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因爲裴奕不聽話私自回帝都,且有意改了學校演習報名的時間而升起的怒火,在看到孫子的那一刻便煙消雲散了。
這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他就是生氣也不捨得生氣太久。
“喝茶嗎?我讓小林泡一壺上來。”
裴老爺子愛煙、酒、茶,視這三樣爲重中之重,家裡人都不準碰。
他上了年紀之後,因爲身體原因,裴老太太及家裡人都希望他不要再碰煙、酒,他喝茶的時間就多了。
真正的好茶,他平時都收藏着,不到重要的時候不捨得喝。
“上回分來了一點大紅袍,只有這麼一點,你嚐嚐。”裴老爺子捏着手指,比了個手勢,裴奕就道:
“爺爺櫃子裡,不是藏了酒嗎?”
裴老爺子愣了愣。
他身體不好之後,家裡禁止他喝酒,但舊習難改,他的書房櫃子後面,被他掏出一個小空間,裝上一瓶好酒,平時趁着沒人時,偷偷喝一點。
裴奕從小就受他寵愛,他的秘密家裡人不知道,裴奕卻是知道的。
聽到孫子說想喝酒,裴老爺子看了他半晌,他嘴角帶着笑意,卻目光堅定,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以前在裴老爺子心目中,他無論長得多大,都像是那個曾被他牽在手心裡的孩子,所以事事替他作主,替他拿主意。
現在自己要與他喝茶,他卻主動提出想要喝酒,是因爲他想跟自己表達,他已經長大成人了嗎?
裴老爺子笑了笑,轉身去拿酒杯。
他拉開一本挖空了的厚厚的字典,將裡面裝的一個小盒子取了出來,裡面剛好放着兩個酒杯,每個酒杯裝的酒大約剛好夠人兩小口喝完的樣子。
家裡的酒杯爲了方便他藏匿,個頭都不大,小巧玲瓏的,完全可以被他握在掌心。
裴老爺子取出酒杯,進洗手間裡洗了洗,又拿了東西擦乾,臉上露出肉痛之色,猶豫半晌,終於搓了搓手,將書架上的書全部取了下來,最終搬出一個酒瓶子:
“三十多年前,當時爺爺的舊友送的,平時我捨不得碰的,誰來都不給。”
那酒瓶封得嚴嚴死死,以蠟密封,避免‘跑度’的,瓶身被摸得光亮,這麼多年來,都像是沒有被拆開過的樣子。
瓶子外表貌不驚人,甚至顯得有些土氣,可是看得出來是上了年歲的。
裴老爺子抱着酒瓶,有些傷感的樣子:“爺爺這位舊友,早就埋進了泥土裡。”
他狠了狠心,將瓶子上密封的蠟融了,還沒打開瓶塞,酒的香氣便飄進了裴奕鼻子裡。 Wшw ⊕тtκan ⊕℃O
裴老爺子一下像是老了十歲,他抱着瓶子,有些有氣無力:
“這酒瓶,是你張爺爺送的。這個人,可能你還不認識。”
他嘆了口氣,坐了下來,將瓶子打開,那酒已經放了很多年了,酒液呈琥珀一般的顏色,如蜜一般,已經有些濃稠了,香氣四溢。
“那時侵略者入侵,國家處於風雨飄搖之際,我那時剛二十三四,就像你這樣的年紀。”裴老爺子說到這裡,看了裴奕一眼,將倒了七分滿的杯子,推到裴奕面前:
“那會的情景,阿奕,是你想像的不到的。”
裴老爺子微笑着,斯條慢理的也坐到了另一側沙發上,與孫子面對面的談話。
“如今你也長大了,爺爺不想跟你聊學校的事,也不過問你演習的事情,想跟你聊聊其他的。”
他擡起腿,伸手想去摸沙發上的矮匣子,裡面裝着一盒子雪茄,他取了一根出來,聞了聞:
“你知道爺爺是怎麼娶了奶奶的嗎?”
裴奕搖了搖頭,他只知道奶奶是上海人,出身名門,家裡親戚很多,小時每次回上海,奶奶的孃家人總是對他十分喜歡的。
能娶到出身不俗的裴老太太,那時講究門戶出身的裴老爺子自然也不會出身太低,甚至他出身比裴老太太更顯赫一些。
裴老爺子原籍天津,裴老爺子的祖父,乃是晚清時期攝政王劉章程的得力謀士,後調任兩江總督,轄江蘇、江西、安徽,同時治南京,又兼北洋大臣,治外交,興辦海陸軍,置辦煤鐵、電報、輪船、戲劇等企業,在天津發展多年,權勢滔天,裴家人迅速髮根。
在這樣的情況下,裴老太太當時出身雖好,但與裴家相比,卻又略次之。
裴老爺子年少之時,是裴家長子,想要嫁他的女子,多如過江之鯽。
年少的時候,門庭顯赫,往來的門閥大多都是各族貴女,許許多多的人爭着搶着想要在當時的裴老太爺面前爲他作媒。
在這樣的情況下,當年的華夏呈現一種極其複雜的局面,高門之間依舊繁華,甚至經濟呈現一種異樣快速的發展狀態。
侵略者覬覦這塊肥沃的土地,已經對其虎視耽耽,三省已經呈淪陷的趨勢,那裡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裡。
而裴老太爺治下,卻歌舞昇平,那種極度的繁華與戰亂揉合在一起,從裴老爺子嘴中,如一副畫卷,緩緩展開在裴奕面前。
“這個時候,我的一個好友張宜平上門拜訪我。”裴老爺子說到這裡,身體往沙發椅背上靠去,整個人陷入回憶裡:“他比我大七歲,是我在北平讀書時的舊識,很有文采,是上海文務山的總秘書,替他出謀劃策。”
裴老爺子拿着雪茄,看着裴奕笑,裴奕就道:
“曾外祖父的人?”
裴老太太孃家姓文,其家族在上海當年管的是洋行買辦的事務,非常有錢。
“是的,我裴家的門,並不是那麼好進的,阿奕。”裴老爺子含着笑意,“他是憑着我昔日舊友的身份來的,提的就是這樣一壺酒,跟我談起了我的婚事。”
裴老爺子出身太高,又是長子,家裡對他期望很大,他的婚事遲遲未定,是名媛淑女們心目中的如意夫婿。
文家雖然有錢,可配裴家卻太低了些。
說句那個時候看來大逆不道的話,裴家在兩江之地,如隻手遮天的皇帝。
那時的晚清已經名存實亡,各地軍閥割據,對於地方難以約束,裴家在當天就是天,而文家任洋行買辦,在當時的裴家看來,無異於就是‘臣’,並不匹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