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熱的大火燃燒着,在狹窄的甬道內肆意奔涌,緊急指示燈亮起,在混亂之中指引着方向,可如今看來這些希望的燈光是如此的無力,對於這些人而言,這樣的指示根本毫無作用。
人們已經身處於地獄之中了,無論朝哪個方向逃跑,都不過是在地獄裡來回打轉而已,就像被困住的野獸,無力地嘶吼着,咆哮着,最後精疲力竭地死去。
可伊芙不想就這樣無力的死去,她將手伸向自己的腿環上,把自己偷偷藏起來的柳葉刀取出,並藏在手腕之下。
現在她位於一個算不上安全的安全屋,本就狹窄的房間裡此刻擠滿了病人,它們大多被醫護人員注射了鎮定劑睡了過去,有的實在沒有藥劑繼續注入後,這些醫護人員則展現了暴力的一面,有的被物理眩暈了過去,也有的被賭住了嘴巴,只能小聲地嗚咽着。
雖然頭頂的燈光昏暗,令伊芙看不清其他人的表情,但她能感受到,在這狹窄的空間裡,氣氛變得沉悶起來,其中摻雜着恐懼與緊張。
緩慢且沉重的呼吸聲輕微迴盪着,緊接着在這漫長的平靜裡,有着更令人恐懼的聲音響起,聽起來是某種尖銳之物摩擦在地面上,發出刺耳的尖鳴,在這寂靜裡它是如此的清晰,火光將怪異之物的影子照映得無比猙獰,如同從噩夢中走出的怪物。
伊芙背靠着牆壁,儘可能地壓抑着自己的呼吸,她能感受到那粘稠的詭異,就像一個人拖拽着沉重的肉瘤行進着,在身後留下一道鮮紅的血跡。
是妖魔,她與妖魔只有一牆之隔。
自十分鐘前警報響起,所有人躲入安全屋後,噩夢就開始了,轟鳴的爆炸地動山搖,激烈的廝殺聲在四周響起,直到再次歸於平靜,明明時間並不長,但對於每個人而言都是宛如噩夢一般的情景。
無論是伊芙還是那些醫護人員,大家都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也清楚那廝殺聲漸漸消失代表在什麼。
心頭那詭異的壓抑感還沒有消去,妖魔仍徘徊在安全屋的周圍,渴望着新鮮的血與肉。
那些與其作戰的士兵們也不清楚是死去了,還是撤離,如今這裡邊是一座孤島,只有寥寥數個士兵守在安全屋內,而從他們的表情來看,他們現在的意志也被風暴席捲着。
這便是妖魔的可怕之處,鋼鐵與甲冑無法庇護每一個人,在可怕的侵蝕面前,這些堅固的鐵壁也如薄紙板脆弱……不,甚至不如薄紙,此刻這安全屋就是一個囚籠,繼續呆在這裡只會被妖魔的侵蝕所影響,可離開這裡面對妖魔,以目前的火力而言也只是送死而已。
這是如此的悲哀,對於每個人而言,這反覆思考的焦慮更加重了這侵蝕的影響。
呼吸微微急促了起來,室內的溫度變得越發炎熱,伊芙額頭上早已佈滿了汗水,火紅色的長髮也粘在了皮膚上,就像一隻被大雨澆透的小動物,狼狽至極。
“呦!伊芙上將!你狀態不錯啊!”
見鬼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昏暗裡一個有些臭烘烘的傢伙靠近了自己,只見老科爾露出滿汗水的臉頰,衝着伊芙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你?怎麼回事?”
順着老科爾的身後看去,蓋文和德倫也和他一起,蹲在角落裡,蓋文依舊是有些木訥的樣子,手時不時輕輕地撫摸在金屬的地面……這個傢伙不會到了還想挖戰壕吧?
德倫則還在努力保持着優雅,拿起衣角擦拭在汗水,不過這個情況下,他的優雅看起來滑稽極了。
伊芙一時間覺得有些要命,這簡直就是火上澆油,還的就是這幾個神經病不是被綁了起來嗎?
老科爾看起來知道伊芙想問什麼,他指了指後面,只見這些鐵牀擔架什麼的都被堆在了一起,猶如一個小型堡壘一樣,攜帶武器的士兵躲在其後,如果妖魔突破大門的話,憑藉着這個簡易的方式工事,大概……大概能多撐個幾秒?
伊芙此刻甚至不清楚自己是該嘆息自己會死在這美好的年紀,還是徹底的瘋癲掉,好逃避此刻的煎熬。
她看了看靠過來的老科爾,一時間她居然有些羨慕這幾個神經病,在他們看來眼下的絕望只是一場特殊的遊戲吧,伊芙有時候也想和他們一樣,只把這一切當做一個可笑的遊戲,遊戲結束後,自己還會在潔白的大牀上醒來。
可遺憾的是,伊芙做不到,她很理智,理智到沒辦法騙自己。
“我們得想個辦法。”
聲音響起,知更鳥從昏暗裡走了過來,他負責這些病人的撤離,但在剛進入安全屋後警報便響了起來,按照命令他留了下來,保護這些病人,不過很顯然目前的一切已經脫離了掌控。
“怎麼回事?”伊芙問。
“還能是什麼,妖魔入侵,不過這一次有些奇怪,甚至說可怕,地表上有由高文所帶領的部隊鑄就防線,同時珀西瓦爾也在迅速回防保護科研區,可是妖魔還是抵達了這裡,如此迅速……要知道我們投入了大量的原罪甲冑,哪怕是新教團進攻,也不可能這麼迅速地使科研區淪陷。”
不知是緊張還是悶熱,更多的汗水漫過了知更鳥的臉頰,因侵蝕的影響,通訊器裡只有嘈雜的電流聲,與外界唯一的聯繫被切斷了,一切只能看自己了。
“怎麼……可能……”
伊芙也有些發懵,這麼看來根本沒有任何希望可言,她緊張地看了看四周,昏黃的燈光之下,透明的護目鏡後是一雙雙寫滿恐懼眼瞳,或許還沒有等妖魔攻破大門,內部便會掀起血色。
“你也能感受到對吧?在對於妖魔這方面,你要比我們更敏銳纔對。”知更鳥對伊芙說道,“這裡能抵抗妖魔侵蝕的,可能只有你和我了。”
“我?更加敏銳?”
伊芙聽了知更鳥的話,不禁聯想起了之前自己身體的種種異常,什麼見鬼的英爾維格女隊長,她很想繼續追問,問問知更鳥是否清楚什麼,但現在這個情況很顯然不適合談論這些。
“好吧先不說這些了,你有什麼想法嗎?”
伊芙說着還亮出了手中的柳葉刀,雖然武器很小巧,但在她那野性的氣質下,也變得危險至極。
知更鳥一愣,有點搞不清楚這個女孩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沒時間想這些了。
“繼續呆在這裡,妖魔的侵蝕遲早會把這些病人拖入瘋狂,而且這些病人本就是一羣瘋子,多多少少都承受過侵蝕的影響,他們可能比正常人還要更容易被異化成妖魔。”
“也就是說,繼續下去,首先會是這羣傢伙變成妖魔殺死我們嗎?”
伊芙說着看了一眼一旁的病人們,這些傢伙完全沒有意識到恐懼的樣子,但從另外一些逐漸變得暴躁的病人來看,影響確實存在,還在不斷地加劇。
“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但妖魔確實抵達科研區,以最壞的結果去想,地面部隊被全部消滅了,或者他們也都自身難保。”知更鳥說。
“那你要怎麼自救呢?”伊芙問。
“只憑我們幾個人根本殺不出去,這裡是二號安全屋,在走廊的盡頭便是三號安全屋,從之前的聲音來看,三號安全屋的大門沒有打開,如果可以的話,我們要和三號安全屋的人匯合,我記得那裡是紅隼負責的。”
知更鳥計劃着接下來的一切。
“那這些病人怎麼辦?把它們留在這裡?”伊芙問。
這些病人肯定不會配合行動的,但把他們留在這裡的話,如果有妖魔繼續在四周徘徊,他們很有可能異化成妖魔。
“如果可以的話,我會把他們都殺死,留在這裡只會使他們變成妖魔。”知更鳥毫不留情地說道。
這樣的回答顯然有些震驚到了伊芙,不過更爲驚愕的反而在後面。
“不過這次就算了,在這裡殺光他們的話,只有我們幾個,浪費體力與彈藥不說,可能還會引起反擊……”知更鳥的目光落在了那些緊張的醫護人員身上,“那些白大褂,他們雖然經常解剖生物,可他們沒見過真正的屠宰廠,在這種情況下,這狹小的空間內……殺戮只會徒增他們的心理壓力而已。”
“那你要怎麼做?”伊芙感到有些不安。
“把他們放出去。”知更鳥回答道。
“放出去?”
“對,放出去,我們現在不清楚外面的情況是什麼,也不清楚有多少頭妖魔在附近……說到底,我們上位騎士,還有你,伊芙,我們只不過是比普通人強上那麼一點,更有勇氣一些,更不容易死而已。
單個的我們難以對抗妖魔,只有團結在一起,匯聚成鋼鐵的洪流才能與絕望對抗,而且以目前的武器來看,我們能逃出去都是一個奇蹟了。”
知更鳥說着拿起了手中的武器,一把尚未點火的鋁熱步槍,這種武器可以有效地殺死妖魔,但誰也不清楚外頭有多少的妖魔。
“把這些病人都放出去,用他們吸引妖魔的注意力,爲我們爭取時間。”
伊芙呆滯住了,她僵硬地轉過頭,看了看那幾個歡脫的神經病,又看了看神情嚴肅的知更鳥,她剛想說什麼,卻被知更鳥嚴肅打斷了。
“別說什麼殘忍無情,什麼倫理道德,我們是在與妖魔對抗,與絕望對抗,可遺憾的是,我們不是獵魔人,身上也沒有那強大的原罪甲冑,我們能做的只有捨棄些什麼,好以邁過那薄如蟬翼的浮冰。”
知更鳥說着向身後的士兵們招手,看起來他早已做好了打算,現在只不過是來通知伊芙而已。
“伊芙,我常聽亞瑟提起你,說你總想知道自己的異常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對此十分困惑……其實他是太關心你了,害怕你受到什麼所謂的衝擊,什麼風吹雨打都被他隔絕在外。”
昏暗裡,數把鋁熱步槍點火,散發着熾熱的溫度,微光映亮了一張張驚恐或是嚴肅的臉。
“你覺得你真瞭解妖魔嗎?你真的覺得它們只是可怕的怪物嗎?其實是洛倫佐害了你,那個神經病太強了,與他爲伴,哪怕是有一羣妖魔殺了過來,只要他燃起秘血,局勢便被穩穩地掌控住了,而現在洛倫佐不在了,你現在面對的是真實的戰場,我們淨除機關與妖魔的戰場,殘酷無情,每個人都可能會死。”
“……”
伊芙沉默,令人感到窒息的沉默。
她很想找出一個更合適的計劃去擺脫目前的困境,可她想不出來,似乎這殘忍的計劃,纔是唯一的希望。
數不清的情緒壓抑在伊芙的心神之上,她看着那幾個歡脫的神經病,他們居然還在一臉笑意地說什麼,伊芙很想對他們說,你們要死了,可說出來以後,他們能理解什麼是“死”嗎?
這真是艱難的感覺,雖然黑山醫院的日子並不好受,但和這些神經病的載歌載舞確實很歡樂,而這歡樂就要破滅了。
燃燒火光映亮了知更鳥的臉,他沒絲毫的波動,似乎在他看來,做出這樣的決斷對於他而言已經習以爲常了。
那麼一位上位騎士都如此了,亞瑟呢?他是否也做過比這更爲艱難的抉擇呢?
伊芙突然間好像理解了亞瑟,只可惜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和他說這些了。
“給我幾分鐘好嗎?”伊芙問。
雖然不清楚伊芙要做什麼,但知更鳥還是點了點頭,同意了她的行動。
伊芙轉過身,緊接着一把拉起了老科爾,把這幾個歡樂的神經病拽了過來。
“喂,我們要玩一個遊戲……不,作戰!”
聽到作戰,老科爾的眼神亮了起來,作爲五星上將,他可太渴望回到前線了。
“怎麼了!伊芙司令!”
奇怪的職位越來越多了,可這見鬼的情景下,伊芙居然有些想笑,但緊接着便是更大的悲哀。
“怎麼,戰局惡劣了起來嗎?”
微弱的火光映亮了伊芙那有些難過的臉,汗水淋淋,她就像跌入了水坑裡又艱難地爬起來了一樣。
“不……沒錯,我們被敵軍包圍了,繼續呆在這裡只會被全殲,但現在有一個新的逃生的計劃,我將其命名爲‘抓鬼’,一會大門打開後,大家就用力地跑,跑到哪裡都好,只要跑遠點,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要小心被那些鬼抓到,清楚嗎?”
“抓鬼?太幼稚了,一點都不優……”德倫話還沒說完,聲音便被伊芙蓋住。
“德倫這個傢伙是間諜,是戰犯!帶着他一起跑,想辦法把他送回舊敦靈,讓軍事法庭審判他!”
伊芙一聲令下,蓋文便把德倫扣了起來,任由他怎麼叫喚,也不放開。
“所以就是這樣,一會大門打開,大家就要努力地逃,不要被鬼抓到。”
神經病們點點頭,依舊是那樣的歡樂,似乎這真的只是一場遊戲,一場虛幻大作戰。
“你這是爲了讓自己心裡好受一點嗎?他們活不下來的。”知更鳥聽到了些幼稚的話。
“總要有點希望不是嗎?只要有一個神經病活下來,就是人類希望的大勝利,不是嗎?”
伊芙似乎調整好了情緒,認真地說道,“而且,你這也是在讓自己心裡好受點嗎?向着什麼所謂的神禱告?”
知更鳥一怔,緊接着鬆開了緊握的手,令那銀白的十字項鍊垂掉了下來。
“你們淨除機關的這些傢伙,都是這樣的冷酷嗎?”
“只是足夠理智與對死的覺悟。”
知更鳥和伊芙並肩走向那被封死的大門,走的同時,知更鳥忍不住回過頭,看了看那些病人。
“根據撤離條例,被優先撤離到這裡的人,都曾是淨除機關的士兵或是騎士,但因爲妖魔的侵蝕失去了理智,成爲了黑山醫院的病人。”
“也就是說,他們大多曾是你的戰友對嗎?”
“是的。”
“可你現在要犧牲他們了。”
“他們會理解我的,每個人都清楚自己的職責,與妖魔的對抗便是在黑暗裡燃起焰火,爲了不讓那焰火被熄滅,我們會前仆後繼地躍入火中,每個人都做好了死的準備。”
胸口傳來隱隱的疼痛,知更鳥的目光最終停頓在了一位病人的臉上,那是一個老傢伙,嘴裡一直在嚷嚷着什麼戰犯與軍銜。
看不清他的樣子,但模糊中知更鳥卻有一種熟悉感,似乎自己在何時見過他一樣。
不過倒也不用在意這些了,知更鳥將這詭異的異常歸於妖魔的侵蝕,在其影響下,安全屋內的每個人呼吸都變得沉重了起來。
站在大門之前,知更鳥最後看了一眼身側的伊芙。
“準備好了嗎?踏入地獄的大門。”
伊芙沒有說話,只是握緊了手中的柳葉刀,這次沒有什麼獵魔人來救她,她面臨的是最真實的、與妖魔的戰場。
鋼鐵的大門緩緩升起,血腥味彷彿要凝成實質,撲面而來。
在這道大門之後,便是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