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素顏頓了一下，似是也在腦中構想了一遍關於商盟的藍圖，然後才道：“商盟將是一個比任何大型甚至巨型宗門都還要大的，權威性僅次於仙都紫府體系的泛仙界的綜合性組織。它紮根於整個仙界，也服務於整個仙界，專司仙界商事，也可以讓仙都紫府體系將所有精力都放在軍政之上，必能使整個仙界的制度以及人類的生活水平，甚至是仙界的實力更上一個臺階。”
這陳南天竟有如此大的野心？！
若一千七千年前仙界真出了這樣一個人物，他怎麼可能從來沒聽說過？
正疑惑間，商素顏繼續道：“但是，陳南天的設想是好的，實施起來卻遇到了各種各樣的困難。當他勉強將商盟在九大仙都建立起來，卻也迎來了他平生中最大的壓力，幾乎支撐不下去。最大的困難來自於仙都紫府，除了伏波仙都是完全支持商盟外，在其餘八個仙都，商盟的開展和運行都遇到了重重阻力。你能否猜到原因？”
趙羽沒想到商素顏會忽然向他提問，想了一下仙界的現狀後，道：“因爲仙界原本的商業是由各大宗門掌控的，他們不想讓出利益？”
商素顏並未轉頭，而是繼續看着那已經沉下地平線三分之一的夕陽道：“沒錯。而且，仙都紫府體系說白了本來就是由各個宗門共同建立的。那些不願意出讓利益的宗門完全可以藉着他們在仙都紫府供職的人發聲，阻撓商盟的開展。”
“難道商盟的建立不正是爲了仙界的利益最大化？”趙羽意外地道。
“問題就在於商盟的利益最大化是對整個都天仙界而言，而非對具體的某一個宗門。”
“……”趙羽不由沉默，思考好一會之後才問道，“然後呢？”
“然後隨着另外八個仙都向着商盟內不斷滲透，陳南天對商盟的控制力越來越小，幾乎要被排擠了出來。此時陳南天方纔明白，只要那八大仙都的宗門依然看重自己的宗門利益，商盟就不可能真正成爲他構想中的商盟。而就在這時，陳南天的那位在伏波仙都都府執掌重權的至交好友去世，然後就連伏波仙都也都開始向陳南天施壓。”
“當時商盟的理念已傳遍仙界，得到了所有仙界人的認可和擁護。但現實卻是，所有人都認爲商盟的建立和存在、完善是好的，可是，那些宗門勢力卻不想重新劃分利益，明裡支持商盟，暗裡則站在了商盟的對立面。爲了破壞商盟，尤其是爲了明正言順地扳倒陳南天，他們甚至祭出了捧殺的招數。他們先是將陳南天擺到了一個舉世矚目的高度上，將他誇讚爲百年來最成功的修士和商人，然後，又突然把一個個商盟的問題暴露在了世人之前……”
“那是商盟本身的問題嗎？”趙羽認真問道。
沉默了一會之後，商素顏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那個時代的商盟也確實不可能盡善盡美。”
“再然後呢？”
“那些集中爆發出來的問題導致了巨大的損失，起初陳南天還能以家族資金進行填補，但顯然難以維持。陳南天的徹底垮臺已經只是時間問題，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垮臺，除了陳家自己人。”
說了那麼久，商素顏一直都還算平靜，但是到這裡的時候明顯頓了一頓，竟是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她相貌只算一般，可是，這一個微笑裡卻表達出了最精緻的容顏也表達不出的複雜情感，有對時光荏苒、滄海桑田的慨嘆，也有對造化弄人、人更弄人的嘲諷，還有一點像是看穿了一切，即使風吹雨打也不會改變我心的傲然！
一個微笑真的可以表達如此複雜的情感？主要是那微笑本身就是複雜的！她的眉毛蹙起的弧度，眼睛眯起的幅度，眼神的深邃程度，嘴角揚起的角度，這一切的一切共同作用，才非常自然地表達出了那樣的情感。
這一刻，她竟由內而外地綻放出了一種趙羽從未見過的美！
那是某種人性之美！
趙羽爲商素顏氣勢所懾，雖然看着她的側臉，卻是沒有繼續提問。
沉默中，夕陽繼續下沉，終於是連上邊沿也消失在了地平線，天地迅速轉暗。
就在這時，商素顏再次開口，第一句就讓趙羽大感意外。
“陳天南再一次用他的頭腦、能力徹底地化解了商盟這一次的危機，同時也是他的危機。那些一心等着他垮臺的人全都無法相信，但是，那就是事實，而且他們找不出什麼的問題。”
“那麼多宗門給他下的套他都能化解？”趙羽震驚地道。
商素顏神情不變，繼續平靜地說着，不過頭幾句話還讓趙羽以爲換了另一個故事。
“在仙魔兩界的邊境，對於可以御空飛行的修士和魔族來說，一條只能防守地面的防線形同虛設。不過相較而言，魔族更擅長地面戰，所以人類的地面防線更爲嚴密，而魔界爲了應付人類的空中空襲，則多采用多據點聯防的防守方式。正是由於魔界的據點式防守，導致兩界的邊境上有很多地域連年交戰，卻還有些地方甚至幾年、十幾年都不會發生一場戰鬥。後者算是邊境線上的暫時性安全地帶，便是人類中沒有覺醒道基的人，魔族中資質極差無法修煉魔功的人，在那裡出現也並無被殺之虞。”
“那些地方有什麼好去的？”趙羽納悶道。
商素顏偏過頭去，看着趙羽，認真道：“你見沒見過特別窮苦的人？”
“見過。”
“因爲了犯了事走投無路的人呢？”
“見過。”
“資質極差卻又不甘心放棄，竭盡所能修行的人呢？”
“我就是。”趙羽苦笑道。
商素顏重新審視了趙羽一下，發現趙羽並未說謊，然後便道：“那如果有人在你最困難的時候告訴你，在邊境的某一個確切的地方，可以花極少的錢買到你急需的丹藥，你會不會去買？”
“當然會。”趙羽毫不猶豫地道。
“如果是從魔族手上呢？”
“怎麼可能？！”趙羽一驚。
商素顏直視着趙羽的眼睛，依舊問道：“你會不會買？”
趙羽並沒有想太久，鄭重點頭道：“會的。”
“那如果是從人類修士手中買，只不過賣給你貨物的人類修士的原料來自魔族呢？”
“更會了，嘶……”趙羽想到了某種可能。
商素顏點了點頭，平靜地道：“是的，當年在邊境確實有這樣的地方，我甚至懷疑，即使是現在依然還有。只不過，經常出入那裡的不論是人類還是魔族都是活在各自社會最底層的人罷了，再如何折騰也不值得那些身居高位者的關注，後者興許只是一根手指就能抹殺了那裡的所有人。”
趙羽是真信了，因爲他一年前還正兒八經地逃亡了一把！當時回元山雞吃的他那叫一個反胃，內心都有點後悔跟了巨龍了。當時只想逃出仙界，便向着邊境狂奔，半道上他就聽巨龍提過，邊境確實有那樣的地方！
但是，這從商素顏嘴中說出來和從巨龍嘴裡說出來當真完全不是一個感覺。
“在魔界糞土一樣的礦石在人類手中卻可以賣個高價，在仙界毫無用處的低級靈草卻可以助魔族鍛體……你應該能想象這其中的利益有多大。這還只是那些不入流的人在私下裡經營，如果是由一個底蘊深厚的可以輕易調動大批資源的專業的勢力來做呢？”
趙羽真的震驚了，他完全可以想象，恐怕那個勢力每一天創造的財富都不可計數！
“難道……陳天南其實是靠着這種辦法化解了那些宗門給他下的套？！”趙羽終於反應過來。
“不錯。”
“但是……”趙羽又把握到了什麼。
商素顏直接代趙羽說了出來：“陳天南是資敵？”
“對。”趙羽立刻點頭。
“但是，他同時也從魔界換來了相應的資源，他提升了魔族的實力，但也提升了人類的實力。”
“難道魔族也有一個和陳天南一樣的人，不，應該說是一個部落？”
“是的。陳天南靠着他在家族中的威望，帶着整個家族在暗中經營此事，而魔族一方，有個叫加拉的部落，在那一代的加拉王的帶領下，和陳氏家族牽上了線。”
“加拉？這個名字我聽了好多次了。”趙羽道。
商素顏再次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意義又與上次不同，然後道：“一千七百年過去，伏波陳氏不在，仙界甚至無人聽聞；而魔界加拉王一族，卻一躍成爲魔族最大部落之一，更成立了連結五域商業的金盟，地位就算是擁有活着的魔王的王族也難以撼動……原因何在？”
和當年的陳氏暗中做生意的加拉部落竟然成了魔族的商業之王，趙羽心中着實震撼，好一會才稍稍平靜下來，開始思考原因。
“因爲魔族更重實效？”趙羽有些不確定地道。
“不。”商素顏毫不猶豫地否定了趙羽的答案，“魔族只重實力。加拉部落將和陳氏暗中交易的所獲全都用做提升本部落的實力，而陳氏的所獲卻全都用在了填補由那些宗門造成的虧空上。”
“……”原因竟是如此簡單，趙羽不由無語，“再然後呢？”
“數十年後，東窗事發前，陳天南提前看出了端倪。當時對陳氏最有可能的懲處便是滅族，已經暗中和魔族交易多年的陳天南氣魄更勝從前，再加上始終無法釋懷那些宗門勢力的捧殺之計，於是便暗中召集族人，並誆騙了大量工匠齊聚伏波仙都陳氏所在的南冠城。同一時間，加樓王在魔界對外宣稱將接收大批人類奴隸工匠，魔界方面自然樂於響應，甚至有兩位魔王答應出手，迅速做好了接應準備。”
趙羽：“……”
沉默中，趙羽明白了歷史上爲什麼沒有這段歷史的記載，因爲接下來的發生的，絕對是整個仙界之恥！
可商素顏還是說了出來，結果和趙羽所想的差不多。
“陳氏結下千菱凝光大陣，將全城之人禁錮住，在得到信號後突然起飛，帶着全城之人衝向了仙魔兩界邊境。立刻便有高階修士被驚動趕來，但是陳天南早已做好佈置，但凡天仙及以下境界，都無法阻擋大陣分毫。後來雖是來了金仙，卻還是隻能稍稍減慢了大陣的速度。離邊境尚有數萬裡時，魔族在兩位魔王的帶領下輕易地在提前定好的位置攻入仙界，趕來匯合，然後一起護送大陣進入了魔界。”
“最終，陳氏和被陳氏強帶來的十餘萬工匠被安頓在了現在這片地方，立國號爲商，陳氏亦改爲商氏。商天南最終是活活被氣死的，因爲他在魔界並沒有得到加樓王之前允諾的。在魔界，商國人並不是任何人的奴僕，但是，整個商國卻是魔界的奴僕，在無休止地爲魔界做事。最初的幾任國主全都是在民衆的咒罵、詛咒聲中死的，商氏確實對不起他們。但他們也不可能回仙界了，直至兩百多年後，商國人才漸漸淡忘了歷史。”
“但是，商氏後人是不可能忘的，那些從一開始就追隨商氏的忠心部下也是不會忘的。從第七任國主開始，商國之內不再以君臣相稱，復爲東家、僱工關係。雖然商氏本身就不自由，但是每一任商氏的東家都會竭盡所能地爲民衆謀福利，只爲贖罪。你應該想象不出，舉國人都起早貪黑，辛勤勞作，卻依然吃不飽穿不暖是什麼樣子；你也想象不出，明明已經對魔族足夠恭敬，月月供奉大量各種貨物，卻還是動輒被打殺，毫無人權是什麼樣子。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在商國的最初五百年裡，一直都是這樣的。”
“而你看到的現在的商國，則是通過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才掙得了這樣的權利。在你這樣的自由人看來，肯定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吧？但是哪怕對一百前年的商國人來說，也都是一種奢侈。商國發明的幾項新技術在其中發揮了很大作用，飛馬的培育便是一個。你以爲我在這裡培育飛馬只是爲了打發時間，還是隻是愛好？都不是，我就是當代的商國最精通這項技術的人，我在這項技術上的突破確實可以爲商國謀到福利。”
“我愛我的子民，可以無條件地爲他們奉獻我的整個生命。我想爲他們謀取更多的福利，讓他們過得更好。但我最想的還是能夠還他們永恆的自由，那是商氏從一千七百年前就從他們身上拿走的卻再也還不回去的權力。可是，連我自己都是不自由的，我雖然讀了許多書，知道魔族發生的所有的事，但從小到大，我都沒有離開過商國一步。其實，商國的所有人都不曾體會真正的自由是什麼，可是，這卻更加增加了我們對自由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