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八章 琴曲

玄宗的死在有些人看來是意外的,但在有些人心裡這是必然的結果。特別是在高仙芝柳鈞趙青譚平宋建功劉德海等留守於長安城中的神策軍主要將領心目中,這是必然發生之事,且一切都在計劃之中。

神策軍衆將領從當初王源奉玄宗復位時起,心中便如鯁在喉,難受之極。但大帥的命令他們不敢違背,加之大戰在即,他們也暫時無暇去管這件事。但當拿下長安,戰事結束之後,大帥按照當初的約定讓玄宗回到長安,要將大唐的江山重新交還到玄宗手上的時候,衆人是真的受不了了。

在他們看來,玄宗早已無當皇帝的資格,這天下可謂是神策軍一手平定下來,唯一有資格當皇帝的只有一個人,那便是王源。可大帥偏偏拱手相讓,這讓人既失望又鬧心。鑑於此,一干將領幾乎天天跑去跟高仙芝鬧,他們知道,唯有高仙芝纔有可能說服大帥改變主意。大帥登基當皇帝,這纔是天經地義之事。

高仙芝心如明鏡,這些人之中,恐怕只有他才知道王源真正的想法,只有他才知道王源爲什麼要這麼做。作爲王源最爲心腹的知己,他知道王源雖沒有對自己說過什麼,但此時此刻卻是自己要出手的時候了。有些事王源也許不能做,但自己要替他做,王源沒說出來,但自己要領悟出來。這纔是自己此時需要承擔的角色,也或許是王源希望自己承擔的角色。

於是,正月裡的某天夜裡,高仙芝召集柳鈞等一干神策軍中堅將領商議了一夜。次日,數百隻神策軍騎兵便分別趕赴各地州府之中,開始了他們的獵殺行動。一個多月的時間,所有冒出頭來的李唐皇族血脈盡數被誅殺殆盡。李唐王朝除了玄宗一人之外,從此絕後。或者還有遺漏,但恐怕再也沒有人敢出來自認是李唐宗族之後了。

這是第一步,解決了這一步,李唐基本上再無延續的可能。第二步便是爲了避免玄宗這老東西再出什麼幺蛾子,再鬧出什麼新花樣來。甚至是擔心這老東西身子養好了之後,或者又老當益壯搞大了某個宮女的肚子,生出後嗣來,必須儘快的結果玄宗的性命。

按照劉德海和譚平的建議,直接夜晚率兵進宮,將玄宗砍死在龍牀上拉倒。但高仙芝當然不會用這麼激烈的手段,這樣做的話豈非是給王源抹黑。於是,一名政事堂的小吏便適時的向內侍小山子透露了李唐宗室後代被全部誅殺殆盡的消息。高仙芝知道,這個消息會很快傳到玄宗的耳朵裡。玄宗若是還能經受住這樣的打擊,那可真是當世第一剛強之人了。如果他還不死,自己便帶着衆人去逼宮,逼他禪位。

但很顯然,玄宗受不了這個打擊。在經歷了安祿山叛亂,馬嵬坡驚魂,蜀地的求存,驪山宮的凌虐之後,玄宗還能活着,其實便已經是個奇蹟了。就算沒有這最後的一次打擊,他也已經快要油盡燈枯了。何況這最後的打擊徹底的湮滅了他所有的希望,他的李唐江山從此再無延續的可能,他便也再無活下去的可能。

那麼,接下來便是第三步了。玄宗死了,現在要做的便只有一件事了。那便是擁戴某人上位。但這擁戴是有講究的。高仙芝想來想去,柳鈞等人積極獻策,最後決定用一個極爲簡單粗暴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

陽春三月,春光正好。年後的這兩個月對於王源而言是難得的清閒時光。朝廷中所有的事情都交給高仙芝柳鈞等人去打理,王源甚至連問都不問,每日宴飲遊玩賞雪聽曲,似乎已經決定了過這種與世無爭的生活。

王家衆妻妾們很少有如此和王源相聚在一起的時光,儘管她們當中的一些聰明人心裡明白的很,二郎是絕不可能永遠過這樣的日子的。

三月初三,正是踏青的好時節,他已經選好了去處,那便是浣花溪畔的草堂。

上午巳時,十幾輛華貴馬車載着王家衆妻妾們抵達浣花溪草堂。杜甫攜妻妾早早的站在路旁翹首以盼。這片地方王源早已賞給了杜甫居住,杜甫也基本上都住在這裡,城裡都不怎麼去了,所以其實幾個月來兩人也只見了兩次面。

見王源從大道上縱馬而至,踏上了通向草堂的小路時,杜甫忙攜老妻上前行禮迎接。

“杜兄,別來無恙,叨擾叨擾了。”王源哈哈大笑着縱馬而來。

“大帥說哪裡話來,得知大帥要來,我昨晚一晚上都沒睡着呢。輾轉反側,就盼着天亮,大帥大駕光臨。”杜甫呵呵笑道。

王源翻身下馬呵呵笑道:“看來是害的杜兄沒睡好覺了。那也沒法子,今日三月三,加之我又想杜兄了,所以便來了。”

杜甫笑道:“哪裡的話,我是興奮的睡不着罷了。相國能來看我,是我杜某莫大的榮光。”

說話間,後方車馬粼粼,十幾輛大車抵達近前,車門打開,王家衆妻妾嘰嘰喳喳鶯鶯燕燕的下得車來,一個個是花枝招展,容光煥發,玉容勝花、眼波賽水、雲鬢如煙、嬌軀似柳,扶搖生姿。舉手投足間或顰或笑,或嬌或嗔,指點嬉笑,顧盼自若。這一羣女子的驟然出現,幾乎浣花溪畔絕美的春色都黯淡了幾分,她們纔是這天地間最美最靚麗的一道風景。

杜甫的妻子忙帶着兩名婢女上前去一一拜見,杜甫也在王源的引見下和衆女見面行禮。當王源向杜甫介紹秦國夫人和楊玉環的名字時,杜甫驚愕的差點掉了下巴。他沒想到外

邊的傳言是真的,王源居然真的將楊玉環救了下來,而且看樣子是已經納爲私寵了。

浣花溪畔的草地上鋪了大大的白色氈毯,上邊擺滿了隨車帶來的各種酒菜吃食。鮮花如毯,綠草如茵,浣花溪畔春光正好,衆人或坐或立,或飲或食,孩童婢女們採花撲蝶,妻妾們閒坐談天,笑語歡聲,其樂融融。

王源和杜甫在溪畔一座簡陋的小草亭中對坐飲酒談天,清風白雲,空氣清新,兩人心情高興,談興甚濃。

“杜兄,昌齡兄可曾來拜會於你?”

“怎麼沒來?前段時間賴在這裡住了半個月,每日和我談詩飲酒,我都被他弄得沒法子。他還說要在在左近修一座草廬跟我住在一起呢。這個人,真是的。”杜甫苦笑道。

王源哈哈笑道:“他想要過閒適的日子,跟我也說了的。可是你們這些人都喜歡什麼都不管隱居於此,這可不太好吧。國家新平,百廢待興,你們這些人怎能甩手不管?這態度不夠積極吧。”

杜甫古怪的看着王源道:“王相國倒是說起我們來了,相國自己不也是當了甩手掌櫃麼?我可是聽說了,不久後不但相國從此不入京城,連高大帥以及一干成都的官員將領們都要撤出中原迴歸蜀地。相國都如此,怎麼能怪我們呢?”

王源呵呵笑道:“看來是被你抓住把柄了。但你要知道,我回成都是沒法子,我是儘量避免他人猜忌,維持天下穩定的局面,避免再有其他的枝節。我留在長安,對陛下對我都沒好處。而你們不同,你們該爲朝廷效力纔是。爲朝廷效力,便是爲百姓效力,這不是你一直的理想麼?”

杜甫微笑搖頭道:“以前我是這麼想的,但現在我卻不這麼想了。經歷了這場浩劫之後,我想了許多許多。以前我只想着施展抱負,只求無愧於心。但現在發現,那是多麼的可笑。我那是一種自私的行爲,只求自己心安,卻像個瞎子一樣不顧外部的侷限。要想真正的有所作爲,可不是靠着自己的一腔熱血便能做到,而是要有合適的環境和氛圍,要上下一心,全部都有一股幹勁,而非是你一人努力,他人卻在旁掣肘,或者依舊躺在原地過着醉生夢死的生活。”

王源微微點頭,喝了一杯酒沉吟不語。

杜甫卻繼續說道:“剛纔的這些話,我和昌齡兄也都認同,我二人談了好多天話,可以說該聊的都已經聊透了。我和昌齡兄都認爲,雖然經歷了這場浩劫,但現在的朝廷恐怕還將要走他的老路。”

王源皺眉道:“此話怎講?”

杜甫沉聲道:“當今陛下戀棧不去,不肯退位,這對天下百姓是一種傷害,對人心更是一種蔑視。天下之亂始於陛下,陛下早該引咎而退,那纔是正確的態度。他不擔責,誰來擔責?我知道這麼說有些大逆不道,但這正是我和昌齡兄的共識。國家振興的前提是天下百姓齊心協力共渡難關,而如今,天下百姓對陛下還有幾分期待?一個失去了民心擁戴的朝廷,又怎能激發百姓衆志成城復興之念?”

王源舉杯臨風,默然不語。

“相國在這件事上也教人失望。”杜甫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或許是喝了不少酒,他已經無所顧忌了。

王源苦笑道:“我又怎麼了?”

杜甫道:“相國不入朝,這讓天下百姓失望之極,就拿我和昌齡兄而言,我們都不明白相國爲何要這麼做。相國說是爲了朝廷的安穩,若當真如此,相國便更加不該割據蜀地。要放便徹底放手,歸隱山林。否則,以相國如今的行爲,不但不是爲了朝廷的穩定,反而是造成了大唐事實上的分裂。相國莫怪我直言,相國率神策軍留在蜀地,其實便是將西北四道和朝廷分割開來。此舉便是醞釀着下一場大亂。以相國如此聰慧之人,爲何會做出這樣的舉動,這着實令人不解。”

王源咂嘴道:“我或許只是自保,想過安生日子罷了。”

杜甫搖頭道:“不,相國沒說真話。相國是胸懷天下之人,如此退縮,實乃虎頭蛇尾。讓天下百姓失去希望,讓朝廷重回混亂。那麼相國之前的血戰沙場是爲了什麼?我卻想不明白。”

王源笑道:“杜兄,你言辭過激了。”

杜甫搖頭道:“非也,當今天下,非相國不能聚人心。相國乃天命之聖,該有所作爲纔是。相國不能因爲擔心什麼,害怕什麼,便虎頭蛇尾畏縮於蜀地,這樣的話,天下不久便再起紛爭,百姓們依舊難享和平。”

王源瞪着杜甫道:“杜兄,你喝多了吧。”

杜甫搖頭道:“我可沒喝多,我知道相國心裡在想什麼。其實世間之事便如和草木凋零生髮一般,自有其時,自有其理。草木生靈如是,天地萬物皆如是。大唐的輝煌其實已經過去了,我等雖懷念以往的大唐,但卻並不表示明知其已經衰亡,卻還要勉力維持,那其實是一種罪過。改朝換代,實乃大勢所趨,而能做到這一點而天下不亂之人,唯有相國而已。相國或許是擔心天下輿論,擔心爲人所指謫。但我敢斷言,現在天下民心是向着相國的。況且即便是有不諧之言,那又如何?自古而來,聖人出世,其言行必不爲世人所理解,故每有誹謗詆譭之言。但聖人之所以爲聖人,豈會在意世人眼光。聖人要做的事,常人如何能理解?聖人的目標便是天地太平海清河晏,可沒功夫去管別人的眼光和閒言碎語。在我眼中

,大帥便是天上降下的聖人。”

王源愣愣的看着杜甫激動的面容,他萬萬沒想到,今日杜甫居然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來。在他的心目中,像杜甫這一類的文人是自己登上頂峰的最大障礙纔是。這些人往往比那些直接起兵反對的人更爲難纏,因爲他們骨頭硬,不怕死。殺了他失去民心,不殺他們他們會四處散播言論,而且偏偏這些人的影響力很大。之所以如此,王源才步步爲營,不肯以激進的方式來進行自己的計劃。直到現在,他也不敢說自己若是登上寶座後,這些人會不會翻臉不認人。

但現在,杜甫說出的這番話卻顛覆了王源的認知。讓王源不得不承認,自己並沒有深刻的瞭解像杜甫這一類人的內心世界。以前自己認爲,杜甫這一類人的本質上是迂腐的衛道士,他們會死守陳規而不肯改變。但現在才發現,原來這些人並非如此。杜甫的出發點是爲了天下百姓,而非是爲了能在朝廷中佔據一席之地,他比自己想象的要高尚的多。

當天傍晚,趙青親自從長安飛騎而回,帶來了玄宗駕崩的消息。隨着消息一起到來的還有高仙芝等京城衆將和朝中一干文武百官聯名寫來的信件。他們請求王源去京城參與玄宗喪葬之事並主持大局。

王源心知肚明,雖然他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下令,但高仙芝顯然替自己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王源絲毫也沒覺得內疚,在這件事上,王源早就擬定了計劃,這一切不過是在計劃之中罷了。現在,玄宗死了,那一切已經近在咫尺觸摸可及了。

當晚,王源將玄宗駕崩的消息告知了家中衆妻妾。衆人驚訝不已。對妻妾中的個別聰慧之人而言,她們立刻意識到將有一場巨大的變故要發生,但她們也不敢多言。

靜夜,梅園之中。王源公孫蘭對坐在燈下,燭火搖弋之下,夫妻二人默然相對,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公孫蘭卻還是一副淡定的模樣,王源也是一臉的泰然。但這靜默的空氣之中,卻有着一股激盪的暗流在涌動。即便王源的外表是平靜的,但他的心臟明顯跳動加快,血液也明顯流動的更快,呼吸也明顯粗重急促了不少。

“表姐,可否……爲我撫琴一曲。”王源打破沉默吁了口氣道。

公孫蘭微微一笑,輕點臻首,起身來從房中取出一柄瑤琴來擺在案上。素手輕揮之間,琴音滄浪而起,如玉珠落盤,清脆悅耳。

“奏一曲什麼呢?”公孫蘭歪着頭自言自語道。

王源沒有回答,公孫蘭也沒想要答案,片刻之後,她自己便有了答案。

琴聲叮咚作響,宛若春雪融化匯成小溪流出山谷,山谷間百花開放,豔陽滿天,百鳥齊鳴,讓人聽得心情愉悅,王源,閉上雙目靜聽,不覺嘴角也露出一絲微笑來。

然而突然間風雲突變,琴音從舒緩清涼變得急促而刺耳,豔陽天頓時爲滿天烏雲遮蔽,進而狂風暴雨,飛沙走石,樹搖草飛,日月無光。錚錚琴聲中夾帶殺伐之音,宛如千軍萬馬舉刀劍廝殺而來。

正當王源眉頭緊皺,臉上變色,心臟砰砰亂跳之時,嗡然一聲響,琴音驟停,頃刻間便如雲開日出,風停樹靜,一切讓人心頭狂跳的幻覺瞬間消失。

“我本希望你能奏一曲讓我靜心,表姐卻奏此殺伐之音,卻叫我心更亂了。”王源苦笑道。

“心靜是自己給的,可不是別人給的。我可沒有讓人心靜的本事,你叫我奏曲,可沒叫我替你靜心。”公孫蘭微笑道。

王源笑道:“好吧,但雖然你這一曲讓人心慌意亂,我卻聽出來了,這是當年在京城梅園之中,你奏的《高山流水》和《十面埋伏》糅合在一起的那首曲子吧。”

公孫蘭鳳眼閃爍着溫柔的光,低聲道:“還好你記得。正是當初那一首,其實它有個新名字,叫做《風雲亂》。現在聽起來,和當初的感覺一樣麼?”

王源搖頭道:“不一樣了,當初聽起來更驚豔些,因爲……佳人遠望,遙不可及,故而……”

公孫蘭嗔道:“你的意思是,現在便膩了麼?悔不該梅園一見,教我落入煩憂之中。”

王源呵呵笑道:“煩憂麼?難道不是快樂?多少次你都感嘆人生極樂,悔不該蹉跎韶華,如今卻又說這樣的話。”

公孫蘭紅着臉輕啐一口,扭頭不搭理王源。

王源輕嘆道:“不過聽這一曲,到叫我想起當年之事。提醒我莫忘初心。短短八年時光,誰能想到今日?我欲心靜,但卻心中難靜。說實在的,我有些害怕。我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即便是當初處於極爲艱難之中,也從未有過這種恐懼到骨髓的感覺。”

公孫蘭緩緩起身來,走到王源身邊,伸手捧着王源的臉,看着王源的雙眼道:“路都是自己選的,是禍是福都要自己去承擔。你幸而是感到恐懼而非自喜,那纔是最要命的。懂的恐懼才知步履維艱,才知責任重大,才能小心翼翼不會胡作非爲,才能做好你自己。若是自喜自大,恐怕便是災禍之始。二郎,你是大智慧之人,從今以後,你的角色便將不同。胸懷天下,胸懷百姓,爲蒼生謀福利,爲百姓造福祉,這便是你要做的。這很難,比帶兵打仗難多了。但二郎你不要害怕,還是那句話,我永遠在你身邊,無論前面是什麼。”

公孫蘭俯下身來,將溫潤香醇的雙脣覆在王源的嘴脣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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