坐在牀邊的塌上,擦拭着自己的佩劍。擦着擦着,他的口裡還哼起一支楚歌來。
衛洛在他的歌聲中,再次暈暈睡去。
她實是失血過多了,雖然過去了半個月,她還是每次只能清醒小半個時辰,便要小小地睡上一覺。
她每次醒來,不是對上武靜靜地盯着她的目光,便是聽到他用楚音在唱着歌。那歌聲中,有着最單純的快樂。甚至他看向她的目光中,也是一種最爲單純的,幾乎不含『色』欲的癡慕。
轉眼一個半個月過去了,衛洛直到這時,終於可以坐在牀上,亦可以在那中年『婦』人的扶持下,慢慢地走出幾步。
雖然她的臉『色』依然蒼白,人也瘦了很多,一襲深衣穿在身上,彷彿風一吹,便會連人帶衣,一併被捲走一般。
每到傍晚,衛洛便會讓中年『婦』人扶着她,來到茅舍後面的草地上,靜靜地坐在那裡,看着日落,看着漫天晚霞,看着天之盡頭。
避地,是在楚國和中山國交際處,是個極爲偏遠的所在。它的東方,是一片茫茫的原始山林,西方,是一條大河。
避地本身山高林密,天高日小,一座又一座綿延的山峰中,只有十幾戶人家坐落其中。一戶人家與另一戶人家,相距遠有,足有二里遠。
而且,除了武和那個中年『婦』人,偶爾看到一個鄉人,他們的口音衛洛一點也聽不明白,而這些人,也不識字。
衛洛知道,自己現在所在的地方,真正可以說得上是雞犬不相聞,五里不同音的春秋鄉村了。除了武,這裡的人,只怕一生也走不出這個大山。
這也好,寧靜,她的心,最需要寧靜。
只是在很多時候,衛洛會撫上自己的小腹,悲傷着失去的孩兒。
“事情查得如何?”
涇陵閉着雙眼,聲音沙啞地問道。
一個劍客向他上前一步,遲疑地說道:“君上,穩公赴越,不過十日,應不曾到得越地。”
涇陵聞言,薄脣動了動,低低地說道:“不過十日麼?怎似經年?”
他的聲音很低,很低。那嘆息,化在風中,隨着牀塌前的帳幃,而輕輕飄動。
那日他吐血昏厥後,後來也沒有再吐過血。而且,他每頓飯都照吃不誤,一到晚上,也閉上了雙眼。可不知爲什麼,他就是精神一天疲憊過一天,人也一天消瘦過一天,每次睜開眼來,便喜歡怔怔地出神。處理國事,也是強行支撐,有時說着說着,便呆呆不語,臉『露』悲『色』。
那劍客低下頭,聲音有點啞,“君上終日怏怏,一日瘦過一日。臣請君上稍事休息!”他知道,君上每晚都合了眼,可是,他根本沒有睡着,只是這般坐到了天亮。
涇陵閉上雙眼,沒有理會。
那劍客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向他叉手道:“君上,晉國父老,千秋霸業,全在君上一人。君上怎能爲了夫人,如此日夜傷神?”
涇陵依然沒有回答。
一陣腳步聲從門外傳來。不一會,一個侍婢輕喚道:“君上,慶君求見。”
“可。”
涇陵的聲音,低而沉弱。
寢門推開,慶君走了進來。
他瞟了一眼那劍客,見他沮喪地搖了搖頭,慶君不由暗中嘆息一聲。
他捧着一冊竹簡,向着涇陵叉手道:“君上,越城城牆已經建好,趙城主懼怕再遇強敵,增城牆五磚。”
慶君說到這裡,朝着涇陵看上一眼,又說道:“韓城城主。。。。。。。”
他剛說到這裡,涇陵的聲音便沙啞無力地傳來,“決之我父便可。”
慶君低頭,他朝着涇陵深深一揖,顫聲說道:“聞君侯夜夜無睡,日日失神,與臣等議事,不是倦怠,便是昏『亂』。君上,君上,你連家國也不要了麼?”
在慶君沙啞的,含着哽咽的指責聲中,涇陵閉上了雙眼。
許久許久,他才低啞地說道:“我一閉眼,便見小兒,一睜眼,亦見小兒。恐壽不久矣。”
他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
慶君心中大痛,他急叫一聲,“君上!”聲音剛起,他已不由自主地跪倒地,伏地痛哭。
不止是他,寢殿內,一衆侍婢劍客,也都是伏地不起,哽咽聲聲。
衆人的哭聲,涇陵似乎沒有聽到。
他依然閉上雙眼,直過了許久許久,他才低低說道:“家國尚在,老父尚在!”
這句話,含了一份決意,一份苦澀。他彷彿是在告訴自己要振作,要爲了家國,爲了老父振作。
慶君聞言,擡起淚跡斑斑的臉,他看着涇陵,看着他那憔悴中帶着恍惚的俊臉,無力地張着嘴,想說一句什麼,卻說不出口。
涇陵這樣自我勉勵的話,光是他,便已聽過三遍了。可是,君侯依然是一日恍惚過一日啊!
慶君想到這裡,心中實是鬱悶難當。他伏在地上,啕啕大哭起來,“君上,君上,夫人若知君上如此傷神,定然心痛啊!”
果然,他一提到衛洛,涇陵便精神了些。
他動了動,側頭看向紗窗外。
半晌後,涇陵的聲音低低地傳來,“小兒她,她,她恨我。。。。。。”
他閉上雙眼,眼角泌出一滴淚水來,他喃喃地說道:“她恨我啊,恨我啊。”
慶君深感無力。
突然間,他想到了什麼。朝着涇陵深深一禮,慶君朗聲道:“稟君侯,墨家矩子之一,殷允將至新田!”
什麼?
涇陵出了一會神後,突然明白了他這句話中的意思,他迅速地轉頭看向慶君。
盯着慶君,涇陵問道:“何時可至?”
“十日可至!”
“善!”
涇陵的聲音,終於有了一點中氣,“派出使者,迎貴客於郊,言孤渴欲一見。”
慶君先是一怔:殷允區區一個墨家矩子,他的身份,似乎不能用郊迎之禮啊,這,這是於禮不合啊。若是世人得知,會取笑君侯爲了一『婦』,竟然以郊迎之禮事一匹夫的。
想到這裡,慶君張了張嘴,卻終是沒有反對出聲:君侯實是百年難出的英主,只要他能平安度過這一關,能必得昔日容華,區區禮節一事,便不用計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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