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與被火翼擊起的狂風,拍打着蘇瞳身後長長的黑色大氅。
她的墨髮捲入織物中,渾然一體分辨不出不同。
她不知道不死鳥的火翼會將自己帶去何方,她心中充滿了忐忑與不安。因爲她知道,自己面前很快會出現自己未來的無數種可能。
其中一條,將帶她離開這裡,而剩下的其它可能,會令她夭折在黃泉中。
蘇瞳情不自禁用手輕壓自己下腹,似乎害怕自己潰不成堤的道臺維持不到下一秒。
“不知道要是傲青經歷這種事情,會不會像我現在一樣手心冒汗?”
不知爲何蘇瞳突然想起了傲青。
“混蛋東西,也不知道現在藏在哪裡?”只要想起傲青的小臉兒,蘇瞳便忍不住想笑,笑着笑着,便不再那麼緊張。
黃泉有無數分支,分支中又有無數蓮舟,但它們從不錯亂,寧靜而有序地從上游流向下游。
蘇瞳是個異數,當她的草船上舒展出一雙美麗的火翼之後,更成了異數的異數,令她在滾滾波濤裡飛也似的穿梭,時而逆浪而起,時而順流而下,它有着自己的目標,在沿着崎嶇的河道網絡,尋找着前往目的地最便捷的道路。
也不知道這樣違規航行了多久,船速終於慢了下來,蘇瞳向左右一看,火翼的顏色已經單薄得幾乎快要消失,就在她彎下身子細心打量之際,它們雙雙從草船上脫落,墜入河中“噗滋”一聲便化作兩道青煙嫋嫋昇天。
失去動力,草船再次悠悠盪盪在水中緩行,波濤向哪邊拍打,她便向何處漂流。
“到了嗎?”
這一次蘇瞳卻再也沒有悠哉悠哉任自己逐流的心情,她知道紅衣男子送給自己的,是一個機會,她絕對不可以輕易錯過!
所以她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急急地左右環視,尋找着目光可及處任何可以吸引她注意的東西。
很快她便在前方清流中,捕捉到了一抹令她心悸的背影!
“咦,好熟悉!”
在看到背影的剎那,蘇瞳心頭一沉,眼淚竟剎那滾滾而出,像是斷線的珠子,根本控制不住!
那背影彷彿是媽媽!
但隔得實在太遠,她又有幾分拿不太準。
可就是這“幾分相似”,已經徹底敲碎了她好不容易平靜的心湖。一時之間,各種紛亂的思緒涌入腦中。
難道幻境中看到的一切,是真的?
“我在祥厄爐裡與澹臺雪度過的並不是一年,而是百年?可我潛心修煉,並沒有認真察覺?”
“還是說每個不同時空中,時間流速存在差異?”
蘇瞳的心緊巴巴地皺在一起,已經沒有了先前的淡定,她焦急地追趕前船,右手已下意識地放在了自己黑色的腰封上!
呼!
大風吹起,黑色兜帽又無聲出現在蘇瞳頭頂,如一片驅之不散的陰雲。
這是黃泉蓑衣可以容忍的極限,他已經對蘇瞳極度忍讓,任她身披寬衣腰繫勾帶卻依舊反抗兩界法則,牢牢地擁有着強烈而真實的自我意識。
但只要她敢以勾帶出手從黃泉裡撈起逝者,那她就再無反抗的餘地,必須立即徹底化身兩界子民!
蘇瞳已經不會思考,見到自己母親的背影,任何彷彿有理的藉口通通在眼前站不住腳,就算自己萬劫不復,她也勢必要爲母親搏一次重生的機會!
此刻蘇瞳腦海裡的思緒猶如放入沸油裡煎炸的果子,噼裡啪啦火星四射。各種紛亂的思緒撐得她頭顱劇烈生痛!
“說不定……那紅衣男子,便是由兩界人中修煉出來的!”
太陽穴上的青筋爆出,汩汩跳動。
“雖然他否認自己現在是兩界之修,可是我並沒有問他,他曾經是什麼出身?”
“想要成爲嬰變修士,必須經過元嬰後而突破,想要超脫生死,說不定自己首先要經歷不生不死……”
蘇瞳的牙已將脣咬得出血卻渾然不覺。
“不破不立,不破不立……化身兩界不死之人,再叩問長生之道?”
她的意識愈發地混沌,指尖在腰封上摩挲,輕輕地發抖。
勾帶幾乎已經出手,在這個剎那,蘇瞳似已下定決心,完整地披上黃泉蓑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要以身試險,而後在生與死兩界的夾縫中繼續修煉自我。可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不遠處一陣激烈的拍浪聲卻突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本不會被分心,可是那激浪聲實在急促,何況此刻她草舟所立的位置視野極佳,位於三條平行水道的中央高地,所以只要略微側頭,便能尋聲看清右側水道中激水的源頭。
她側了頭,這個動作,幾乎改寫了她一生的軌跡。
她看到了一艘很平凡的蓮舟,可是蓮舟兩側生出的一雙白蝶殘翼,卻使它變得極爲的不平凡。
一位妝容清麗高雅的高髻女子正襟危坐,雙手緊緊扶在蓮船兩側的船舷。面色蒼白如紙,額頭汗水細密如珠,她的力量催使舟身幻化一雙極爲單薄的蝶翼,與之前蘇瞳擁有的華麗不死鳥翅的力量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但正是那單薄蝶翅,卻在奮力擊水,每水擊一次,白衣女子的臉色就要慘淡一分,很快蝶翅開始在無情的浪花中撕開豁口,發出讓人心驚肉裂的聲響,但它依舊頑強地揮打着,始終令蓮舟逆浪停駐,絲毫不願隨波逐流向前飄行!
滾滾的浪,載着無數蓮船在蝶翅旁輕盈略過。
那女子卻以自己微薄的力量,與河濤推搡向前的力量作對!她沒有不死鳥來去生死的逍遙,沒有兩界人擺佈生死的恣意,有的只是一腔熱血與護犢的心情。
師傅!
蘇瞳眼淚剎那決堤!
她雙膝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落在地,放在腰封上的手早已收回,無力地垂在身旁,沒想到上一次她翹首以盼卻沒有見到的師傅,今日卻黃泉逆流中以這樣出乎意料的方式再見!
她順着玉卮的目光,沿河而下,立即發現了站在河道下游的那個曾經的“自己!”
兩界人手裡的衣袍擺在曾經的自己面前,而當年的那個她卻表情糾結,不斷向河上眺望。
在這個剎那,蘇瞳猛地一抖,猶如迎頭棒擊!
原來上一次,並不是沒有等到師傅,而是師傅爲了守護她,一直藏在浪中避而不見!
若當時相見,她一定會立即穿上黃泉蓑衣,將玉卮從黃泉中撈起,師傅不願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她等了多久,師傅便激浪逆河多久!
“我懂了!這衣服……我!不!穿!”
仰天而嘯!
彷彿自蘇瞳體內涌出無盡的力量,它憤怒地撕開黑色的腰封,摘下冰冷的面具,將那寬敞的袍剪碎成縷,一絲絲地丟棄在怒號的狂風裡!
好驚人的意念!
在這個剎那,所有遊蕩於黃泉中的兩界人都停下了手裡的活,擡頭默默朝着蘇瞳所在的方向眺望。
蘇瞳伏地痛哭,長髮旖旎蜿蜒在地,狂風吹起她輕盈的紗裙,依稀有了幡旗舞動的聲音。她悲呼聲甚至蓋過了滔滔江水。縱然師傅聽不到她的哭聲,她卻感覺到自己正跪在師傅腳下,溫柔的手掌拂過她彎曲的脊樑,拂平她被狂風拉扯的外衣。
蘇瞳一直覺世上最脆弱的東西便是人的生命,無論年少時多鮮活的靈魂,到陽壽將盡,都逃不過死亡的審判。
就像她,費盡心力爲母親求仙問藥,依舊要手足無措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變得蒼老虛弱,依舊要面對陰陽兩隔的生死陣痛。
比起人類孱弱的生命,似乎無情的石木,冰冷的雪泥要長久堅韌得多!
可木石雖然堅硬,經歷千年風雨之後,也會發脆潰爛。雪泥遇火,立即凋零,就連彷彿可以亙古長存的金屬,在萬年億年之後,也終將磨爲塵埃或重入泥土。
什麼才能不朽?
世上只有一種東西是真正的不朽,它由脆弱的人在有限且短暫的生命裡創造,卻能超越生死與時光,真正永存於塵世,那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羈絆與精神。
玉卮雖逝,卻依舊在黃泉中守護着她,這就是不朽。
母親幻亡,但她卻如她生時一樣愛她思念她,這就是不朽。
這個剎那,蘇瞳終於悟了。
選擇有情,便是選擇傷情,因爲用心去守護的人與物,終有被黃泉捲走離開塵世的那天。無論她多努力,都不能抗拒時光變老,天道蒼茫。
只看人生在世的短暫光陰,她的道心將永遠錯漏百出,一傷再傷,直至化沙潰散,心境崩毀。
但“有缺”不才是真正的人生麼?
因爲知道會失去,纔會倍加珍惜,因爲知道生命有限,纔會在有限的光陰裡追求無限的愛與自由。
有情道,永遠不會完整,因爲有情,才能見細微,知冷暖,辨真善,在相聚的歡愉裡害怕明日的分離,在訣別的淚水裡追憶曾經的幸福。
“有缺”在這種情況下,超越了“無瑕”,成就真正的圓滿。
在這個剎那,蘇瞳已經被蝕的百孔千瘡的道臺根基發生了奇異的變化!
與尋常道臺堅固無漏堅固厚重的外表截然不同,它依舊如沙如泥,處處是隙,到處有瑕,看似單薄無力,隨時都會倒塌,但它卻在欲倒而不倒的瞬間,找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妙平衡。
那是世上最柔韌的力量,再也沒有什麼能將其摧毀,因爲它有了一抹極爲珍貴的不朽之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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