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雲出了51軍軍需倉庫,坐進車裡沒有急着離開,穿越過來快十天了,通過剛纔和陳少華的一番交涉,他才明白,現時的中國,情勢遠比他想象中的複雜。原本,仗着對歷史的瞭解,他以爲自己會像個資深導演一樣,極輕易的就把局勢扭轉,拍一出振興中國的好戲。現在才知道,自己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事由人爲,他不是真的導演,陳少華他們也不是演員,這部歷史大片裡,無論主角還是配角,個個大腕,哪個不是個性鮮明——他一個小兵揦子,所言所爲又有誰當回事?!
——一切還得靠他自己。
不遠處,51軍的守衛們站得筆直,一絲不苟的樣子,掩體上架着的馬克沁槍口黑黝黝的閃着寒光——看着這一切,歐陽雲忽然想笑——誰會想到呢,這個看起來戒備森嚴的地方,其實就像紙糊的燈籠一樣,一捅就破了。
發動汽車,調轉車頭,他往天津城裡開去。原本想從陳少華手上弄點“舊貨”武裝一下學生訓練班的,現在這計劃破產了,那麼直接找宋哲元算了。但願,宋還是個盡職的演員,並沒有擅自改動劇本……
天津城南宋公寓所,自從宋哲元回到這裡休養以來,門口就沒斷過轎車。轎車在這個時代還屬於金貴物品,不是什麼人都開得起的,住在附近的天津平民們看着宋府門口車來車往,不少人都會露出羨慕而敬畏的目光,有點見識的,難免在私下議論:某某、某某,這些人不是爲日本人做事的嗎?怎麼上宋公門的都是這種人?骨頭硬點的會嗤之以鼻說:一幫漢奸,找宋公肯定沒有好事。
會不會是日本人派過來做說客的?日本人打不贏宋公,就來軟的?宋公不會投靠日本人吧?
我看不會,誰不知道宋公最恨日本人了。
又來一輛車,這個人倒沒見過。
蠻年輕的,長得也精神,怎麼就做漢奸了呢,也不怕丟祖宗的臉。
這個年輕人正是歐陽雲。看見宋府門口停着兩輛轎車、一輛黃包車,他眉頭皺了一下,心說:歷史倒沒有記載錯,宋哲元一到天津,真的被漢奸給包圍了。想起宋的身邊每天圍着一羣大小漢奸,好像一羣蒼蠅嗡嗡叫着,一隻猴子的影像閃過腦際——這隻猴子因爲不堪師父唐僧的言語騷擾,隨時有揮舞金箍棒欺師滅祖的傾向,他忽然蠻同情宋哲元的。宋是名將,城府很深,自然無法像猴子一樣隨心所欲的爲事。如果他不煩其擾,真的投靠了日本人,那對民國政府還有29軍包括他本人都將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歐陽雲一進宋府大門,門房裡站着的兩個警衛就迎了上來,“先生,您找哪位?”
“我找宋軍長。”
“哦,請問您有名帖嗎?”
歐陽雲自然沒有名帖,名帖這個詞,他還是第一次聽人提起,他老老實實的答:“沒有,兩位大哥,請你們通報宋軍長一聲,就說晚輩歐陽雲有急事找他。”
兩個警衛年齡都不大,臉上有刀霜之色,想來應該是殺過人的,聽見“歐陽雲”這個名字,兩個人眼中明顯有什麼異樣的神采流過,其中一個問:“你說你叫歐陽雲?”
“是。”
“北平的那個歐陽雲嗎?認識一下,郭彪,”左邊的一個警衛說着,右手伸了出來,要握手的樣子。他的手很寬厚,掌心、手指上盡是厚繭,這隻手顯然是久經錘鍊過的。
歐陽雲淡淡的一笑:“正是,”伸出右手和他握在一起。然後,兩個人同時發力,開始了男人之間關於力量和尊嚴的較量。
郭彪童年時曾拜入少林門下,習得鐵砂掌,藝成後立志投軍報國,輾轉來到29軍,因武藝高強加上爲人忠誠,受宋哲元賞識,成爲其警衛連連長。隨宋哲元來到天津以後,本來以他的身份是不需要來門房守衛的,但他看不慣那些漢奸,心裡憋氣,就躲這裡來了。心底下,他對歐陽雲和楚天歌兩個同齡人是相當敬重的。畢竟,以兩人之力盡屠黑龍會二十六人,這份膽量和實力,不是常人所具備的。他如果不是因爲身負宋哲元的安危,倒寧願像他們一樣,做個專門尋日本人晦氣的國士。私下裡,他就曾經對手下放過這般豪言:天津不是也有黑龍會分館嗎,什麼時候老子也去屠他滿門!
大凡習武之人,好勝心都較一般人爲強,郭彪也不例外。現在歐陽雲這樣的“高人”就在面前,他自然難免技癢要較量一番,心說倒要看看這個讓日本人“慘案”的傢伙究竟有幾斤幾兩。
歐陽雲只是個特種兵,硬氣功倒練過,但是和郭彪這種靠它吃飯的自然沒法比。郭彪開始沒使全力,畢竟,練過鐵砂掌的手掌不是凡品,弄得不好就能讓對方致殘。也幸虧他留了一手,歐陽雲這纔沒吃大虧。
歐陽雲不知道對方何方神聖,開始還自信滿滿的,然而,分把鍾以後,他就覺出不對勁了,人家的手掌硬得像鐵板,而自己的卻成了麪糰似的,越用力越烙得疼,好嘛,現在乾脆發不出力了。他疼得身上直冒虛汗,見郭彪沒事人似的,知道遠遠不是人家對手,他倒也光棍,立馬開口認輸:“我輸了。”
他這脾氣很對郭彪胃口,郭彪哈哈一笑鬆開他的手說:“兄弟直爽人,我喜歡。”
旁邊另一個警衛說:“不愧是殺得日本人叫‘慘案’的‘抗日雙雄’,認輸都這麼有氣勢,佩服!”
歐陽雲臉紅了,這是好話還是壞話呢?是好話的話聽起來咋就這麼逆耳呢?他說:“殺人並一定要有千斤之力,請問,宋軍長在嗎?”
郭彪點點頭承認,說:“現在是火器時代,槍炮什麼的可遠比大刀片子管用多了,不過嘛,俺還就好這一口,歐陽兄,聽說那二十六個日本人全被你們削了腦袋?”
歐陽雲笑着說:“日本人最怕砍頭,老子偏砍他們的頭,不把他們砍疼了,哪能配的上‘慘案’?!”
“老兄,你狠!”
“其實是跟你們學的,”歐陽雲說着,唱了起來:“大刀向鬼子的頭上砍去!”
“哈哈哈!”三人對視一眼,開懷大笑,郭彪咧着嘴說:“軍座身邊圍了幾隻蒼蠅,兄弟是不是等等再去?”
“蒼蠅?”歐陽雲聽得眼睛一亮,心說這比喻好,沒想到這個軍漢還是個趣人,說:“不等了,我就是蒼蠅拍子,正好幫宋軍長去驅趕驅趕。”
“哈哈,歐陽兄真會說笑,小李,你守在這,我帶歐陽老兄進去。”
“郭兄,貌似你比我大,不見外的話,叫我老弟就成,老兄可不敢當。”
郭彪爽快人,當下哈哈一笑說:“行,老弟,走!”
宋哲元五十左右年紀,身體已經有些發福,穿着一套典型的老財裝,端着個茶杯坐在太師椅上,一副敦厚長者的風範。在他下手,坐着三人,兩個和他年紀差不多大,還有一人則三十歲左右的樣子。
到了門口郭彪先走一步,對宋一陣耳語。宋擡起頭來,目光掃向門口的歐陽雲,認真看了兩眼,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宋哲元這次被免職,主要是因爲日本在東北的特務頭子土肥原賢二一手策劃的“張北事件”。說到土肥原其人,對中國抗日史有所瞭解的都不會感到陌生,“僞滿洲”政權正是此人一手策劃。其人在1933年再度擔任瀋陽特務機關長以後,便開始謀劃“華北自治運動”,於5月30日也就是歐陽雲和楚天歌殺死兩漢奸社長的前天,策劃了“張北事件”,然後向冀察當局施加壓力,逼迫察哈爾省民政廳廳長秦德純與之簽訂《秦土協定》。要求29軍向日軍道歉,撤換與該事件有關的軍官;國民黨必須停止在察哈爾的一切活動;成立察東非武裝區,第29軍從該地區全部撤退;取締察哈爾省的排日機關及排日活動;撤換宋哲元的察哈爾省主席職務;協助日軍建立各種軍事設置等。
結果,29軍和宋哲元成了“張北事件”的最終受害者。
歷史上,宋被解職和《秦土協定》的簽訂都是發生在六月份的事情,現在等於提前了一個月,其中,歐陽雲和楚天歌這對“抗日雙雄”顯然出力不少,他們一手製造的“四二六慘案”把日本人徹底激怒了,結果,老蔣爲了平息日本人的怒火,竟然在“張北事件”發生一天之後就免去了宋的行政職務。
宋哲元老於世故,自然明白其中的關係,所以對歐陽雲和楚天歌兩位不免有些意見——在他看來,這兩個後生做人不厚道啊,他們圖一時之快逞了英雄,結果卻要他去收拾爛攤子、背黑鍋。天津這地,現在表面上看起來還是中國人佔着,但實則上自《塘沽協定》之後,就是中日共管了。日本人那裡,歐陽雲這號人肯定是掛了號的,這個時候他還敢來天津,宋哲元不知道是該佩服對方的勇氣還是該笑他愚蠢。他不免心想:還是年輕好啊,血熱熱的,可以快意恩仇,哪像自己,做什麼都得考慮後果,考慮29軍這麼一大家子。
如果他知道“河北事件”也是門口這年輕人做的,不知道又有怎樣的感慨。
宋哲元不會出賣抗日英雄,他自己就是嘛,但是,他現在也不想惹麻煩上身——日本人正虎視眈眈的盯着他呢,這不,今天就派來了三條狼狗。“讓他走吧,就說我不想見他,”宋纔給郭彪下達這個指示,歐陽雲已經大步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看着他大聲說:“這位就是名震中外、一心爲國抵禦外侮、在長城製造了讓日本人如喪考妣的‘喜峰口’慘案的宋哲元宋將軍吧?”他這番話可夠長的,難得的是表達了一個意思竟然沒有重複,這長長的一溜話說完,他已經走到宋的面前,站住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對方,嘴上繼續着:“在美國大家都傳說您乃嶽武穆再世,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然後,“啪”的一聲立正,敬禮,用更響亮的聲音說:“晚輩歐陽雲向偶像宋軍長敬禮!”
歐陽雲這番用心真夠良苦的,嶽武穆、偶像都請出來了——
某子有個比喻:當官的官位和其城府是成正比的,這句話算不得真理但也絕對不是謬論。宋哲元身爲一軍之長,統領着幾萬大軍,那城府自然是海一樣的深。他能在漢奸叢中悠然自得,也能反饋出這一點。縱然如此,面對歐陽雲這番阿諛拍馬,宋軍長還是悚然動容。
自喜峰口大捷後,宋軍長作爲一代抗日名將早就名聲在外,誇耀之詞早將他的耳朵磨出老繭來了。按常理說,他對於這等詞句是具備相當的免疫力的。
不過,再想想,喜峰口大捷過去快兩年了,這兩年裡,昔日的榮光已經漸漸黯淡。同時,29軍因爲和日本強盜搭界、又不是老蔣嫡系,宋軍長夾縫裡討生活,過得相當不易。特別被免職以後,他胸中一股怨氣簡直快直衝霄漢了!乃至這幾天晚上做夢,喜峰口大捷動不動就冒出來了。
阿諛拍馬人人都會,比如說今天坐在這裡的三個漢奸,就都是此中高手。但是他們和歐陽雲是不能比的。他們是誰?漢奸啊!過街老鼠的那種;歐陽雲是誰?現時名號正響遍全國的抗日雙雄之一啊!
況且,歐陽雲這番慷慨激昂的陳詞表現得極其誠摯,一副出自肺腑的樣子——這是當然,準備一晚上了,達不到這水平那趕緊自裁“穿越者”這身份吧!穿越者哪個不是能得奧斯卡小金人的實力派演員?!
歐陽雲已經決定豁出去了,陳少華那條路基本上斷了,那麼,宋哲元這邊絕對不能出任何問題——他現在算是超常發揮了。