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濤之角軍港,隸屬於淨除機關的秘密軍港,同時它也是一座大型工業區,漆銻的開採與提煉便是在這裡進行,可以說這裡是淨除機關的第二核心,在舊敦靈遭到重創後,淨除機關的絕大部分職能也在逐步轉移至這裡,只是由於其隱秘的存在,加上距離舊敦靈較遠的距離,導致它在很多人的心中,並沒有太多的存在感。
“怒濤之角?”洛倫佐顯得有些疑惑,“那裡有什麼?”
“等你到了就知道了。”
梅林故作神秘地說道,緊接着伸出手拍了拍洛倫佐的肩膀。
“我們還有段時間,才能抵達,趁這個時候趕緊睡一覺吧,放鬆些,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他是真的在關心洛倫佐,不等洛倫佐說什麼,他又繼續說道。
“我知道,睡眠對於你們獵魔人而言,並不太重要,但多少也要養精蓄銳些,是吧。”
說到這,梅林的語氣倒是輕鬆了起來,帶上了幾分笑意。
“很多時候,我還真蠻羨慕你們這個能力的,這樣我就能一直工作下去了,而不是讓睡眠綁架我。”
“只是不太需要而已,不是完全不需要,那樣會把身體拖垮的,”洛倫佐停頓了一下,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迴應着梅林的善意,“我知道的,別擔心太多。”
“那就好。”
梅林也點點頭,退回到車門旁,又看了一眼洛倫佐,才緩緩離去。
行走在略顯狹窄的車廂內,兩側堆滿了貨箱,裡面裝載着致命的金屬。
穿過一個又一個的車廂,行走的過程中,梅林眉頭緊鎖,思考着,他猜很多人的想法都和自己一樣,在擔心着洛倫佐,也在期待着。
這是賭桌上的最後一輪發牌了,正如之前期待洛倫佐獵殺羅傑那樣,這改變命運的機會近在眼前,每個人都不由地期待着他,雖然沒有明說,但洛倫佐想必也知曉這一切,負擔着這樣的壓力。
梅林爲洛倫佐感到擔憂,他很清楚被人期待是種什麼感覺,更不要說是這麼多人的期待了。
期待有時會成爲人們的動力,爲了某人的期待不斷地前進着,但有時候它也是把雙刃劍,數不清的期待會如重石般壓迫在人的身上,令他變得猶豫、遲緩,直到在某一刻被徹底壓垮。
想到這裡,梅林忍不住地回過頭,彷彿目光能透過層層阻礙,看到洛倫佐般。
“洛倫佐……”
梅林低聲唸叨着。
……
“呼……”
洛倫佐沒有入睡,眼睛帶着輕微的血絲,他反覆地深呼吸,試圖將擠壓在胸口的壓力驅散,可這只是徒勞,令他感到越發的疲憊,但現在還不是疲憊的時候。
異樣的感覺在此刻涌上心頭,如同有無形的冷水緩緩地浸泡過自己的身體。
洛倫佐很清楚這是因爲什麼,她本可以悄無聲息地抵達,但可能是怕自己的驚慌,她通常會這樣提醒自己,就像敲門一樣。
【你還好嗎?】
聲音在腦海裡響起,是華生的聲音。
“還好吧。”
洛倫佐重複着,他總感覺這樣的對話,這幾天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而他也用同樣的回答,迴應過很多次了。
【你不好,你現在看起來很糟糕。】
“是啊,”謊言被拆穿,洛倫佐面無表情地說着,“但也沒辦法,我總不能對他們說,實際我自己也害怕的不行。”
華生沉默,沒有迴應,有時候她似乎纔是洛倫佐唯一的聆聽者。
在洛倫佐的心裡,華生的地位與其他人都不一樣,華生是唯一一個見證過他一切的存在,也是洛倫佐與過去的人生,所剩下的、僅有的聯繫。
其他人知曉着洛倫佐的現在,但只有華生知曉着洛倫佐的過去。
所以很多時候面對華生,洛倫佐都會罕見地完全放鬆下來,把自己那從未有人見過的一面釋放。
“這種感覺蠻奇妙的,一方面你會覺得自己是個英雄,受到大家的敬仰,每個人都期待着你能提劍,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通通砍死,另一方面,這又有些糟,哪怕有些事,你沒有把握做到,你也要硬着頭皮上,因爲你是他們的英雄,英雄是不能退縮的。”
【你要逃嗎?】
“怎麼可能啊!”洛倫佐高聲道,但很快聲音又低落了下來,“即使沒有這些人的期待,我也是要這樣做的,不是嗎?我要把妖魔趕盡殺絕,這是註定的。”
【然後呢?】
“然後……我也說不清,我現在的心情複雜,複雜到我也說不清楚。”
洛倫佐自言自語着,他看向窗外,天色漸亮,遠方近在眼前。
“就像……就像一本寫了很久的書,它終於要結束了。”
又點燃了一根菸,叼在嘴上,吞吐着煙霧。
“之前我有問過奧斯卡,一本書結束時,他是什麼樣的心情,他說他很惶恐,眼下的這一切,就像一場夢,隨着結束,美夢也將破碎……沒人知道夢境之後的現實,究竟是什麼樣。”
【你在害怕未來嗎?】
“我不清楚,但我覺得,我應該不會害怕未來,這就像我當初來舊敦靈開始新生活一樣,這一切結束後,不過是另一場新生活罷了。”
洛倫佐的語速漸漸慢了下來,他的眼神迷離,緊接着他在那一團莫測的未來裡,找到了他所恐懼的東西。
“我想,我在害怕‘變化’吧?”
【變化?什麼樣的變化?】
華生的聲音在耳旁迴盪,這種感覺蠻怪的,洛倫佐看不到她,但他很清楚,華生就在自己身邊。
“大概……就是熟悉的世界,變得面目全非吧,誰又知曉那黃金的時代,究竟是個什麼樣呢?更何況,那樣陽光普照的時代裡,真的會有我們的席位嗎?”
【你害怕有人會離開你?】
華生一語道破。
洛倫佐的聲音一滯,他把目光放回了車廂內,看了看熟睡的幾人,面帶笑意地搖了搖頭,然後不確定地說着。
“誰知道呢?但我不想有人死了,那樣的經歷,一次就足夠了。”
聲音帶着幾分陰沉,他之所以變成“洛倫佐·霍爾莫斯”,便是因爲那慘痛的一夜,那一夜裡,洛倫佐幾乎失去了所有。
“那你呢?華生。”
洛倫佐突然把話語拉扯到了華生的身上,這個無形的、宛如幽魂的朋友身上。
【怎麼了?】
華生不明白,洛倫佐怎麼突然提到了她。
“你呢?”洛倫佐繼續說着,“想來也蠻奇怪的,你一直跟隨着我,就像旁觀者一樣,注視着我的生活,那你自己有好好生活嗎?體驗這嶄新的人生。”
自聖臨之夜後,華生便如幽魂般,附着在洛倫佐的身上,跟隨着他,見證着他。
洛倫佐的一切都如舞臺劇般,在她的眼前上映着,但這一切都是屬於洛倫佐的,並不屬於華生,所以洛倫佐很好奇。
“新生活很不錯的,你應該體驗一下。”
談話陷入了沉默,過了很久,華生的聲音才姍姍來遲。
【我沒有新生活,洛倫佐。】
意料之中,但真的聽到這些時,洛倫佐的眼神還是不免黯淡了幾分。
【我和你不一樣,我沒能離開,至今我依舊被困在那一夜。】
華生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任何的情緒來。
“這樣可不行啊,華生,人總得向前看……至少你可以從多交些朋友開始。”
洛倫佐絞盡腦汁,想出了這麼一段話。
華生沒有什麼朋友,又或者說,她的朋友只剩下了洛倫佐一個人,要不是因爲與羅傑的作戰,華生說不定會繼續隱藏在黑暗裡,哪怕淨除機關也難以知曉華生的存在。
“其實,自世界盡頭之後,我就一直在害怕一些事。”
面對華生,洛倫佐放鬆極了,話匣子也跟着一起打開,有的沒有的全都往外蹦。
“遺忘真的是件很可怕的事啊,所以有時候我就在想,你會不會只是我的臆想呢?”
【臆想?】
“是啊,只有我才能聽到的聲音,只有我才能意識到你的存在,你是隻屬於我的幽魂,這就像精神病人的狂想,虛擬出的、一個並不存在的朋友。”
洛倫佐想伸出手撫摸華生,但撲了個空,華生並不存在,她是無形的幽魂。
“看啊,如果有一天,你突然消失了,我都不知道該去哪裡找你,甚至說對其他人說,也做不到,沒有人會相信我,相信有那麼一個幽魂一直糾纏着我。”
【這不可能的,洛倫佐。】
華生搞不懂,其他人已經知曉了華生的存在,更何況華生並不是他的臆想,她只是……只是有些特殊。
無質無形,就像一團無法抓住的風,如果她願意的話,沒有人能找到她。
“我知道不可能,只是打個比方,比方你知道吧。”洛倫佐的聲音很輕,就像快要入睡一樣。
【你究竟想說什麼呢?】
“我想說,你和這個世界的聯繫,太少了。”
【我不明白。】
“正常,我也是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明白這些事的,從頭學起確實很難,”洛倫佐看到了地平線盡頭浮現的建築們,“更不要說現在時間所剩無幾……但我想無論何時開始,都還不遲。”
“這就有些像……存在的意義一樣,結束這一切後,你有什麼想做的嗎?我倒是有很多,我大概會和這羣人好好喝一宿,然後收拾一下事務所,然後就像之前一樣,接着不同的委託,要是假期的話,我會去找他們,和他們聊天閒扯。
那麼你呢?華生,你有什麼想做的呢?”
洛倫佐絮絮叨叨,滿懷期待。
【根除妖魔。】
“不不不,我是說,根除妖魔之後呢?”洛倫佐有些難過,“沒有,是吧?你沒想過那些,你和這個世界的聯繫單薄的不行。”
【這種事對我不重要。】
“是啊,是啊,不重要,”洛倫佐就像在看待曾經的自己一樣,“這可太耳熟了。”
“我之前就和你一樣的心態,聯繫越多,束縛也就越多,在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前,我可以說離開就離開,但我現在不行了,我被數不清的聯繫所束縛着,我最開始覺得蠻恐慌的,我從沒遇到這樣的事,但時間久了,我又覺得這樣很不錯。
我們和世界的距離被拉近了……就……更像個普通人了?並非那樣的冷血,也並非那樣的瘋狂,只是變得……有血有肉,變得十分平常。
這聽起來有些怪,可我覺得真的很不錯,這是我們未曾擁有過的……也可能我們擁有過,只是太短暫了,短暫到我們自己也沒有注意到。”
洛倫佐說着說着便停了下來,然後感嘆着。
“真奇怪啊,這種對普通人而言,唾手可得的東西,對於我們而言,卻如此地遙遠……”
沉默,漫長的沉默後,洛倫佐試探性地問道。
“你還在嗎?華生。”
沒有人迴應,她大概是受不了洛倫佐的絮絮叨叨,也可能是有什麼事,在洛倫佐沒有注意到的時刻,就那麼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也是在這時,洛倫佐感到到了另一股的視線。
“你很吵唉。”
紅隼扭着頭,一臉睏意地看着洛倫佐。
“你在自言自語什麼?”
“沒……沒什麼。”
紅隼又多看了幾眼洛倫佐,他想追問幾句,但睏意征服了他,這個傢伙扭了扭身子,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只留下洛倫佐一人清醒。
洛倫佐目光略顯呆滯,然後無奈地嘆氣。
就像他說的那樣,如果沒有這些前提條件,華生對於洛倫佐而言,就像一段虛無縹緲的幻想,一個迴響不絕的幽魂。
他也不清楚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只能滿懷期待、惶恐不安地等待這一切的終局。
可洛倫佐沒有注意到的是,車窗鏡面之中,倒映着他的身影,可在他身旁的空椅上,正坐着另一個模糊的身影。
她宛如幽魂一般,默不作聲,只是盯着洛倫佐,目光復雜,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就這樣,畫面就像凝固了般,保持着這樣的光景,彷彿要抵達永恆般,直到陣陣嘹亮的汽笛聲,將這虛假的永恆撕碎、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