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遇險(一)
韓家少爺韓一鳴,十八歲的時候,第二次離開韓家莊。初次離開韓家莊,是他十六歲時。那一年縣試,韓老爺親自帶着獨生子到縣裡去應試。雖說韓一鳴打六歲起家中就請了先生啓蒙,卻是資質平平,任先生百般引導,學了幾年,不過能幫村人寫寫家信而已。縣試之後,名落孫山。他讀書雖是不行,在莊中人緣卻極好,他性情和善、對鄉里衆人,都是十分親切。
韓老爺有些家資,特地給請識文斷字的先生給兒子取名爲一鳴,實指望他有朝一日能夠一鳴驚人,謀個一官半職,祖宗地下有知,也顏面生輝。但縣試落第,只得打消這個念頭。
轉眼兩年,韓老爺見與愛子同年的莊中小夥伴都已成家,尋思村中所識人家與自己門戶皆不相配,特地託了鄰縣的舊交,替他尋一門親事。
過不多久,一位舊交差了人來,說是在縣裡尋了一門好親,請韓老爺前去相見。聽說那邊也是鄉紳之女,姿容端正,年方十六,傢俬門戶也匹配得上,連八字都是十分般配。韓老爺挑了良辰吉時,叫下人備下財禮轎馬,帶着韓一鳴往親戚家裡去。
韓家村雖是個中等村莊,卻也是方圓數十里最大的村莊。住着百來戶人家,莊子邊上都是沃野田疇,田野盡頭,便到了連綿不斷的青石山。青石山的山峰與高大巍峨相去甚遠,也沒有奇峰怪石。便如同天下普通的山脈一般,只是連綿不斷的低矮山峰。韓老爺心寬體胖,在馬匹上騎了不久,已累得渾身痠痛,在馬車上又顛簸了一日,眼見紅日西斜,便招呼餘管家尋找過夜的地方。
爬上一座小小山頭,遠遠望去,依舊沒有人煙。順着山頭下來,卻見路邊雜草之中,有一條條的田塍,韓老爺不禁道:“我記得這裡曾是一個小村落,有十來戶人家。村中第五家人家姓王,兩年前一鳴縣試之時我們途經這裡,還在他家住過,怎麼現下卻是這景象?”餘管家道:“確實如此,只不過這地方太小,滿打滿算也開不出幾畝好田來。棄了此地,另尋他處,也是有的。”
原來韓老爺這晚本打算在此過夜,此時見田畝荒毀,從前的十來家人家都沒了蹤影,甚而他們住過的屋子都早已倒塌朽爛,只得又向前走。又走了半個時辰,已是日薄西山。轉過一道山坳,一條寬約三丈的河流自對面山坳之中轉了出來。河面上架着一座簡陋的獨木小橋,對岸有幾間簡單的木屋。
韓老爺見木屋前養有雞狗,依着牆堆着柴草,門前空地上還晾曬着穀物,便對餘管家道:“你前去問一問,多許給人家好處,今晚咱們便在這裡歇罷。”餘管家頗爲猶豫,道:“老爺,這裡前不挨村,後不挨店,獨有此一家人,只怕有些不妥。”韓老爺道:“青石山方圓幾十裡,沿路只有幾個小村莊,還相距甚遠。這戶人家門前養有雞狗,堆着穀物柴草,想來也是一戶普通的農家獵戶。今晚若不在這裡歇下,便要在荒野中露宿了。”餘管家一想不錯,便去向那家人家借宿。
那家人家中只有一個男子,十分爽快,道:“天下沒有帶着屋子趕路的行人。我家中人少,又是獵戶,別人都進山打獵去了,這一兩日只怕回不來。什麼酬謝不酬謝,若不嫌棄只管住下。”又道:“我前兩日打獵之時,被一匹狼咬傷了腿,走動不便,不能過去迎接,只能在此相候。若是不傷了這條腿,今日也隨了家人進山去,這閉門羹你們是吃定了。”餘管家與他說話,卻留心細看,見他拄着棍子,腿上包着厚厚的布帶,走路時身體歪斜。屋中確無別人,心中有些忐忑。但這回出來,因有車馬財禮,還帶了六七個從人。他不過一人而已,便是生了歹意,自己人多,不會吃虧。終強過在荒野之中露宿,若遭遇狼羣,這幾個莊丁雖是強壯,卻也無濟於事。思量權衡利弊了一陣,纔過去接了韓家父子與車馬從人過來。打掃房屋,安排晚飯。餘管家十分小心,連從人弄飯都多加了一倍小心在一旁盯着。
韓老爺向來便少勞累,吃過晚飯不久,便沉沉睡去。韓一鳴雖說極少出門,頗爲興奮,但在馬背之上顛簸也極是辛苦,不久之後便睡得沉了。隔壁餘管家卻是提心吊膽不敢入睡,支撐了一陣,見無異樣,慢慢才合下眼皮來。
正睡得香,忽然聽見門外有些微聲息,一驚而醒,只聽雜沓的腳步聲走進堂屋裡來。餘管家始終有些擔心,悄悄爬起身來,摸到門邊,順着門縫向外一望。只見堂屋之中進來十來個人,都是布衣麻鞋,身形魁梧。帶頭一個聲音粗豪,對那坐在堂屋之中傷了腿的人道:“胡大哥,門外怎有這許多車馬?”胡大哥道:“有客人前來借宿,那是客人的車馬。”
那聲音粗豪之人立時便壓低了嗓子,道:“可曾┅┅”胡大哥道:“不曾。我原不知你們何時回來,我又傷了腿,對方有八九個人,不敢輕動。不過你們既然回來了,咱們不如……”
餘管家大吃一驚,背上冷汗直冒。韓家父子素來養尊處優,手無縛雞之力,六七個從人也只是健壯莊丁,並無高人一等的本事。他一路小心在意,萬不料還是落在了賊窩之中。此時方曉得爲何總是心神不寧,這戶人家不見女人,實在有些奇怪,無論是何等人家,都該有女人在屋中才對。只是這個時節方想明白,已然晚了。見他們都各自去拿了刀棍出來,向這邊走來,在門後急得滿頭冒汗,卻是無計可施。
韓家父子累了一天,一夜好睡。清晨醒來,已是日上兩竿。兩人穿好衣裳鞋襪,卻不見餘管家前來敲門,韓老爺道:“想來是昨日累了,今日起不了身。”揚聲叫了兩聲,屋門“咣噹”一聲被人推開,幾條大漢凶神惡煞地闖了進來。他們都手提刀棍,一進屋來,一條漢子便撲上前來一把抓起韓老爺,道:“你叫些什麼?”
韓老爺先是一驚,卻並不愚笨,片刻之後醒悟過來,便道:“諸位壯士,有話好說,若是要我們隨身帶的財物,只管拿去。”只是他未曾見過這陣狀,話聲不免有些發抖。那人道:“你們隨身帶的?你們哪裡還有隨身帶的。告訴你們,進了這門,便跟我們姓了。”韓老爺定了定神,道:“是是是,都是諸位壯士的。”那人道:“你們自己送上門來,怪不得我。”將他們上下打量。
韓一鳴何曾見過這陣狀,嚇得瑟瑟發抖。那人一把揪住韓老爺,道:“你們是三十里外韓家莊的罷?這方圓幾十裡,就只有韓家莊還算得一箇中等村莊,有些錢財。”又將韓老爺上下打量,道:“你們穿成這樣,家裡想必有些富裕。”
韓老爺聽他如此相問,壯着膽道:“諸位壯士,若是放我們回去,傾我所有,也毫不吝嗇。”那人向一同進來的幾個人望了望,笑道:“好,這宏願可是你發下的,我便成全你。來,你與我來,咱們出去談罷。你的獨子在此,我也不怕你跑了。”眼睛向韓一鳴一掃,伸手扯了韓老爺便向外走。韓一鳴正要跟過去,卻被一條蓬頭垢面的漢子用刀背在臉上拍了拍,將他往牀上一按,哪裡還跟得上去,坐在牀上,眼睜睜看着父親被扯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