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引狼

☆、引狼(一)

長風城外,已是深夜。

維桑在營帳之中,聽着遠處戰鼓擂動,忍不住翻身起來,輕輕撩開了幕簾。

主帳燈火通明,將士往來不絕。許是晉軍要有大動作了。

維桑靠在榻上,稍稍閉了閉眼睛,此時江載初應該接到薄姬了吧?那麼,他也應該知道自己已經落到了元皓行手中。

景雲說得很對,她已不能再留在他身邊了,至於阿莊,他如今已經不求旁的,只希望他平安就好。維桑抱膝,裹緊了身上的錦被,心底的寒意一陣陣泛上來,最終涌到喉間,變成一長串難以剋制的咳嗽……她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倒了一粒丸藥吞下,簾外忽然有一道清潤男聲:“郡主不曾睡吧?”

是元皓行。

維桑連忙起身,檢查了衣着,方道:“大人請進。”

元皓行依舊是一身白衣,輕袍緩帶,雖忙碌至深夜,卻精神奕奕,並無倦色。

“大人夤夜來此,不知所爲何事?”

“難得月朗星稀,又聽聞郡主未曾入睡,便來閒聊一二。”元皓行極有禮貌道,“郡主可願奉陪?”

維桑伸手攏了攏鬢髮,笑容溫婉:“自當奉陪。”

兩人皆在案邊坐下,元皓行指尖輕輕敲着桌面,“元某心中着實被一件往事困擾,費盡思量,卻始終不得其解。”

“元大人這般聰慧之人都難以想通,只怕維桑也幫不上什麼忙了。”

“當年郡主入中原之前,是在川蜀便認識了寧王吧?”

“是。”

“若是元某所知並無謬誤,寧王早已鍾情郡主?”元皓行深邃雙眸沉沉落在維桑臉上,笑道,“時至今日,他也不曾忘懷吧?”

維桑靜靜聽着,卻不置可否。

“當年含元殿上弒君一劍,元某事後輾轉思量,都覺得太過意外。寧王擅深謀,且內斂穩重。他若要殺先帝取而代之,絕不會在衆目睽睽下,以玉劍擊之。此法太過意外魯莽,若是不成,寧王被擒,毫無退路。”

維桑略略低下頭,脣角笑意輕忽:“大人焉會不知一個道理,富貴險中求勝。寧王若是不冒險,又怎麼能一擊即中?”

元皓行笑了笑,“那時朝廷勢力此消彼長,暗流涌動,先帝、寧王自然各自有其擁護者。寧王若是險中求勝,就必然布好下招,絕不會任由禁衛軍將他押入天牢——須知即便在天牢中呆上半日,也有被殺的危險。”他頓了頓,意味深長道,“我元家世代在晉朝爲官,多少也有些人脈和暗線,郡主大婚前幾日,並無收到任何寧王不軌的線報,若說籌謀這樣一件大事,卻沒有絲毫痕跡,我卻是不信的。”

江載初曾在天牢中呆了一日一夜,直到被部下救出。被劫出時,他已被嚴刑拷問,那樣強悍的性子,竟也暈去了好幾回……維桑是頭次聽元皓行說起,怔了怔,眉宇間滑過一絲不忍,卻被他收捕在眼中。

“那麼或許便如大人所說,或許寧王心中喜歡我,因我要嫁給別人,心中一時不忿罷了。”

“這個說法元某也曾想過,可郡主或許還是不瞭解寧王。以他當時在朝廷的地位,因在關外大敗匈奴,聲名威盛,手中權勢更是煌煌,先帝雖然同他不睦,真正要爲難他,卻也是頗難——寧王若真心想要同你在一起,送你來京城路上,大可尋個藉口,與你遠走高飛也不是難事。可他偏偏將你安然送來了,可見當時並非意難平。”

維桑依舊不語,神色平靜,唯有長睫垂下,遮掩去此刻心事。

“寧王並非是一個會因一己之私,陷天下於大亂之人。他會這樣做,唯一的可能,便是身不由己。”

“想不到元大人對寧王評價如此之高。”維桑輕聲道,“只是三年前弒君那一劍,內情如何,元大人若要知道,只怕得去問他自己了。”

“若有機緣,自然是會問一問的。不過元某後來想了想,新帝登基,寧王反出,晉朝亂局已成……這樣的局勢中,唯一獲益的,便是蜀地了。”元皓行悠然道,“這三年,朝廷頗有些自顧不暇,若我記得不錯,只怕蜀地稅賦三年未曾催收了吧?”

維桑身子微微一顫。

“若是按照這個思路想下去,寧王弒兄,所有人將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倒的確沒有人再想到曾有這麼一件郡主入宮之事。自然,朝廷的怒火也不會再遷到川蜀去。”

“再者,我輾轉找到了那柄玉劍。那把劍上,自然是有先帝的血,也有寧王在含元殿吐出的那口鮮血。”

“過了近一年時間,竟然很容易分辨出寧王吐出那口血——鮮紅一如當日吐出之時。問過了巫醫,方纔知道寧王當時中了一種極爲罕見的蠱毒。”

維桑霍然站起,冷聲道:“大人心中既有決斷,何必又來問我?!”

元皓行依舊坐着,心平氣和道:“郡主這般反應,元某心中便更確定了。”

維桑緩緩坐下來,“這件事過了這麼久,元大人追究還有什麼意思?”

元皓行興味盎然地看着她,笑道:“假若元某推斷的一切無誤,時隔三年,寧王竟不殺你,可見郡主在寧王心中所佔分量。”

“大人想要以我來跟寧王交換?”

“若說要交換什麼,元某總得先弄清我手中籌碼的價值罷……”

“大人可知我本有機會逃跑,卻心甘情願被抓?”維桑眉眼舒展,如願以償看到元皓行眸色中那絲警惕。

她有意靠近他,壓低聲音道:“大人或許不知道,很快,我對你來說,便沒有絲毫價值可言了。”

元皓行念頭轉得極快,“郡主想要尋死麼?恐怕也沒那麼容易。”

維桑只覺得喉間一陣微癢,不由重重咳嗽出聲,這一陣咳嗽遠比之前的都要厲害上許多,聽得元皓行微微皺眉:“你可是着涼了?”

“稍稍有一些,不礙事。”她的面頰略有些潮紅。

“郡主還是好好休息吧,明日我會讓軍醫給你看看。”他終於站起,徑直道,“不日大軍便要啓程,郡主於我大有用處,身子還是要保重。”

雖然在長風城下不過一日,維桑卻已看出來,晉軍並沒有要全力攻下此城的意思,倒像是在調整戰略,稍事休息。

“你不要這長風城了?”維桑皺眉問道,“我本以爲你會強取而下,直搗他的後方。”

“你我能想到,江載初怎會沒想到?”元皓行悠悠道,並未有瞞着她的意思,“我猜寧王在後方給我拉了好幾條防線,只怕一跨過長風城,就深陷泥足,再也出不來了。”

“那你準備怎麼辦?”

元皓行雙手負在身後,深深看了維桑一眼:“倒也不用瞞着郡主——我知道他星夜兼程趕往京城,逼我回兵解圍。可我偏不。”

“他要先發制人,我便讓他先。”他脣角溢出篤定微笑,俊美得不似凡人,“我這邊,只要拖住小景將軍就行了。”

“小景將軍?”維桑眉頭皺得更深。

“哦,你還不知道吧?此次出征,副帥是景貫將軍。也是景雲的伯父,景雲的兵法是他親手教出來的。如今,景將軍已經率部出發,前去截擊景雲了。”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只要景雲被拖住,那麼寧王那邊,便是,孤軍無援。

☆、引狼(二)

原本以爲渡過禹河時會受到守軍阻攔,未想到數萬士兵默不作聲地過了河,經未見一個敵軍。水岸邊是低窪之處,爲防敵軍留有伏擊,連秀早已四散開騎兵偵查,此刻紛紛回報安全。這一路秘密快速地前行,除了迅速消滅了幾隊無意間撞到的人馬,並未打過一場真仗,這讓連秀心底有些不安。他催馬至江載初身側,問道:“將軍,要休息片刻麼?”

“全部渡河了?”江載初的側臉掩在頭盔內,並不見什麼表情。

“是。”

“上馬!出發!”他握緊繮繩。

“上將軍……”

江載初停下動作,看了他一眼。

只是隨意一個眼神,連秀心裡卻打了個突。昨晚沒有接到那位韓姑娘,他便覺得上將軍有些變了,彷彿對什麼都漠不關心。

“上將軍,我覺得——”

“你覺得一直沒有遇到敵軍阻攔,有些古怪什麼?”他的冷靜敏銳到令人覺得害怕。

“是。”

江載初淡淡望向前方,“若是覺得古怪,我們便不用躲躲藏藏往前走了。前邊就是重鎮永寧,去城下一看便知。”

“上將軍,你是說……要攻克永寧?”連秀眼睛一亮。

永寧是京師最後一個屏藩護衛重鎮,他們固然能從一旁的崇山峻嶺中繞過,直插京師,只是這樣未免要多花上好幾天。如今,上將軍若決定光明正大的攻克永寧,便意味着……他們不再躲躲藏藏的急行軍,而是要正式的在朝廷面前露出行蹤。

“若是兩日之內能攻克永寧,消息傳到朝廷,太后和周景華知道我離他們不過百里,必然急招元皓行回來勤王。”江載初話鋒一轉,“只是我不知道,關寧軍能否在兩日之內,將永寧拿下?”

對於以騎兵速度行進、習慣快速剿滅對手的關寧軍來說,長時間的掩飾自己、不與敵人交鋒,顯然已經忍耐了太久。連秀一聽這話,熱血涌上,翻身下馬後單膝跪地:“關寧軍必不負使命!”

“起來吧。”他揮了揮手,目光眺望北方,彷彿站在此處便能望見那久違的皇城。

他長抒一口氣,心中卻帶着輕微的茫然與失落,若是真的有一刻江山入懷,又如何呢?君臨天下……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麼?

最終將那些寂寥衝散的,卻是耳邊兵馬喧囂,戰旗高懸,一張張年輕而陌生的臉往前奔襲而過。江載初看着這些年輕的士兵,是他帶着他們踏上了這個戰場,也有許多人從此再不能回到故土。

但他曾許給他們的榮華與榮耀,如今,便帶着他們,奮往直前,一一兌現吧!

兩個時辰之後,關寧軍先鋒已經抵達永寧城門之下。

騎兵們無聲蟄伏在城南的小叢林中,可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們覺得有些詭異。

隊伍緩緩從中分開,年輕的將軍遠遠眺望青黑色的城池。已是宵禁時間,士兵們正要關上城門,但是依然有人拖家帶口地從裡往外出來,人流中還有許多板車,上邊似乎放着全部家當,倒像是出城避難。

“上將軍,他們這是知道要打仗了嗎”連秀不解道。

江載初靜靜看着城門,“如果知道我們過來,他們就會往北邊逃,而不是在南門。”

城門那邊起了爭執,大約是士兵們強行要閉門,而後邊的人流卻還在往前,一時間不肯罷休,幾乎要鬨鬧起來。

連秀揚手招來了一個士兵,低聲吩咐了幾句。那人便換上了隨身便服,混跡在人羣中,往前去了。江載初看着那名斥候的身影漸漸遠去,心底莫名起了一絲不安。他俯下身,輕輕摸了摸烏金駒的鬃毛,心中卻細細梳理了一遍如今的情勢。

正在沉思的時候,那斥候匆忙回來了,“上將軍,將軍,那些人都是出城避難的。說是……說是……”許是覺得這話太過匪夷所思,他一時間有些躊躇。

“說什麼?”連秀有些不耐煩追問道。

“說是匈奴人要來了。”

“匈奴人?”連秀怔了怔,不怒反笑,“你探的什麼消息?”

那士兵頭低得更低,又不敢辯解,只囁嚅道:“他們都在那麼說。”

江載初目光掠向遠處城池,制止了要發怒的連秀,神容變得異常嚴肅。

“上將軍?”連秀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們一定是弄錯了。”

“弄錯了?”江載初脣角微微抿起來,狹長明亮的眼睛深處掠過一絲憂慮,“全軍就地休整,等前方確切線報。”

“上將軍,現在看來這座城池還沒有防備,是進攻的最好時間……”

江載初揚了揚手,在部下面前,他從不會展露出絲毫情緒,可是此刻,心底那個想法已經呼之欲出了,他不得不強自按捺下心中的焦慮,問道,“關寧軍後部尚未到的,還有多少?”

“再過一個時辰,騎兵們能夠盡數趕到。”

他輕輕吐了口氣,“連秀,此次出征前神策軍一分爲二,留在關寧軍中的大約是八千人,將他們提到陣前,準備作戰。”

“攻城戰用最精銳的騎兵?”連秀疑惑問道。

“只怕用不着攻城了。”江載初平靜道,“連秀,去傳令吧。”

一個時辰之後,全軍趕至永寧城下,江載初往後望去,黑壓壓的士兵就地休息,卻沉默着沒發出絲毫聲音。這是他的精銳之師,平素並不顯山露水,可是戰場之上,卻強悍得一往無前。而此刻,他在等另一個消息,這個消息將決定他的軍隊,是否要去迎擊另一支宿敵。

終於,好幾匹馬從前方回來,黑衣人們一翻身下來,尚未平復氣息,就半跪在江載初面前道:“上將軍,已經探明瞭。前方確是有一支騎兵正快速而來。流民都在往這邊過來,他們說那是匈奴人,一路殺了不少人,也搶了很多東西。我們留了一半人繼續往前方刺探。”

“匈奴人?”連秀表情僵硬,“他們如何會入關到了這裡?”

引狼入室……江載初心中猜測成了事實,良久,方道,“派使者去永寧城見守將。”

永嘉三年六月。

帝國的亂局到達頂峰。

元皓行、景貫率晉軍由京城潛行至長風城下,本欲趁江載初毫無防備之下奪回重鎮;未想江載初兵分兩路,親自率領麾下精銳騎兵直取京師而去,在離京師百里之外,突遭變故。

匈奴騎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出現在帝國內,一路燒殺搶掠,往南方而來。

而此時,京師皇城內,亦是一片亂象。

紫宸宮內,太皇太后周氏接到各地傳書,臉色鐵青。

丞相周景華額頭上冒出了汗珠,欲要解釋,卻聽上邊重重哼了一聲:“不是說付佣金就足矣麼?!這羣蠻荒之人卻四處燒殺搶掠,這樣下去如何收場?!”

“左屠耆王冒曼已派使者傳來訊息,他們已經趕往永寧城了。”

“呵,那這是什麼?”太皇太后將手中奏摺往地上一扔,“你自己看!”

周景華膝行上前,捧起奏摺讀了一遍,汗珠從臉頰往下頜滾落:“這,這?”

“他們爲何分出一支騎兵直往京城而來?!”太皇太后大怒道,“這些匈奴人是何居心?”

“借兵之時約定了酬勞爲五萬金,剿滅逆賊江載初,他們便如約出關,我想必是哪裡有了誤會。”

“誤會到南方與北方不分麼!”太皇太后大怒,“你即刻派人去喝止他們不得再行前進!若是入了京畿重地,格殺勿論!”

“是,是!”

周景華正要起身,忽道,“太皇太后,若不是元皓行將大部軍隊討去南征,我們也不會落到這般左右難以爲繼的地步!”

話音未落,門口傳來通報聲:“陛下到,太后到!”

太皇太后坐着未動,只是看着小皇帝快步跑來,嘴角露出一絲和藹的微笑。

“皇祖母。”小皇帝行了禮,方纔對周景華道,“周大人免禮。”

太皇太后將四歲不到的孩子放在膝上,淡淡擡眸望向年輕的太后,等她問了安,方道:“不須多禮。”

太后不過雙十年華,鬢髮如雲,紅脣嫣然,卻如同往常一樣,穿得很是素淡。她望向太皇太后的眼神總是含着一絲怯意,輕聲道,“母后,我帶皇帝來給您請安。”

太后眯了眯眼睛,“你兄長如今在何處?”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太后怒氣涌上來,“你不知道卻還偷用皇帝的玉璽,放你兄長去南邊?!若不是他和景貫帶了幾萬人馬去了長風城,我們又何至於落到這般窘迫的境地!”

太后原本就性子柔弱,素來有些懼怕太皇太后,此時駭得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小皇帝見母親跪下,連忙從祖母膝上爬起來,同母親一起跪到地上,“皇祖母不要生氣。舅舅去南方,是孫子同意的。”

眼見這個唯一的孫子眉眼無不肖似自己的兒子,太皇太后聽着孫子稚氣的話語,終究還是心軟了。

“元皓行雖是你舅舅,卻也是你的臣子。”她講孫子招到身邊,平靜道,“以後有記住這一點。”

“是。”

“當年你父皇便是心太軟,將那逆賊當做了弟弟!”想起往事,太皇太后心中的恨意便難以止消。

太后跪在地上,含元殿那一幕彷彿還在眼前,她愈發不敢說話,將頭沉得更低。

“周大人,你以陛下的名義發急詔給元皓行,令他立刻班師回朝,勤王救駕!”太后想了想,“詔書併發金牌,若是不回,以欺君罪論處。”

周景華微微一喜,忙道:“是。”

“匈奴騎兵你務必與他們首領聯繫,不得再靠近京畿重地。”太皇太后囑咐道,“事成之後,女子玉帛金銀,哀家自不會虧待他們的。”

永嘉三年發生的種種事端中,最爲影響深遠的便是這一樁。

晉朝太皇太后周氏主政,朝中大小事務由其親侄周景華主持。趁着御史大夫元皓行及兵部尚書景貫南征之時,周景華獻策,以匈奴左屠耆王冒曼部下近十萬人爲傭兵,酬以金銀玉帛而入中原,意圖剿滅江載初之亂局。太皇太后以爲然,引匈奴人入關。未料匈奴人入關後,撕毀與晉朝的協議,大肆掠奪,無惡不作。一時間北部中原流民失所,烽火連連,史稱“永嘉胡亂”。

《御繁華》在噹噹、京東、卓越上已有預售,搜索書名就好,大約月底就會全面上市。謝謝大家大半年的陪伴,也謝謝大家忍受我忽更忽不更的詭異頻率。

這篇文構思來自去年年末獨自一個人去九華山的旅途中,也不知道我當時是用一顆怎樣胡思亂想的心踏遍九華諸廟的,╮(╯▽╰)╭

結局是HE。

我私心是很喜歡江載初的,不過更愛維桑,哈哈。

全文完結時有點不捨,後記裡補充了一句“想來真覺得有趣,帝王將相,愛恨輾轉,一世興衰,都在這薄薄的幾百頁紙中。”

這好像是我第一本出版的古代小說,有很多疏漏和不足,謝謝大家的諒解和支持。

唔,如果想要更確切的消息的話也可以關注我的圍脖。

而當此時,江載初也好,元皓行也好,卻對此事一無所知。

帝國的亂局,到達了頂峰。

此時永寧城外,正式探明瞭確實有匈奴騎兵後,江載初索性不再掩飾行蹤,列陣於城下,等待使者從城內回來。

城頭火把將半邊夜空都照亮了,巋然未動的城門漸漸裂開一條縫,三騎馬從城門中疾馳而來,臨時搭建的主帳中江載初聽到侍衛來報:“上將軍,派去的使者回來了!”

“見到宋安了嗎?”江載初注視着底下站着的使者,許是因爲急急趕來報信,他的風帽尚未摘下,面目掩在陰影中,叫人看不清樣貌,“前線逃回來的難民情況如何?”

使者嘆了口氣,並未回答,只是緩緩摘下了風帽。

一張頗經風霜的臉,兩鬢都已斑白,卻雙目炯炯,望着江載初,神容複雜。

“宋將軍?”江載初刷地站起,“你——”

當年含元殿一劍,洛明帝薨,江載初被老部下們劫出了京城,這一場動亂之後,朝廷上下亦是經歷了一次大清洗,大半年輕將領一意追隨寧王,反出朝廷,留下的那些,自然是對皇帝忠心耿耿的,其中便包括這位宋安將軍。

江載初始終記得那時宋安還是小小江陵郡的太守,而彼時自己同部下率領的皆是戰場上錘鍊而來的精兵,原本以爲攻克江陵十分簡單,未想到便是這座小小城池,困了大軍足有五日。直到孟良引兵從西北而來,方纔破城。

宋安也因此名噪天下,守城雖敗,敗而猶榮。

此次江載初派人與他商談,本並未抱多少希望,未想深夜,他竟有膽量親至敵營。

“寧王開口便詢問流民安危,宋安心中感佩。”宋安並不對他行禮,只冷冷道,“匈奴入關,茲事體大,不得已之下,宋安只能親至此處,與寧王面談。”

他一口一個“寧王”,江載初也不生氣,只道:“如今北面情勢如何?”

宋安深吸了一口氣,鬢髮更是染白了一層,嘆道:“慘絕人寰。”

江載初面色一沉,雙手無聲捏成拳:“將軍請細說。”

“我已問過數批流民,他們原籍爲涿郡、上谷郡、漁陽郡等九郡,據他們所說,匈奴騎兵所到之處,無不被屠城掠奪……如今兵鋒直指永寧,只怕明日午後便到。”宋安微微閉上眼睛,能逃出的大多是富庶之戶,家中養着馬匹。那麼更多的普通人家,只怕已經被滅戶。

“此外,我還接到了朝廷的急令。”宋安嘴角驀然露出冷笑,“命我打開城門,迎匈奴騎兵入城,共同剿滅叛逆。”

營帳中沉默下來。

江載初着實覺得這件事像是一個笑話,若是在前一日,有人告知他朝廷會引匈奴入關來剿滅自己,他必然覺得太過荒謬。

可如今這件事真正發生了。

明明是針鋒相對的敵人,此刻一樣的無話可說。

宋安沉默了許久,終於剋制不住,仰頭大笑,可笑聲中卻藏有難以消解的憤懣。

“將軍準備怎麼辦?”江載初靜靜看着他,問道。

“我大洛朝立朝百年,死於蠻夷刀下百姓不計其數,年年以我中原女子、玉帛金銀供奉匈奴,方纔換回片刻和平。洛朝受此屈辱已數十年,也素知匈奴人生性狡詐,無禮儀之教,入關之後又怎肯遵守約定?朝中太皇太后與周相怎麼如此昏庸!”宋安咬牙道,“我父兄皆是關外守將,死於匈奴人之手。宋安此生,爲國爲家爲民,也絕不能放匈奴人入永寧關!”

江載初眼神微微一亮,心中一塊大石緩緩落下了。

宋安與他目光接觸,不閃不避,昂然道:“寧王,情勢如此,宋安爲黎民蒼生,誓要剿滅匈奴賊寇,換我中原平安。你須知,並非是我懼你,不敢與你一戰!”

江載初繞至案桌前,低聲道:“將軍大義。”

“朝廷昏庸無道,宋安願……”他頓了頓,咬牙跪下道,“宋安願請將軍入永寧城,剿滅匈奴!”

夜風吹得燭火明滅不定,江載初自上而下看着宋安堅毅的眉眼,伸手將他扶起,旋即傳令:“關寧軍何在?”

傳令兵小跑而去。營地上方命令漸次傳遠:“全軍上馬,即刻進城。”

夜色之中,關寧騎兵們翻身上馬,動作整齊劃一,馬蹄聲清脆如同雨落。

連秀看着城池的吊橋開始落下,卻難掩憂慮。

“上將軍,你真的相信宋安嗎?萬一這是個陷阱,他騙我們進城,再來個甕中捉鱉……”

“連秀,我出征匈奴的時候你尚未跟着我吧?”江載初打斷了他的話,語氣甚是平淡。

“是。”

“你也未到過我朝與匈奴邊界之地吧?”

“是。”

年輕的上將軍神色平靜:“若你去過那裡,當可知道但凡匈奴人掃蕩而過之地,妻女凌虐,男子梟首,野墳幢幢,血腥之氣一年不盡。那種恐懼,是作不了假的。”

連秀注意到兵營後邊那幾個平民,在宋安來此之前,只怕上將軍已經親自審問過了。目光重新落在這個神容寧靜的年輕男人身上,連秀臉上多了一絲敬佩。上將軍心思如此縝密周全,可見他能在逆境中重起而居高位,確實是旁人所不能及。

“宋安已將兵符交給我,他在城內的人馬,便歸你統制。”江載初在暗夜中凝望着此刻看來安靜的城池,伸手喚了無影,“帶上你的人,去北門候着。”

無影的身影尚還在望,宋安快馬趕來,氣喘吁吁道:“寧王,北方流民還在不斷涌進,城池工事還有哪些要加強?您隨我去城頭看看?”

江載初攥住了繮繩,嘴角抿出一絲淡笑來:“宋將軍,打完了匈奴,你又如何自處呢?”

宋安一怔,匈奴騎兵即將兵臨城下,國難當前,他一咬牙便去見了江載初,可是打完了匈奴呢?周相與太皇太后得知了自己所爲,必然不肯罷休。

“宋將軍便蓋上印,快馬送回京師,就算是給朝廷一個交待吧。”江載初悠然遞了一張信紙過去,笑道,“如此,你我都可安心。”

宋安接了過來,藉着火把一看,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信是以永寧守將的名義發出的,彈劾周氏一族挾天子而引外敵,言辭極爲不敬,可想而知,一旦送入京城,自己便被劃爲逆黨,再無商榷餘地。

“宋將軍?”江載初許是看他躊躇,淡淡一笑,“你若不願,我也不會強逼。只是抗擊匈奴一事我卻是不敢拖沓,與立場不明之人並肩抗敵太過危險了。”

宋安低頭沉思片刻,苦笑,如今自己也沒了選擇餘地,江載初的人馬開始進城,遲早是要傳到朝廷中去的。

他翻身下馬,跪下道:“便依殿下所言!”言罷便從懷中掏出印章,又拿馬刀劃破指尖,直接便拿血塗抹上印章,印下官印,遞給江載初。

江載初接過來,隨手遞給了侍衛,只是淡淡看着他,並不開口讓他起來。

宋安忽然覺得這個男人適才給自己留下的印象皆是假象,什麼民族大義、天下蒼生,只怕自己在出城那一刻,他就籌劃好這往後的每一步了。

“這世上早沒有寧王了。”馬上那人冷冷道。

此刻分明沒有觸到他的目光,卻被凜然而起的氣勢震懾到,宋安自認並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後背卻出了一層冷汗,他意識到自己哪裡說錯了,忙道:“是,上將軍。”

“起來吧。”江載初臉色溫和了許多,“城內工事你與連將軍商量,流民若是城中容納不下,則打開南門,讓他們去後方避難。”

宋安表情略有些驚疑不定:“如何擊退敵寇,守住永寧,還請將軍決斷。”

“若要擊潰匈奴,唯有一個方法。”江載初目光遙遙望着北方,神容肅然,一字一句道,“正面迎擊。”

此時的陳留郡,戰旗獵獵,兩軍隔河相望。

景雲望着對面的那面帥旗,一模一樣的“景”字,微微有些晃神。

對陣的是他的伯父,撫養他長大、親授他兵法武藝的伯父。

年幼時,是伯父每日送他入宮中,作爲皇子的伴讀,陪着寧王練習武藝、操練兵陣。成年後,作爲寧王副將同他在沙場歷練,當真親如兄弟。新帝登基,明知寧王地位尷尬微妙,他執意陪着主上去了川洮。

洛朝文看元家,武看景家,彼時元家已將女兒送入宮中爲妃,立場已明。那時伯父官至兵部尚書。雖知侄子這樣緊隨寧王於家族不利,只道:“武士之心,在忠一字。”竟允許了他固執的請求。

而後便是含元殿上驚變,景雲偷了城門魚鑰,隨着江載初反出洛朝。那一晚伯父追趕他們至城外,其實已到弓箭射程之內,伯父又是出了名的神箭手,能拉開百石的強弓,可最終,箭支卻射偏在他的身側,他知道伯父終於還是放了自己一馬。

回頭望一眼,兵馬嘶動間,那條來路,終於已經徹底斷絕。

一路血戰至南方,景雲收到消息,伯父已在祠堂將自己除名,老人家辭去了朝中一切官職,上書“景家子孫有愧,不再入朝爲將”。

那一日在南方已是深秋,日子卻冷得彷彿寒冬。他收到那紙書信,默然不語,只是去了庫房擦拭那套已有破損的盔甲。

WWW✿ тTk ān✿ C ○ 江載初深夜找到他,淡淡道:“後悔嗎?”

他搖頭,並不後悔,卻也難抵此刻心中對家族的愧疚。

江載初神容平靜:“阿雲,你伯父說景家子孫無臉入朝爲將。日後改朝換代,你便是景家家主,舊朝之事,還有誰記得?”

他至今能回憶起江載初平淡的話語下隱匿的鋒芒與霸氣,如同帝王一般,給他許下了承諾。而對此,景雲沒有絲毫的懷疑,他是能做到的。

一路披荊斬棘到了今日,他不懼任何硬仗,卻沒有想到,元皓行將伯父重新請了出來,與自己在戰場上敵對。

於忠,他絕不能背叛上將軍。

於孝,他又怎能對長輩執起劍鋒?

“景將軍,咱們對峙了半日了,爲何不見對岸有動靜?”孟良有些不耐煩地抓了抓頭髮,“他們打的什麼主意?”

“他們拖住我們,不需戰,就贏了。”景雲低頭看着輿圖,揉了揉眉心。

“這老賊……”孟良脫口而出,轉瞬想起了景雲與他的關係,訥訥道,“那個,我不是那個意思。”

“無事。”景雲擺了擺手,輕聲道,“我伯父用兵最爲正道,若要贏他,需得想個妥當的方法纔好。”

“可現在是他們不同我們打。”孟良心中憤懣不已,“但凡咱們往前挪上一挪,他們卻又跟上來了,甩都甩不掉。”

景雲心中憂慮的正是這一點,洛軍雖不攻打,卻拖慢了自己的行軍速度,只怕上將軍抵達皇城之下,獨木難支。

“的確不能拖下去了。”景雲心中主意已定,“請諸位將軍來我營帳,我軍即刻拔營。”

此時在南岸望向北岸,卻見楚軍營帳燈火通明,兵馬調動聲喧譁,主帥營帳中,斥候不斷來報:“將軍,對岸兵馬調動,正在拔營,方向是往西行進。”

景貫捏着花白的鬍鬚,目光落在陳留郡西北部,那是丘陵山地,極難行軍,他居然領兵往那裡走!

“將軍,依我看景雲是爲了繞開陳留郡城,防止我們前後夾攻,才特意繞走山路。”謀士緩緩道,“他們急着與江載初會合,只怕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只是這樣而已嗎?

景貫不語,這三年屢屢聽聞侄子戰場上捷報,也知他長進不少。

他心中隱隱有些不信,自己一手調教出的景雲會這般簡單粗暴地解決眼下的問題。

“將軍,咱們跟不跟?”副將着急道,“半日時間足夠他們進入丘陵腹地,我軍卻還要安排渡江,若是不跟上,只怕給了他們可乘之機。”

轉瞬,老將軍心中有了決斷:“搭建浮橋,徵調民船,全軍渡河。”

“景將軍,爲何不在敵軍渡河時攔截攻擊?”

“你以爲他會沒想到嗎?”景雲站在暗處的高地,淡淡道,“我這個伯父打仗,出了名的後發制人,那些樓船裡邊必然裝了他最爲得意的火炮。數量雖少,殺傷力卻十分驚人。他便是瞧準了咱們沒有這個,纔敢這般大模大樣渡江。”

孟良懊惱道:“就讓他們這麼過來嗎?”

景雲不動聲色:“走吧,也莫要讓他們久等了。”

一行人輕車簡騎離開了陳留郡城,身形淹沒在黑暗之中。

江上船隻往來不絕,到了天亮之時,終於將士兵運送完畢,景貫老將軍喚來親衛,前去二十里外的陳留郡城送急信,命郡守開城門,部隊隨即拔營。

一個時辰後,先鋒軍已抵達陳留郡城下,仰望高高的城池。

晨光之中,郡守卻並未將城門打開。一名軍官騎着快馬從洛軍隊伍中掠出,手中高高舉着軍令,前往交涉。

那名軍官駐馬在吊橋下,仰頭望向城池上方,忽見明晃晃的箭如野獸利齒般出現了,不禁愕然:“景將軍的命令你們沒有收到嗎?”

“哪位景將軍?”城頭有人大聲嗤笑,“我們只認這位景將軍。”

話音未落,城牆易幟,篆刻的“景”字獵獵揚起,卻見一個黑甲執箭的身影出現,年輕的眉眼堅毅沉着,淡淡低望:“回去告訴你們主帥,陳留郡守早已臣服我軍。你們要戰,便來戰!”

彷彿是爲了此話留下注腳,城牆兩翼兩支騎兵正逼近而來,赫然便是之前所說“繞丘陵而走”的隊伍。

景貫看着城頭變幻的大旗,幾乎在瞬間,就意識到自己中了侄子的圈套。

也難怪這幾日他走得不急不緩,原來是早已與陳留郡守暗中有了勾結,在他以爲能和陳留守軍前後夾擊時,被反將了一軍。

“這小子,這幾年倒是長心眼了。”景貫遙遙看着侄子城牆上的身影,心中浮起的感情極爲複雜,不知是欣慰,抑或是憤怒。他手中握着繮繩,沉思了片刻,喚來副將,輕描淡寫道:“那便攻城吧。”

“將軍,不會中了圈套吧?”

“中軍攻城,左右兩翼與敵軍騎兵列陣對峙。”景貫道,“他既然要與我們一戰,我便陪着他耗時間。”

即便三面重圍,他也不擔心。

因爲洛軍不用大敗敵軍,只要拖住他們,切斷了他們的供給,便是立於不敗之地。

後軍之中忽然有人快馬趕來,老遠就在喊:“景將軍,元大人的密信!”

景貫甫一接到那密令,心中便是一凜。那紙以指甲蓋大小的金泥封印,應是元皓行不離身的那枚戒指印下的,可見事情緊急,元皓行根本沒時間以軍令行文。

封印被撕開,素色紙張上只有簡短一行字:匈奴入關,停戰。

景貫以爲自己看錯,又讀了兩遍,方纔確認了信中內容。

“元大人說,請景大人務必以大局爲重。”

“匈奴入關……如何入關?又怎麼會入關?”一時之間,饒是想破了腦袋,這位耿直清白的大將軍卻也沒有想到箇中原因,只是元皓行的命令,他已讀懂了。

景貫當年曾經隨同先帝親征,與洮侯世子並肩死戰,方纔護得皇帝安全入關,自然知曉敵人的兇惡。莫說關內諸軍戰力本就不如驍勇好鬥的匈奴人,加上如今天下四分五裂,能否應對這場突如其來的戰事,皆是未知。

安內必先攘外。

爲了將外虜驅逐出中原,恐怕他們還必須和此刻的“敵人”聯手。因爲當世唯一可與匈奴抗衡的,也只有當年的“黑羅剎”江載初了。

老將軍長嘆了口氣,下了最後一道軍令。

半盞茶後,陳留郡城牆上,孟良疑惑道:“他們不是要攻城嗎?怎麼這般磨嘰?”

黑壓壓的敵軍中,卻忽然起了一面素白大旗,上無一字。

大旗立起之時,敵軍齊齊下馬,盔甲摘在手中,就地休整。

“怎麼回事?”孟良大喜,“停戰不打了?那咱們正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景雲慢慢鎖住了眉頭,身後侍衛疾奔而來,將上將軍的密令傳至他手中。

他打開一看,眉宇間盡是愕然,旋即制止了同僚:“全軍傳我的命令,停戰!”

長風城下,韓維桑在洛軍中被囚的數日,日子過得很是悠閒,只是風寒一日比一日重,元皓行也遣了大夫來看,最後也不過開了些清肺祛痰的藥物。

“郡主,大人請您立即過去一趟。”婢女掀簾而入,“這邊的東西,奴婢會收拾好,隨後便送來。”

韓維桑有些愕然,卻見婢女已經手腳麻利地開始收拾,只能滿腹疑惑地去主營。

她與元皓行相處已經有半月了,見慣了他如沐春風、舉重若輕的樣子,主營內,這個臉色鐵青、深瞳中怒火滿盛的年輕男人,令她覺得有些意外。

他見到她,只簡單問道:“會騎馬嗎?”

“會。”

“跟我走吧。”他大步走向營帳口,侍衛隊早已整齊候着,牽上兩匹馬。

韓維桑默不作聲地打量這隊騎兵,僅僅從這沉默的氣勢、無聲的殺意來看,她便知道這必然是元皓行身邊最爲精銳的親衛隊,可他們要護送元皓行和自己去哪裡呢?

馬亦是極難得的大宛駒,疾馳出數十里,元皓行放緩了速度,行至她身側,問道:“需要歇一會兒嗎?”

“不用。”韓維桑回望長風城,心知自己在去向北方。

“不問我去哪裡嗎?”跨馬疾馳下,此人的風儀竟未見絲毫凌亂,玉簪束髮,輕袍緩帶,氣度清貴難言。

“我問了大人就肯說嗎?”韓維桑淡淡一笑,“我只是覺得奇怪,大人派景將軍截擊景雲,卻又半途而廢,不覺可惜嗎?還是說,北方出了什麼變故?”

這年輕女子敏銳得可怕,念頭如電閃一般劃過,元皓行已經掩去了之前的震怒,清俊的臉上唯有從容:“不錯,是有了些變故。”

韓維桑微微蹙眉,北方的變故……莫非江載初已經攻破了京城,逼得元皓行率軍勤王?可他卻沒有帶上大軍同行……或者,江載初戰死,元皓行已不用留在後方坐鎮?這個念頭涌上心頭,韓維桑只覺得自己渾身發冷,手上的力氣正在慢慢消失,幾乎要從馬上滑落下來。

元皓行適時地伸手扶了她一把,聰明如斯,立刻猜出了她心中的想法,沉聲道:“江載初好好活着。”頓了頓,又道,“現在,他的命比任何人的都重要。”

韓維桑心中一定,安靜地望着他,眸中驚慌之意一除,立時顯得黑白分明,清澈之至。

元皓行忽然覺得與眼前這個女子說一說,倒也無妨。

“匈奴騎兵已經入關。”他薄削的脣中吐出這幾個字,飛揚的眉梢間,卻帶着淡淡的肅殺之氣。

韓維桑疑心自己聽錯了,勒住馬繮,脫口而出:“什麼?”

“想不到吧?”元皓行伸手揉了揉眉心,遮去了此刻的表情,輕聲道,“我也沒想到。”

“定是元大人不在京中,纔有人這般迫不及待,想要分權吧?”韓維桑嘆氣道,“只是匈奴人……呵,真是引狼入室,引火。”

引狼入室,引火。他自從得知了這個消息,心頭輾轉的,便是這八個字。心中固然自責太過大意,竟然未讓人死死盯着周景華,卻也感嘆,這世上真有這般的蠢人,便是要搶功平亂,卻也總要思量一番,請來的幫手究竟是何人。

“現北方形勢如何了?”韓維桑正色問道。

“北方精銳被我抽調至此,現在……那邊剩下能抵抗的軍隊,只怕就是寧王帶去的整編之後的關寧軍了。”他思及此處,心中十分焦慮,只是面上淡淡的,“我還不知寧王此時會作何打算。”

韓維桑擡眸望向遠方,聲音平靜,宛若說着家常之事:“他素來是最識大體之人,元大人心中怎麼想的,我想他也會怎麼想。”

元皓行身子微微一動,無聲望向韓維桑,眼神閃爍。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三年前,他便是不管不顧地反了。”韓維桑嘴角微彎,笑意清淺,可眸色卻是清冷的,低聲道,“可那不是他的本意。”

話音未落,她伏在馬上,重重地咳嗽起來,難以自已。

元皓行看着她瘦得幾乎能被折斷的身影,眸色複雜,良久,輕聲道:“周景華向匈奴借兵入中原,匈奴人一入關便毀了約定,分爲兩支,一支直撲南方富庶之地,另一支則直入京城而去。太皇太后帶着皇帝,已經棄城而逃了。”他一字一句說道,深琥珀色的瞳仁中泛着難以言說的冷瑟之意。

“他們就這樣把京城拱手相讓了?”韓維桑駭然道。

“此刻還不能得知那邊戰況如何。”元皓行抓着手中繮繩,指間用力,可見手背青筋。

“大人帶着我,是要拿我同江載初交換條件,請他救下皇帝嗎?”韓維桑已然明白前因後果,不禁苦笑。

元皓行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我不值大人辛苦帶我北去。”韓維桑躊躇片刻,“他也斷然不會爲了我一人,用天下交換。”

“郡主值不值得,只怕不是由你說了算。”元皓行悠然揚起下頷,“你可知這三年的時間,楊林爲何能在洮地隻手遮天?”

韓維桑心臟漏了一拍,揚眉望向元皓行,皺眉道:“我侄兒年紀幼小,無人照應,被權臣掌控,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那郡主知道爲了控制楊林,寧王又在洮地佈置了多少暗線嗎?”

她的胸口如遭重擊,臉色驀然間變得慘白。

“你是說,江載初在扶持楊林上位、逼宮,引我主動去找他?”韓維桑喃喃將這些話重複了一遍,只覺得望出去一片茫然,一時間不知身處何處。良久,只是閉上眼睛,慘然一笑:“可我並不值得,他這樣費盡心機。”

“爲了你走投無路的這一日,寧王可是籌措了三年。”元皓行悠悠道,“你說,你值不值得呢?”

接下去的數日,元皓行快馬兼程趕往北方,倦極之時,便就地搭起帳篷,睡上兩個時辰便又趕路。

這一路的情況越發令人擔憂。

越往北走,便遇到更多流民。元皓行親自詢問過難民們,卻得不到確切的情報。

有人說皇帝太后已被匈奴人抓了,京城也被一把大火燒了個精光,也有人說軍隊前去勤王,阻擋住了部分匈奴,他們才能跑至此處。這其中大部分的訊息皆是以訛傳訛,自然不可相信,可唯有一點是確認無疑的——太皇太后攜着小皇帝,果然已經棄守京城了。

這一日他們已趕到禹河邊,河上架起的浮橋亂糟糟擠滿了難民,不時有人尖叫着墜下水去。元皓行在河邊已休整了一個時辰有餘,韓維桑抱膝坐在樹下,神色懨懨,不知在想什麼。

“郡主的病一直未見好嗎?”他沉吟片刻問,“現在又不適了?”

許是因爲連日趕路,她更見消瘦,淡淡道:“無妨。”

“寧王在禹河對岸的永寧城與匈奴對峙,若是行程順利,後日就能見到他。”元皓行仔細觀察她的神色,“郡主到了永寧,當可安然休息。”

韓維桑怔了半晌,想不到,如今他們離得這樣近了。

“他知道……你要去見他嗎?”

“在等寧王回信。”元皓行直言不諱,“當下這種情形,他也不得不見我。”

她重將臉埋進雙膝之間,再不言語。

前去探路的侍衛還未回來,倒是有幾戶剛剛從對岸過來的人家尋了個地方坐下了,就在離韓維桑不遠的地方,開始分食乾糧和水。

“老丈是從哪裡過來?”元皓行主動與其中一位年歲頗大、面容威嚴的男子攀談起來,“對面情勢如何?”

“老朽帶着這一大家子,是從涿郡避難而來。出城時,上谷郡和漁陽郡都已經破了……唉,匈奴人真是牲畜不如啊,足足燒殺了兩日兩夜,姦淫擄掠不說,還把孩子挑在槍尖上取樂。”許是想起了那些殘酷的畫面,老丈打了個哆嗦,搖頭道,“唉,幸而逃了出來,聽說涿郡也是被毀了。”

“老丈一路過來,洛軍沒有抵抗嗎?”

“先時沒有,好幾個郡守一聽是匈奴人來了,城中守軍又不多,便都棄城跑了。”老丈嘆道,“只到了永寧城,咱們纔打了個勝仗呢。”

一說起這個,周圍又有些人圍過來,七嘴八舌道:“是啊是啊!咱們都是親眼看到的!那位將軍帶着騎兵與匈奴人對陣,就在離永寧城不遠的那塊平地上,從早上一直打到下午,把那幫畜生都給打蒙了!別的郡要不棄了,要不閉着門,只有永寧城將我們收了進來,將軍還跟我們說,若是還不放心,可以出城再往南方躲躲。終有一日,他會替我們收復故土。”

元皓行安靜聽着,嘴角微微一勾:“哪位將軍?”

“就是……就是……”人羣安靜了一瞬,彷彿這問題頗爲爲難。

“就是那位上將軍。”忽然有人道,“之前朝廷說他是大逆賊,如今我是不信了!”

周遭又是靜了一瞬,響起一陣附和之聲。

“是啊!朝廷都不管我們了,也就上將軍還顧着我們!”

“那麼多郡城沒有一個肯收留我們,只有永寧城開城門,上將軍說我們可以去他的封地,直到匈奴人被趕走……”

“皇帝都跑了,哪還顧得上我們……”

韓維桑不自覺地去看元皓行的表情,他的嘴角微抿着,其實看不出喜怒,眉眼沉靜得如同一幅上好的山水佳作,只是深瞳中不知掩藏了什麼思緒,只讓人覺得深遠。

探路的侍衛說話間便已回來了,低低地在元皓行耳邊說了幾句話,元皓行便站起來,朝衆人拱手道:“老丈,我們先行趕路了。”

“你們,你們這是往北方走嗎?”老丈驚疑道,“那邊去不得啊!”

元皓行卻沒說什麼,只笑了笑,往浮橋走去。

“看來寧王已經同匈奴人打過一仗了,倒是收攏人心的好時機。”元皓行淡淡道,卻不知是不是說給韓維桑聽的。

韓維桑腳步一頓,側身望向身邊神情從容的男子,緩聲道:“韓維桑雖是女流,卻覺得大人這句話錯了。”

“哦?”

“所謂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當此國難,皇帝已南逃,如今在浴血奮戰的,只有一個江載初。大人卻只用權術之道揣測他此刻所爲,未免太小人之心了。”

元皓行臉色微微一沉,淡聲道:“未想到郡主卻是寧王的知己。”

“我並非他知己,他也恨我入骨,只是他那個人,只怕我比你更瞭解一些。”韓維桑微微一笑,舉目望向遠處茫茫人羣,那些不安、驚恐、悲慟一一收入眼中,“我素聞元家忠君,我卻以爲,忠君更應忠天下。”

她擡手攏了攏鬢髮,心中無限涼意:“都是江家的天下,大人何必這般執着……”

都是江家的天下……元皓行卻是心中輕輕一震,面上卻未露端倪,只道:“上將軍已在永寧等候。郡主,咱們趕路吧。”

離永寧城還有十多裡的時候,空氣中竟也彌散開一種古怪的味道,彷彿是血腥氣,又像是殺意,濃烈得胯下駿馬都感受到了不安。

元皓行離開已經足足有半日了。在這樣的兵荒馬亂中,他竟還能找到城外一座極爲妥帖隱蔽的院落,讓韓維桑先行住了進去歇息。

一路風塵僕僕,日夜兼程,直到此刻才能沐浴休息,侍女替她輕柔地擦着頭髮,又端上了一碗銀耳羹湯,放下之後便悄然退開了。

他就在離自己不遠的那座城池裡,此刻元皓行一定已經見到他了……韓維桑心中卻略有些把握,元皓行暫時不會將自己交出去,畢竟,他手中可用的籌碼不多。

“郡主,元大人從城中回來了。”

韓維桑連忙站起來,一頭長髮來不及梳理,便簡單束了束:“帶我去見他。”

元皓行亦換了身衣裳,神清氣爽地坐在書桌後,低頭看着輿圖正在沉思。

“大人見到上將軍了嗎?”韓維桑不欲再與他兜圈子,徑直問道。

元皓行擡了擡頭,若無其事地繼續將目光落到桌面上,涼涼道:“郡主當心着涼,否則我不好對寧王交代。”

“韓維桑只是來問一句,大人準備將我交還至他手中嗎?”韓維桑眉梢微揚,伏下身的時候,只覺得涼意要滲透過胸腔,再難剋制。

“交還是要交的,不過不是現在。”他用平淡的語氣道,“寧王出城去了,我並沒見到。”

“這些話,維桑想了一路,到了此刻,也不得不說了。”她依舊伏着身,不讓他看見此刻自己的表情,聲音卻極爲鄭重,“請大人不要將我送回他身邊。”

元皓行手中的筆頓了頓,極自然地擱下,走至案桌前,親自將她扶起來,笑道:“你既然這般說,必然有了說服我的好理由。”

“大人慾要和他聯手,驅除匈奴,對嗎?”韓維桑雙眸灼灼地望向他。

“是。”

“對於外敵而言,他是一柄不世出的利劍,無人能擋其鋒芒,是嗎?”

“是。”

“那大人可知……我是什麼人?”韓維桑忽而輕笑,笑容卻極慘淡。

元皓行從未見她這樣自棄的神色,心中微微一動,卻不再追問下去了。

“利劍若是沒有合適的劍鞘,終日纏在泥污油布中,終有一日,也是會鏽的。”韓維桑收起了那抹笑,長睫深瞳中,帶着難掩的黯然,“元大人,你若要收復故土,便不能將我送回他的身邊。於他而言,我……從來皆是不祥之人。”

許是在琢磨她這句話的含意,元皓行微微皺了皺眉,門外忽然有人道:“大人,寧王已經來了!”

韓維桑一驚,直直望向元皓行。

他反倒舒展了眉眼,掩去心事,重新望了韓維桑一眼,右手一拂,房間左壁豎着的那博古架緩緩打開了,露出黑漆漆一個暗室。

韓維桑立時會意,閃身躲進去,博古架剛剛復位,門已經被推開了。

她屏住呼吸,從牆面上那一絲縫隙間望出去,視線撞到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心臟似在瞬間停止跳動。

江載初剛從戰場上巡視回來,一身戎甲尚未卸去便趕至此處。

進門之時,帶來一股淡淡血腥的味道,元皓行早已嗅到,眉心微微一蹙,起身迎道:“寧王,三年不見了。”

江載初冷冷笑了笑,略去一切應酬話語,沉聲道:“左屠耆王剛出京城,揮軍南下,至此大約還有十日。”

元皓行亦慢慢將笑容抹去了:“不是剛打了一場勝仗嗎?”

“匈奴的前鋒,不過萬餘人,贏了也沒什麼厲害。”江載初淡聲道,“待到他們兩軍會合,纔是真正的硬仗。”

“我手中八萬人,如今停在陳留郡。以陛下的名義令各地勤王,總還能徵十萬人。”元皓行明白他的意思,爽快道,“寧王你呢?”

“景雲手中十萬皆是精兵,我這裡還有六萬人。”江載初指間扣着瀝寬劍鞘,“便是全部。”

即便是江載初在朝中爲親王時,這兩人也並無多少交道可言,遑論後來反出,兩人更是宿敵。可是此時,不用多言,彼此也都明白了心意。

“匈奴騎兵正不斷從平城等關口入關。若是不截斷源頭處,一味被動圍堵,便是殺不盡的外敵。”江載初輕舒一口氣,“若是元兄無異議,不如便請景雲、景貫兩位將軍攜手,收復平成關口。”

元皓行沉思片刻,道:“他二人不過與平成關口數百里之遙,當可託付。如此,你我便皆下令吧。”

江載初一點頭:“如今永寧是抵禦匈奴由北往南的第一道重鎮防線,不知在十日之內,元兄能爲我籌措多少人馬?”

元皓行淡淡一笑:“籌措兵馬不難,難的是,如今我找不到皇帝。”

“我若替元兄找到了呢?連同太皇太后、太后,以及朝中數位大人。”江載初不動聲色道,“到了那時,他們可不如元兄這般好說話。”

“亂世之中,寧王手中有兵,又有何懼?”元皓行道,“至於亂世之後,天下誰主沉浮,元某尚不敢定論。”

江載初定定看着這個男人,他的風儀如同三年前一般,美好得令人難以移開目光。可這般風姿之下,此人智謀之深遠,心智之堅定,足以讓自己心生警惕。

“出兵之前,我便一直在想,若一切順利,在長風城下抄你家底,逼你回軍自救,最後臣服於皇帝腳下,三年內亂當可了結。”元皓行似是讀出他心中所想,慨然一笑,“未料世事變遷竟如此之快,我竟要與你聯手,當真可嘆。”

江載初的神容卻極平靜,薄薄脣中,只吐出四個字:“天意如此。”

這一刻,拋開一切朝堂上的爭鬥,他們都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再不復言。

沒有盟書,沒有密信,沒有任何的佐證,只是言語的約定,便終結了綿延了三年的內亂。永嘉胡亂中,中原抵禦關外敵寇最爲強悍的聯盟,便在這兩個男人輕描淡寫的數句話中結下了。後世之人提及這場中原王朝兒戲一般引起的動亂,唯有感慨這永嘉之盟,是爲萬民之中流砥柱,無形長城!

江載初轉身便欲出門,目光不經意落在左牆博古架上,淡淡掃視片刻,開口道:“元兄,你在長風城下這些日子,不知可曾見到我的一位家眷?”

元皓行微微訝然:“哦?何人?”

“當年含元殿上,也有過一面之緣。”他頓了頓,“嘉卉郡主。”

元皓行從容笑道:“嘉卉郡主?哈,城下倒是有一面之緣。不過此趟前來着實時間緊迫,郡主金枝玉葉,我實在不敢將她帶來前線,自然留在後方妥帖命人照顧了。”

“如此。”江載初微微頷首,“那暫且有勞元兄了。”

他轉身便走,許是太過匆匆,叮咚一聲,竟落下腰間一樣物品。

元皓行上前拾起來,竟是一小塊上好的和田白玉。

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年輕人臉色卻倏然間變了。

韓維桑從暗室中出來,看到元皓行緩緩轉過身,眼神如同望不到底的深潭,心中立時一沉。

果然,元皓行舉起手中已經碎掉的和田玉佩,輕聲道:“郡主,對不住了,我需將你送回他身邊。”

韓維桑深吸了一口氣,卻難敵此刻胸口寒意:“他手中……握了什麼把柄?”

“難怪他這般從容,竟不與我談任何條件。”元皓行低低嘆了口氣,掌心摩挲着那塊碎玉,“他已經找到了皇帝。”

江載初走至門口,無影剛將烏金駒牽了出來,他卻不急着上馬,略略等了一等。

果然,內裡有紛亂腳步聲傳來,侍衛喊道:“請將軍留步,元大人說,將軍漏了一個人。”

他在此刻纔看到侍衛們簇擁着的年輕女人,明明是七月的天氣,天地間熱得如同火爐一般,她卻拿風帽兜住臉,垂着頭站着,無聲無息,也了無生氣。

江載初靜靜注視了她一瞬,卻什麼都沒說,只翻身上馬,往永寧城,絕塵而去。

他並未急着入城,又去北門外查看工事,直到深夜方纔和連秀一道回到城內。

同往常一樣,進了將軍府,宋安還是不肯放過他,等着他聽自己彙報完各地徵來的糧草方纔離開。宋安的個性極爲堅毅,即便是前幾日打了勝仗,也沒見幾分喜悅,倒是一如往常地早出晚歸,整編軍隊,這幾日幾乎累得瘦脫了形。連秀一見到他都頭大,好不容易等他走了,打着哈欠道:“他可是我見過的最較真的人了。”

“去休息吧。這幾日還會有兵馬不斷收整而來,你得撐着。”江載初若有所思,“宋安打仗一般,後期倒是做得細緻謹慎。”

“我寧可和匈奴出去幹一仗,也不耐煩做這些事了。”連秀露出疲態,嘟囔着告退了。

屋內之餘江載初一人,無事可做的時候,那道淡淡的影子便再也無法閃避,從思緒最深處的幽潭中,慢慢地浮起來。

她以爲元皓行能庇佑她嗎?普天之下,但凡有一個利字,一個權字,便沒有換不來的人或物。她也一樣。

可這個道理,聰慧如她,卻還是不懂。

耳邊依舊滑過她說起的那些話,刻骨的,傷人的,在這個金戈鐵馬的夜裡,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愛與恨攪作了一團,能在局勢如迷霧一般的戰場上殺伐決斷的將軍,此刻卻也有些茫然。

終究還是一步步地往那間屋子走去,屋內油燈已熄,目光在黑暗中望定牀上的瘦弱人影。

窗外月光清凌凌灑落進來,淡色柔光抹去了臉頰上的嫣紅,長睫隨着呼吸輕動,她睡着的時候,總是這般平和柔美。

江載初在她枕邊坐下,慢慢伸手過去,在觸到臉頰那一剎那,她卻醒了。

猶不知身處何處,亦忘卻歲月流光,她帶着睡意的憨態抱怨:“江載初,你又這麼晚來,還吵醒我……”又十分慣性地將頭放在他膝上,換了個姿勢,重新睡去。

那些甜蜜的記憶紛亂而來,他一時間竟沒有推開她,亦忘了來這裡的原因,就這般在暗夜中坐着。過往緩緩而過,懷中的女子第二次睜開眼睛,這一次是真的清醒了,幾乎是毫不猶豫離開他的懷抱,跪倒在一旁,誠惶誠恐,一言不發。

他心中怒火又躥了起來,無形之中,越燒越盛,可這樣的激怒之下,他的語氣越發平淡,只輕聲道:“知道回來了嗎?”

她伏在那裡,一動都不敢動,彷彿是被獵住的小動物。

“啞了?”他探手過去,扣住她下頷用力擡起來,“韓維桑,你不是很會說?對薄姬你說過什麼?”

他手勁極大,又沒有節制,輕而易舉的,在她雪白的下頷上留下青紫的指印。

韓維桑身子都在微微顫抖,被逼着與他對視,卻死不吭聲。

他重重放開她,給她留一個生冷強硬的背影,將侍女喚進來點上了燭火,方纔覺得自己稍稍平緩了情緒。

韓維桑已經從牀上下來,束手站在屋子一角,依舊低着頭,就連氣息都屏得更低。

“你和元皓行,何時開始暗中聯繫的?”江載初亦在桌邊坐下,平靜問道。

下頷還是火辣辣地痛,不過和千瘡百孔的心比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

韓維桑用一種極謙卑的聲音道:“扮作琴師入府時,我就已和他聯繫。那時我並沒有把握將軍會幫我,也不敢將所有賭注放到將軍身上。”

江載初修長的指尖在桌子上敲擊,發出沉悶且不規律的聲響。他抿出一絲笑來,燈光下顯得那樣溫柔,卻又聲聲迫近:“所以,你拿什麼和他交換?”

“我早就一無所有。”她反倒坦然擡起了頭,目光落在很遠的地方,失去了焦點,“留在外邊,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可是回到你身邊,不過一場死局。”

江載初深深看着她,將她此刻的失魂落魄盡收眼底,忽然泛起了一陣倦意,是真正地倦了。她說得沒錯,他們之間,是一場死局,解不開的死局。

如今,無非是他將她禁錮在身側,而她虛與委蛇罷了。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親,最後,卻是我不願嫁他嗎?”

“你知道他爲了救我,連命都可以不要嗎?”

“利劍若是沒有合適的劍鞘,終日纏在泥污油布中,終有一日,也是會鏽的。我……從來皆是不祥之人。”

那皆是她心中的話語,不曾向他坦白,可句句爲真。

“韓維桑,我真的累了。”江載初靜靜看着她,俊美淡漠的臉上滑過一絲難以掩去的倦意,輕聲道,“從今往後,你跟在我身邊,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

韓維桑有些艱難地擡起頭,眸中泛起薄薄的水澤,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

“你說什麼?”

江載初卻主意已定,心中一片輕鬆,聲音亦是低沉悅耳:“我說,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

她輕輕眯起眼睛,不可置信地凝視他,他是連日征戰太過疲倦了嗎?否則,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過去的那些事,就這麼算了嗎?

她那樣騙他、害他,他卻說“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

眼前這個年輕男人,儘管神容疲倦,眼睛卻明亮得如同天邊星辰,他從不妄許諾言,亦從不騙她,從那時,到現在。

本已乾涸的枯潭,清泉突地又泛起。

韓維桑死死地盯着他,聲音輕忽得不像自己:“過去的事,你怎麼能忘記呢?我騙你,利用你,害你江家的天下四分五裂,戰亂難止……你怎麼能不提呢?”

他漠然看着她,她的話聽得分明,卻又彷彿只是無意義的音節。

他最後站起來,冷冷笑道:“這些你不用擔心。”頓了頓,又道,“你在怕我如以前一般凌虐你嗎?”

她一怔,卻搖頭道:“我不怕。”

他用黑幽的雙眸看着她的表情:“你連這個都不怕,還怕留在我身邊嗎?”

“江載初,還記得那時我說過的那句話嗎?”

重逢至今,她頭一次叫他的名字,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他抿脣,修長的劍眉輕輕蹙起。

“我說,若是有一天,我做了對不住你的事,請你……不要再這樣喜歡我。”她用盡全力去複述那句話,“我不值得。”

本以爲如今的一句“喜歡”會招致百倍的羞辱,可她靜靜等着,他卻只是一言不發。

良久,年輕的男人擡步走到她面前,輕輕撫着她的臉頰,聲音啞澀:“你還要我怎麼做?”

淚水難以控制般從眼角滾落下來,豐澤而溫潤地沾溼他的指尖,她淚眼模糊地看着他,惘然間彷彿也見到了那些歡愉的過往,可如今,她早已不配承受。

韓維桑避讓開他的手,後退了半步,盈盈跪下去:“將軍,若你還記掛着過往,維桑與你……還有一絲情分在,請……答應我一件事。”

江載初的手還懸在半空中,留下冰涼溼潤的肌膚觸感,開口的瞬間,只覺得空落落的:“你說。”

“維桑這一生,並未愛過任何人。當年與你在一起,感激多於情愛。”韓維桑輕輕擡起頭,與他對視,“之後更是爲了一己之私,陷天下於不義。錯已鑄成,無可挽回,只願終身伺佛,遙祝將軍終有一日,能平定中原之亂,君臨天下。”

夜風吹得燭火明滅,兩人的身影落在牆壁上,時而扭曲,時而交錯。

他的呼吸沉重起來,隱忍剋制許久,方仰頭大笑,只是笑聲中飽含滄桑與涼意。

這一世,他的念想不過如此簡單,奈何她心中,原來沒有半分情愛,方纔這般殘忍,這般輕賤自己。

大笑聲中,他答應下來:“好,韓維桑,我答允你。”

他拂袖離開,終不帶一絲眷戀,韓維桑卻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視線再也無法捕捉到分毫,終於軟軟跪倒在地上,宛如被抽走了最後一絲力氣。

身上忽冷忽熱,韓維桑捂着嘴開始咳嗽,而身體彷彿是開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只是發出近乎枯槁的聲響。她慢慢爬回牀上,用錦被裹緊了自己,閉上了眼睛。

半睡半醒之間,卻有人推開了門:“韓姑娘,馬車已經備好了。”

她吃力地坐起來,耳朵還帶着嗡嗡的鳴聲:“去哪裡?”

“將軍吩咐了,今日便送姑娘去定州的清涼庵。”

韓維桑深深吸了口氣,心尖的鈍痛正分分毫毫地被磨礪到更深,可她只是揚起嘴角,淡聲道:“好。”

此時的永寧城南門,江載初着一身黑甲,正與連秀低聲商議着派遣一支先鋒,先行去京城探尋情況,忽見一個老人氣喘吁吁地從馬車上跳下來。

“先生不是在長風城嗎,怎麼忽然過來了?”江載初有些吃驚,“軍中不差大夫——”

厲先生聞言一瞪他道:“老夫又不來找你。那姑娘呢?”

江載初沉默片刻:“我送她去了別處。”

“找回來!”厲先生吹起鬍子道,“馬上把她找回來!”

江載初輕輕抿了抿脣,只道:“厲先生遠道而來,先歇着吧。她那病,不看也罷。”

厲先生忽地跳了起來:“不看也罷?!你當是傷風感冒嗎?!”

江載初本已轉身欲走,聞言腳步頓了頓。

“老夫翻遍了古籍,終於找到了線索,只是如今還不能肯定。你快帶我去看看她!”老人抹了一臉的汗水,“遲了就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江載初重複了一遍,“爲何來不及?”

“古書上記載,洮地有一種蠱喚作迷心。中蠱者不得違抗蠱主任何命令,而完成蠱主之命後,中蠱者會七竅流血而亡。”

江載初心頭隱約起了一絲不安,盛夏的正午,日頭毒辣,他卻無端開始覺得脊背生寒。

“她出身韓家,精於使蠱,難道還會中了迷心?”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嘶啞。

“她的脈象古怪,當日我說她的寸脈被壓制,如今想起來,並不是中蠱。”老人看着他的神色,嘆氣道,“她是蠱主,曾向人施蠱。”

斜長入鬢的修眉皺得越發深,他已隱隱猜到事情的脈絡走向。

“若是中蠱那人沒有死,那麼蠱主又會如何?”

“有一古法,可以令中蠱之人不死。只是蠱毒反噬,便是蠱主身死。”老人嘆口氣,補充道,“必死無疑,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分明是極晴朗的天氣,江載初卻覺得狂風驟雨暴起,迫得人無法呼吸。

三年前,她給自己下蠱,便已佈下反噬這一步嗎?

三年後,她重新回到自己身邊,令他覺得她已變了一個人,再沒有生機與活力,只餘下死氣沉沉與強顏歡笑。

她只求他恨她,她罔顧他不顧一切的挽留,原來只是因爲這樣。

她要死了。這四個字跳進腦海,江載初只覺得徹骨寒意:“先生,她還能……活多久?”

“韓家精通蠱術,她能熬過這三年,已是不易……”老人捻鬚沉吟道,“上一次我見她,寸脈已被壓制,若是蠱毒將尺脈也一併壓制,那便是回天乏術。”

“還有多久?”他追問。

“說不準……或許還有一年半載,又或許是,須臾之間。”

話音未落,江載初已大步離開,徑直牽過了親衛的馬匹,向定州方向疾行而去。

第一章 長風第二章 杏林第九章 登基第七章 迷心番外 溫柔第五章 辜負第十章 儲君第四章 婚約尾聲 重逢番外 溫柔第五章 辜負第五章 辜負第七章 迷心第四章 婚約第六章 引狼第十章 儲君第七章 迷心第九章 登基第四章 婚約第三章 舊知第五章 辜負第四章 婚約第五章 辜負番外 溫柔第七章 迷心尾聲 重逢第五章 辜負第十章 儲君第一章 長風第五章 辜負第九章 登基第九章 登基第四章 婚約尾聲 重逢第三章 舊知番外 溫柔第四章 婚約第四章 婚約第六章 引狼第四章 婚約第六章 引狼第二章 杏林第八章 許偌第四章 婚約第六章 引狼尾聲 重逢第七章 迷心尾聲 重逢第十章 儲君第七章 迷心第一章 長風第九章 登基尾聲 重逢第二章 杏林第七章 迷心第四章 婚約第九章 登基第二章 杏林第七章 迷心尾聲 重逢第六章 引狼第五章 辜負第七章 迷心第五章 辜負第四章 婚約第二章 杏林第五章 辜負第六章 引狼第三章 舊知第七章 迷心第四章 婚約第六章 引狼番外 溫柔第六章 引狼第二章 杏林第五章 辜負第五章 辜負第四章 婚約第八章 許偌第五章 辜負尾聲 重逢尾聲 重逢第三章 舊知第五章 辜負第七章 迷心第三章 舊知第七章 迷心第七章 迷心第六章 引狼番外 溫柔第一章 長風第十章 儲君第七章 迷心番外 溫柔番外 溫柔
第一章 長風第二章 杏林第九章 登基第七章 迷心番外 溫柔第五章 辜負第十章 儲君第四章 婚約尾聲 重逢番外 溫柔第五章 辜負第五章 辜負第七章 迷心第四章 婚約第六章 引狼第十章 儲君第七章 迷心第九章 登基第四章 婚約第三章 舊知第五章 辜負第四章 婚約第五章 辜負番外 溫柔第七章 迷心尾聲 重逢第五章 辜負第十章 儲君第一章 長風第五章 辜負第九章 登基第九章 登基第四章 婚約尾聲 重逢第三章 舊知番外 溫柔第四章 婚約第四章 婚約第六章 引狼第四章 婚約第六章 引狼第二章 杏林第八章 許偌第四章 婚約第六章 引狼尾聲 重逢第七章 迷心尾聲 重逢第十章 儲君第七章 迷心第一章 長風第九章 登基尾聲 重逢第二章 杏林第七章 迷心第四章 婚約第九章 登基第二章 杏林第七章 迷心尾聲 重逢第六章 引狼第五章 辜負第七章 迷心第五章 辜負第四章 婚約第二章 杏林第五章 辜負第六章 引狼第三章 舊知第七章 迷心第四章 婚約第六章 引狼番外 溫柔第六章 引狼第二章 杏林第五章 辜負第五章 辜負第四章 婚約第八章 許偌第五章 辜負尾聲 重逢尾聲 重逢第三章 舊知第五章 辜負第七章 迷心第三章 舊知第七章 迷心第七章 迷心第六章 引狼番外 溫柔第一章 長風第十章 儲君第七章 迷心番外 溫柔番外 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